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菊花丛中,爹与哥坐于石桌前,面容肃穆。

我轻移莲步,以一名标准大家闺秀的婀娜姿态走上前去,盈盈一拜,算是行过礼,然后微拂袖,端坐于下方。

哥细细地瞧着我,忽尔一笑道:“七年不见,扶柳都已长大成人,出落得愈加水灵了。”

我亦仔细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哥,他已经蜕去了少年的轻狂飞扬。八年的战场风沙,带给他的是一脸刚毅,或者应该这样说,八年的官场生涯,已使他变得深不见底。

我轻笑:“七年之久,哥都已经贵为当朝的骠骑将军,那小妹怎么能没有变化呢?”

哥笑了,没有纯净的灿烂阳光,只是带着面具的笑容,道:“丫头越来越牙尖嘴利,话里不饶人了。”

我莞尔一笑,不再回顶哥的话,而是从流苏手中取过红漆黑云纹食盒,端出月饼,道:“爹,这是女儿向二表姐学做的冰皮月饼,您先尝上一口,试一下女儿的手艺,看合不合胃口,若吃得舒心,女儿再做上几盘。”

岁月终是在在上官毅之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眼角开始泛有深纹,两鬓微微发白。

上官毅之并未尝月饼,只是轻微咳嗽一声,清嗓严肃道:“扶柳,爹有事告之与你。”

平淡的一句话,却使得我不由自主地全身戒备起来,本知这场中秋合家宴定有玄机,可没料到上官毅之竟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直接地提了出来。爹与哥常年驻扎边疆,以往也只有新年方能回京小住几日,可如今二人皆在长安,那中秋京城必有大事发生。

见我默不作声,爹继续道:“再过一月,你也就十八岁了,论年龄也早该嫁人了。以前是爹疏忽,忘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如今爹已为你安排好一桩亲事,三日之后准备出嫁吧。”

我早知会有今日,只是上官毅之你要我三日之后就披上嫁衣,也未免太心急了。

我高挑黛眉,淡眼扫过爹与哥,大笑道:“好一场中秋鸿门宴!”

哥听得我笑声放肆,轻皱眉头道:“扶柳,我知你心比天高,此时定有不甘。可现今京中局势大变,上个月爹被调回京城做兵部尚书,军中实权已失,上官家在朝堂朝不保夕,难道你就不能为上官家做一点儿事?

一点儿事?那是女子一辈子的婚姻!

我勾起唇角,无奈而笑,便再言无顾忌,道:“哦,扶柳可就不明白了,就算爹的大将军封号被剥夺,与我嫁人又有何干?”

原以为他们会暴怒不止,没想到哥竟是惊讶道:“扶柳,你当真不晓?”

我摇头。这半年一直忙于汇通钱庄的生意,几乎无闲暇时间。

“两月之前,爹不慎在库什小败于拓跋骑军,折损将士三千。当时皇上并未责罚,只是训斥几句,而后又才降旨道:大将军为国操劳多年,已值暮年,不适再战沙场,故特调大将军进京就任兵部尚书。很明显皇上是利用这次失利,大做文章,表面上是体恤老臣,升调入京,实则上是削我上官家兵权,从此远离军队核心。”

我讥笑道:“扶柳只是一介女流,又怎知朝堂大事?”

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一再犹豫,直到眼角瞥得爹轻微点了头,才又开了口:“扶柳,今日便与你讲明原委,也是希望你能体谅父兄不得已的苦衷。”

“多年前,皇上尚是朔王之时,先皇病重,太子无道,皇位之争异常激烈,上官家辅助月贵妃及其十三皇子夺位,几经波折,却最终失败,十三皇子夭折,月贵妃遭囚于章华宫。”

“当时皇上初登皇位,根基不稳,而我上官家三朝大将军,军权在握,是以皇上未敢动我将军府分毫。如今,皇上在位已八年有余,羽翼渐丰,现借此次小败,开始削我上官家权势。扶柳,昔日你向泓先生学习谋略,观古论今,应知这宫廷之争比血腥战场更为惨烈,一步错,便万劫不复。”

“虽然皇上也有谋略,可却有些操之过急,竟想双管齐下,统收文武大权。一连数月,不仅削我上官家兵权,同时还打压文吏,限制当朝首辅洛相权势,所以爹在回京途中密会洛相,达成协议,双方愿结为盟友,并肩对抗这场削权之战。”

“但是以前在朝堂上商讨政事时,爹与洛相意见时常相佐,略有不和,导致如今双方并无法完全信任对方,是故才出得此策,让你嫁与洛相,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便可再无顾忌”

听罢,我连连干笑数声道:“好一个锦囊妙计,将我送与他人作妾,最后是否还要学得越女西施,做得上官家的好内应,以便控制皇上后又夺取丞相权势?”

