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中,开始有人接二连三地向我撞来,最后瞧得一位体型粗壮的婶子飞速冲来,我的身子不由地向外飞起,几个回旋,眼见就要倒地。突的感到右手手腕一紧,我立即借着这股力,站稳了脚跟。

撇头相望,原是洛谦拉住了我的手,他轻笑道:“人潮拥挤,逆行是很容易被撞伤的,跟着人群走便会没事的。”

我浅笑点头,随着洛谦与人群缓缓而动。

洛谦的手干燥而温暖,掌心及指尖磨有薄润的细茧,走动时微摆手腕,便滑过我冰凉的手心。

喧嚣的人群中,我与洛谦都没说话,只是牵着手,淡然笑着,顺着人群徐徐前行。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松手,怕是人潮再度拥挤;我也没有刻意抽回,怕是为了那寒夜中掌心的温暖。

人群很快将我们带到一个宽广的圆场,场中央搭有高台,但是距离太远,瞧得不太真切。

时间缓流,烟花不停绽放,人也越聚越多,后面的人不断推搡,竟将我与洛谦挤到了高台前方。

这是,我方仔细打量起高台来,轻纱曼布,瑰丽花灯,好一个奢华舞台。高台右侧矗有三丈高的立杆,杆下垂有一串连环红花灯,灯上贴有金字,伊水坊三字正映着火红烛光,闪闪耀眼。

我尚未弄清何事,一名徐娘半老的中年妇女就登上了台子,她浓妆艳抹,脸上涂有半寸的脂粉,倒叫人瞧不出真实面目。裙色艳丽,随风轻摆,似瑰红月季,中年妇女对着台下抛了个媚眼,便开口笑言:“哎哟哟,大伙儿可真捧场啊,来了这多人,玉娘先代表伊水坊谢过大家了。想必大伙都听过消息了,真实非常幸运啊,今年伊水坊将发布新裳的舞台放在了咱们朔方…”那叫玉娘的中年妇女虽然面妆画得夸张,可声音却是清亮,说起话来,如唱曲般拿着调,悠扬轻快,余音袅袅。

台上讲得热闹,台下亦不含糊。

“白大婶,今年伊水坊怎么会把这等重要的场子摆在朔方啊?以前不全是在长安、余杭吗?”

“这些天没去巷尾的王婆家,不知道了吧?今年的伊水坊全由柳二小姐一手掌控,其他小姐都忙着别的事呢?”

“柳二小姐当家,与场子在朔方有什么关系啊?”

“净守着你家男人吧,连柳二小姐嫁到傲龙堡,做了堡主夫人都不知道!”

“哦,原来如此…”

忽地全场都安静了下来,连台上的玉娘也止了音。高台中的轻纱缓缓打开,一群妙龄少女从中摇弋步出,一步一婀娜,纤腰细摆,款款风情。

台下顿时一片抽气之声,我瞧着也不禁目惊口呆。

少女们一律长裤衬衫,腰间系着各式编织腰带,领口点缀几朵鲜怒绢花,长发全部干净利落的挽成一个简单发髻,然后仅斜插一枚碧玉簪子。不可否认,这身打扮的确优雅出众,但是用现代的审美眼光,可放在这里,古代的西华,就叫做伤风败俗了。

台角的玉娘仍继续高亢叫道:“今年伊水坊的穿衣主题就是——摆脱裙子的束缚!”估计被开场吓得灵魂出窍的人们现在才回了神,这才有了一点反应,掌声稀稀拉拉,响应者寥寥无几。

我无奈轻叹,看来今年是不能指望伊水坊能赚银子了,只要不赔老本,便是好的。

台中玉娘也明白冷了场,想活跃一下气氛,便笑道:“刚才柳二小姐送来一盏花灯。如果在场的哪位能猜出灯谜,就可以获得伊水坊的精美礼品一份!好了,我要点人上台了,想猜谜的请举手示意,”

玉娘随后扭着腰肢在台上绕了一圈,然后走到我们这边台前,指着洛谦笑道:“也请这对金童玉女上来试一下!”

我瞧着她脸上的厚粉簌簌下落,在昏黄灯光反射中,但真有白雪茫茫的气势,只不过更像厨房的面粉团子,我不禁笑出了声。

洛谦有些疑惑,笑问:“有什么可开心的吗?何不说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斜望洛谦,眨巴着眼,笑得惬意,轻声道:“只是觉得这位婶子有学问,竟想的出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但洛大人也是精通养生之道的,能掩盖住原本的金父玉女。”

洛谦唇角的笑容瞬时凝固了,我笑得益发惬意。

洛谦很快便恢复常态,扬起长眉,意味深长的瞧了我一眼,叹道;“那也只能说是老夫少妻。”

顿时两人换了表情,我的脸僵住,趁着此时,洛谦拉我上了高台。

台中站有一排人,玉娘从一盏精致花灯中取出一张纸条,扬声念道:“柳二小姐出的谜面是…”玉娘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大颗的汗水,流淌下来,将脸上的粉化成了硬块,想来雪君不知又出的什么歪题,玉娘说得有些磕绊:“远看一只狗,近看肉骨头,的确不是狗,也非肉骨头。”

台上台下顿时议论纷纷,我轻笑,死丫头出得什么不上台面的灯谜。

洛谦也是困惑不解,眉头略皱,想到刚才拿他开了一番玩笑,算是补偿吧,我轻声道:“或许鱼与熊掌可兼得。”

洛谦奇道:“难不成是狗啃肉骨头?”

玉娘立即如获大赦,笑奔过来,对着洛谦恭维道:“这位公子好学问,谜底就是狗啃肉骨头!”

一顿爆笑哄然而起,洛谦亦无奈频频摇头。

玉娘仍笑道:“答对灯谜的礼物,就是伊水坊的新裳一套!”

笑声似乎更加火暴了。

我记得,天朔九年,正月十五,圆月挂空。

在朔方,我牵着洛谦的手,拿着一套不伦不类的衣衫,回到小院。

第二卷:云重风满楼 清平乐(三)

世上最恼人的便是清梦被搅。

大清早,一向静谧的官仓小院居然闹如集市,锅碗瓢盆打战似的,乒乒乓乓不绝于耳。

“流苏,什么事啊