上官毅之脸色早已铁青,只是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而已,勉力维持平和声调道:“莫要胡说,明媒正娶,何来妾侍之说?况且洛相天纵英才,年少有为,风度翩翩,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

是吗?这比血战还要残酷的朝堂上还会有一身干净的人存活下来吗?我不由得轻声冷笑,而后眼波缓转,斜睨着爹,幽幽道:“可惜啊,爹眼中的好男儿,未必是扶柳心中的好相公。”

我分明瞧出爹眼中燃烧着的腾腾怒火,可他却还不发作,而是瞬间满脸含霜,冷冰冰地道:“扶柳,这几年你瞎闹腾的事,我也知晓。可就算你富可敌国,就算西泠柳庄帮着你,三日之后,你仍旧要成为洛夫人!因为我与洛相所决定的事,不是你结交的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能阻止的!”

阴郁的语调没有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已成定局的事实。终于上官毅之道出眼下实情,只是没有点破道明,他大将军与丞相所决定的事,即是当今天子也无法改变。

只是我不甘心,非常地不甘心,当年故染风寒,用性命博得出府的机会,加之这几年商场的辛苦打拼,全部都在他们达成共识的一瞬间付诸流水,却换不得我一丝自由。

我望着上官毅之,眼神倔强,咬牙道:“就算你们视金钱如粪土,就算那些达官贵人只是你们脚下的政治走狗,我扶柳倒要试上一试,看看你们在这朗朗乾坤下,是否真的能只手遮天!”

上官毅之终于发作,拂袖而起,卷起桌上碟盘,抛入半空,砰然落地,片片粉碎,而后厉声喝道:“那你就试上一试!流苏,从现在起囚禁小姐,不准她离开府中半步!”吼罢,转身离去。

顿时,我萎瘫于桌上,我晓我已没任何获胜的机会。上官毅之出手太准,一招便掐住我要害,囚禁于我,孤立于我,任凭我再大本事也无法施展。

这场战我败得太彻底,准备八年,却败于习惯,习惯地让流苏替我挡刀回剑,习惯地认为只要流苏在侧我就是最为安全的,可却习惯地忘记了,持有流苏这面坚盾的手不是我,而是哥,他翻手变盾为矛,直直地刺向我。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的,如果必须在我与哥之间选择其一,流苏肯定是倾向与哥的。

所以,我败了,败于哥给我的习惯,流苏的保护。

此时,流苏抿着薄唇,不动不语,只有那双忧伤的眼还在证明着她是真实存在的。

无力回天,我绝望之极,绝望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我感到了害怕,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这件事,不再犹豫,追着上官毅之的背影飞奔起来,对着苍茫夜色放喉高呼道:“娘,临终前要我问上一句,曾经真心爱过江南的柳依依吗?”

曾经真心爱过江南的柳依依吗?曾经真心爱过江南的柳依依吗?不断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将军府内,只是回音一层一层地缩小,一点一点地减弱。

“若求不得一个回答,我将使出一切手段,不嫁!”

“曾经刻骨铭心。”冷淡哑音穿透浓烈黑夜遥遥传来。

曾经刻骨铭心,娘听到了吗?

不可抑制,我泪如决堤,是为娘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爱情?抑或是为自己前途未卜的情路?

我扯出一丝明媚笑容,回到桌前,却发现哥亦泪流满面,端起一杯黄酒,道:“哥,干杯,为你我的眼泪干杯!”

一饮而尽,辣入心底,一杯接着一杯,我开始不停地喝酒。原来这酒喝多了,也就不觉得辣了,反而涌上一股清甜。

终于,酒洒满地,我与哥皆醉倒于菊花丛中。

第二卷:云重风满楼 鸿门宴(二)

头痛欲裂,我勉力睁开双眼,阳光就毫无促防地全部挤入瞳内,刺刺地痛,立即伸出手臂,用手背挡住了几许阳光。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进来的竟是碧衫,她手中端着一碗药,温言道:“小姐,睡醒了吧,先趁热喝了这碗解酒汤,头痛便会好受些。”

待我喝完汤药,精神稍微好转,小妮子马上就露出本来面目,开始喋喋不休来:“碧衫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呢,都过去七年了,碧衫可一直想着小姐。还有哦,我每年都会把莲苑池塘中结的莲子全部储藏起来,放在地窖里,就等着小姐回来尝上一口。”

看来碧衫不仅容貌没有太大变化,就连性情也如当初,似十二三岁小女孩般纯真,我笑道:“碧衫,你怎么还留在府中,像你这般年纪,应该早已嫁为妇人,你家相公怎舍得让你在这儿干粗活呢?”

“小姐,又耍着我玩呢。”碧衫突然羞涩起来,轻声道:“这些年没有人向家里提亲,所以还没嫁呢,还有碧衫还想再看小姐一眼。”

听到还想再看小姐一眼,我心头不由得一热,道:“碧衫,直到你出嫁之前,能一直陪着我吗?”

碧衫些许激动地抓着我的手臂摇晃着,喜道:“真的吗?真的吗?一直陪着小姐。”

我笑着点头,却看到了门口倚立着的流苏,她还如昨夜般无神,空洞的双眸中只有寂落的忧伤。

我轻笑,或许是我昨晚的反应太过激烈,虽说八年努力,未能改变上官家女子作为政治筹码的命运,但以后漫长日子仍由我来过,不是吗?

未来,谁可预言?我要赌上一把!

我迈着轻快小步走到流苏身边,轻声道:“流苏,告知密部,我要当朝丞相的所有资料。”

流苏一愣,而后郑重点头,亦轻声道:“只要流苏能做,必为小姐办到。”

密部果然办事效率高,第二日,流苏就带来一份资料。我嘴角含笑,打开薄如蝉翼的绢纸,详细查看。

洛谦,年二十有六,前丞相洛征之子。

洛征,西华三朝元老,辅弼三代帝王,政绩显著,誉为当世管仲。娶妻华阳郡主,生二子,长子洛谨,早殇,次子洛谦。承佑二十年,洛谦以不及弱冠之龄,高中状元,轰动朝野。承佑二十二年,入仕两年,升迁至吏部侍郎,后与其父洛征力排众议,辅佐当今天子继位。天朔元年,晋封户部尚书。天朔二年冬,其父洛征病逝,洛谦继任丞相位,此后五年,权倾朝野。

其未婚妻苏氏,名婉,乃当今皇后之胞妹。十年前,京城双姝,名动西华,堪比大小二乔。长姐苏宁饱读诗书,文采风流,点墨可成绝句。小妹苏婉犹擅歌舞,长袖一舞倾四方。天朔二年,皇后做媒两人订婚,至如今,仍无嫁娶,令人颇为费解。若说两人无情,苏婉却时常住在相府,若说两人有情,却又不见更近一步!

一月前,洛谦忽然解除婚约,世人震惊,无人知晓缘由!

烛火欢快地在绢纸上舞着,片刻只余一段灰。

竟连密部也言,悔婚原因不明?我轻笑,明日天下人的疑惑便可尽消,男人们对权势的狂热将带领着一个第三者闯入,名正言顺地取代苏婉的位置。

叩门声迭迭响起,我略整思绪,柔声道:“进来吧。”

是碧衫,怀里一捧素红,满面喜色道:“小姐,瞧这花冠多好看啊!伊水坊刚把新做的嫁衣送来,赶紧去试一下吧。”

红得太扎眼了,我摇头道:“何必去试,合身不合身的,明天都会穿着它,也就无所谓了。若我不喜欢,难不成还真的可以重新做上一套。”

碧衫似乎非常不满意我的回答,嘟着嘴道:“小姐话说的可不好听,有哪个新娘子不想出嫁时漂漂亮亮的?再说连衣角都没上身,怎知合适不合适呢?倘若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合小姐的意,虽说没有时间重做了,但至少可以修补一下嘛。”说着,就把花冠套在了我的头上,拉着我出了房间。

朱红阁楼上,我一身火红嫁衣,身后残阳如血。

我望着楼梯上的哥,笑容无邪,轻声问道:“哥,好看吗?”

夕阳的余辉给哥镀了一身淡金,就在这一片暖洋洋中,哥舒心一笑,灿烂之极,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如同少年的阳光笑容,“我家妹子扶柳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语气轻柔,丝丝温情。

我浅笑道:“既然如此,哥,能再为小妹画上一幅吗?自从酔花苑后,扶柳就再没见哥提过画笔。明儿扶柳就要出嫁了,我想留住我尚在阁中的模样。”

哥依旧笑容灿烂,像是秋天梧桐枝上的黄金叶子般,炫目灿烂,“流苏,备上笔墨。”

哥这次下笔极快,毫无阻滞,到日落西山,圆月初升时,画已完成。

我瞧得画中女子,倚门而立,低眉浅笑,双目含情,娇羞无限,恰似一名新嫁娘。依旧如从前,我提笔在画中左上角写下诗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哥轻声吟诵,久久不语。

我盯着画中女子,细声长叹道:“扶柳哪有画中女子娇羞?难道哥真的看不见扶柳眼中的不甘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似我已再无气力将话语讲完。

但我是那么明显地感觉到哥强烈的一怔,像是失了魂一般,过了良久,哥才缓缓而语:“哥近十年来未曾作画,这画技倒也生疏了。待哥细细修改之后,再送与扶柳,作为新婚贺礼。”说罢,哥卷起画轴,转身离去。

然后我将自己隐藏于阁楼的昏暗阴影中,望着哥的背影渐渐远离,怅然长久。

入夜,大将军府寂静地厉害,似乎连风声也被禁锢了。

我正要吹熄烛火准备入寝时,府内陡然炸开了锅,喧闹异常。流苏神色一紧,快速地推开了门。她三日来寸步不离我身边,怕得就是出现意外。

房外夜色如墨,唯有西北角有跳跃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天。

望着熊熊大火,流苏冷着脸,泠泠杀气自长眉散出。她回眸斜望我一眼,薄唇紧抿,却似乎是逸出一丝苦笑,而后抄起长剑,奔入黑暗。

西北角是哥的院子。

夜风吹散开了衣襟,脖子凉飕飕的,我不禁冷颤,拉拢了衣领。

极细小的响声有规律地敲击着,嗒,嗒嗒,嗒嗒嗒,单调地重复。我移步到了窗前,聆听了一会儿,轻声道:“阿里巴巴。”

外面的敲击声停止了,一阵细索的摩擦声,似乎是野猫跳过窗棂。“芝麻开门。”竟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沉吟片刻,我支开了窗。

窗户下露出一张中年男人脸,是长安汇通钱庄的掌柜。

“霜铃呢?”我急切道。

掌柜摇首,紧张地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才低声道:“三小姐没事,正带着一帮兄弟引开将军府的护卫,让我悄悄潜到表小姐这儿。”我轻舒气,掌柜也将一个瓷瓶塞入我手中,“三小姐说,大将军守卫森严,一时没有办法救表小姐出去,等到婚礼那天,人杂难免混乱,再寻机会逃脱。还有这瓶里是大小姐炼的百日醉,让表小姐掂量着用。”

我淡淡点头,蹙起眉。现在连房门也难踏出,百日醉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表小姐真是大将军…”掌柜的疑惑被厚重的脚步声打断。

“快走!”我低喝,立即关了窗,将瓷瓶藏入衣袖。

极快地,哥出现在门口:“扶柳,没有受到惊吓吧?”

“没有什么,就是闹得有些睡不着了。”我站在屏风后倦声道。

哥扫了一眼屋子,柔声道:“那好好睡吧!流苏陪着你。”说完,留下流苏,大步离去。

黑夜越发静谧了。

天朔八年,八月十八,易嫁娶。

我穿着昨日阁楼上的那件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黄铜圆镜,望着身后的如莲女子。在我出嫁之日,我第二次见到了那个深宫女子。清晨,她在我面前淡然浅笑道:“我曾经答应过,在出嫁之日为扶柳盘发,这句诺言我一直记得,因为二婶曾经也答应过我同样的话,可是后来她失言了,所以我来了,不想让扶柳也为此遗憾。”

真妃手持合欢如意梳,轻柔地穿梭在我的发间,低声唱着:“一梳,永结同心;二梳,白头到老;三梳,儿孙满堂。”她反复地柔声唱着,直到为我将发盘好,才道:“扶柳是最美丽的新娘。”

我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昏黄铜镜中的自己,鬓旁簇着一圈灿若朝霞的蜜红合欢,下面则是一排黄金流苏细碎垂下,轻轻一动,花娇欲滴,明黄闪烁,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真妃从雕凤镂空金盒中取出一枚珍珠金莲钗,赤金打造,钗头一薄清荷,金箔花瓣,微微轻颤,更衬得花蕊珍珠莹洁剔亮。真妃素手纤指一转,便为我插于发髻之中,道:“每个上官家女子都有一只钗,钗中空心,可为传递消息之用。”

我慢慢笑开道:“真姐姐,这枚金钗很漂亮,不是吗?”

真妃一惊,素手微颤,讶道:“扶柳,不怨恨吗?”

我对着镜中模糊的身影笑道:“怨恨无用,何不开心?”

真妃一声哽咽,双目垂泪,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在我火红的嫁衣上,泪水瞬时随着布料晕开,像是长安盛开的牡丹,妖艳异常,绚烂地灼烧着我的眼。

门外一声高亢声响,吉时到,闭上双眼盖上红布,终于我坐进花轿。

天朔八年,八月十八,大将军之女嫁与当朝丞相,十里红妆,满城风光。

第二卷:云重风满楼 初见时(一)

哐梆,哐梆,沉哑的打更声穿过依稀喧哗的前厅,打乱屋内红烛啪嗞啪嗞的燃烧声。

婚礼仪式烦琐,一番折腾下来,累得我够呛,轻挨着床栏,眼前一片血红,如暮霭,那是新嫁娘头上红盖头。我微垂首,透过一丝缝隙,就瞧见了自己微露在百褶凤尾裙外的彩丝金绣红鞋,上面有一对鸳鸯正戏水。突然觉得有点儿凉了,我闷声问道:“碧衫,几更天了?”

碧衫也有些许疲惫,声音有点懒散:“小姐,刚打过的更,二更天,也不早了。”

嗯,我若有若无地回了一声,却不想我的一句话打开了碧衫的话匣子。

“前面的官老爷们也真是的,好好的一场婚礼硬是变成了斗酒诗会,我刚才偷偷溜到花厅,听了几句,哎哟,酸溜溜的,直掉了我几颗门牙。”碧衫絮絮叨叨地说着,“相爷也不对,早就应该阻止那帮酸文人喝酒,把宴会散了,好到新房瞧上一眼。就算宾客多怠慢不得,好歹也要先过来掀了盖头,竟害得我家小姐这样等了一晚。反正他们男人也不知这凤冠霞帔有多重,就沉在身子骨上,累死个人。你相爷是金贵身子,我家小姐也娇贵呀,何时受过这等苦…”

原先倒不觉得这身衣裳沉重,现在听碧衫一唠叨,竟真觉得头上花冠沉得厉害,头不免又下垂了几分,身上的嫁衣好像也多了点,层层叠叠地,裹在胸口喘不过气,我冷声道:“碧衫,先出去吧。”

碧衫一愣,以前我说话向来细声,这次语气冷硬,碧衫反应不及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又柔声补充道:“碧衫,我饿了,去弄点吃食来。”

碧衫很快如释一笑,出了新房,屋子里也恢复安静。

院外响起欢声笑语,越来越近,我开口道:“流苏,过来扶我一把,累了一天,浑身无力。”流苏默然将我扶正,端坐于床沿。

门吱呀一声已被推开,杂乱的脚步声此起跌幅,带着浓厚的酒气,然后屋子里就静了,如同青山幽谷,一种很纯粹的静,恍如隔世,我听到阵阵脚步声,轻如羽毛,洒了一地。

这时,喜娘唱诺道:“红双烛,揭盖头,露娇颜,百子千孙。”

在一片红雾后,我嘴角上扬,笑了,丞相大人,这洞房花烛夜的剧情该怎样发展呢?

突兀的,门口响起急促的喘气声,慌乱的步子向我奔来,终在三四米前猝然停住了,一阵窸窸促促,轻轻的脚步声渐离渐远,屋内又是一同混乱,嘈杂地紧。

最终还归寂静,片刻,流苏沉声道:“无人,刚才管家进,附耳几句,离去。用内力知其耳语:二小姐急事,性命攸关,刻不容缓。”

二小姐?怕是苏家二小姐吧!

“流苏,现在可以为我解开穴道了吧?”我声音微哑。

两道破空之声直打我的肩胛,随后我扯下鲜红盖头,丝菱若落红飘然伏地,我起身笑道:“流苏,我真的饿了。”

突得眼前一闪,一幕水袖挡住了我的去路,流苏低哑问道:“恨我吗?”

我看着流苏,问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呢?流苏。”

流苏沉声道:“因为我逼你嫁入相府。”

我轻笑,推开流苏的手臂:“流苏,今晚你怎么这多话?”

“因为我不想留有遗憾,告诉我,真的恨我吗?”流苏些许激动,额间掉下几缕发丝。

我抬起手,将那几缕发丝拂到流苏耳后,笑道:“流苏,爱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更不容易。你我数十年来形影不离,难道你想让我因为这事,恨你一生吗?其实,你若不这样做,爹也会派其他人做的,我会嫁入相府,那是因为我是上官家的女儿,一切与你无关。好了,流苏,我们都辛苦了一天,不要再多想了,叫碧衫打一盘清水进来,我要洗手吃饭。”

流苏若有所思,怅然转身,离去,望着流苏略有单薄的背影,我心中叹道,流苏,我与哥之间你始终会选择哥,因为你心中有情,如此,你我同为女子,它日或许我也会为另一个人而与你为敌!

我细细地清洗着每个指甲,碧衫站在一旁,早已瞧得不耐烦了,急道:“小姐的手本就不脏,何必洗得那么仔细,把手都搓红了。”

我接过碧衫手中的帕子,将手指擦干,轻声道:“碧衫,今天早上我不小心将雨蕉的药沾到了指甲上,这吃饭呀,如果手不干净的话,是会很容易生病的。”

碧衫的嘴微微张着,一脸疑惑,我笑道:“碧衫,赶快吃饭吧,都饿了一天了。”

一夜好睡,第二日清晨,碧衫为我上妆时,一名沉稳的中年汉子进了屋,恭敬行礼道:“小人相府管家洛文,给夫人请早安。”

将目光挪开铜镜,瞟到了屋角的中年男子,紫膛黑须,面相敦厚,颇有些气势。我拢鬓笑道:“文总管太过客气了,倒是扶柳初来乍到,以后还要请文总管多多关照才是。”

与妆扮昨日无异,只是去了红盖头而已,碧衫说,根据西华风俗,在没有见到新郎官之前,新嫁娘应该一直保持着进花轿时的模样,倘若新娘换了装扮,是大大不吉利的。

洛文低着头,继续道:“夫人的话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日后定当会尽职尽责照顾好夫人。夫人请先用早饭吧。”随后三四名丫鬟端着几盘精致糕点鱼贯而入。

眉色有些淡薄,我递了眉笔给碧衫,忽见那总管还垂手立于门口,便道:“不知文总管今日是否得空?可陪扶柳逛一下这相府,也好识得府内园子,免得日后闹出笑话,在府内逛迷了路。”

我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一声轻咳,洛文及丫鬟们纷纷行礼道:“相爷来了。”

“噗嗤”哑响,眉笔断了,碧衫手中一滑,刚裂开的半截眉笔斜画向上戳在了额角,极疼。我垂下眼眸,到底是将这股椎骨之疼忍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微微抬头,瞥见铜镜中一烟黛色直飞发鬓,乖张飞扬,便蹙起眉。既然已经闹成这个地步,索性也就不管什么丞相了。自个从哆嗦的碧衫手中取过半截眉笔,拈起素帕,细细地擦去画乱的眉黛,再对着明镜,一笔一笔地勾勒出远山眉。

眉上远山,青翠如黛。

画出了几分清远气势,我才抛下眉笔,盈盈起身,准备向刚才突然进屋的丞相说上几句赔礼的话,却猛见得身后伫立着一名男子。他大红蟒袍,腰佩琅环玉带,长身而立,金冠束发,如墨深瞳,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江南人吗?”

瞧得他怔住了,我也不禁哑然,曾经千百次地想过第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只是在千百次的想像中也没出现过以“你是江南人吗?”来作为开场白的场景。

他稍稍一愣,便浅浅笑开,似温阳暖意,如沐春风,扬声道:“在下祖籍长安。”果真人如其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其实他欣长,如同北方男子一样高大,只是身上散发一种极致的温文尔雅,乍看一下犹如江南书生,丰神俊朗。他有一对好看的眉峰,微微挑起,眉色浓而不密,鼻子高挺,唇形上扬,似每时每刻都带着笑容,眸如一泓碧水,似深潭,不起一丝波澜,只是现在神色疲倦,眼内还布着几根血丝,想是一夜未睡。

我轻声一叹,既然他肯为苏婉在新婚之夜抛下一切,那又为何舍不下这烫手的权势?情丝难断,可叹我在逼迫之下,竟拆散了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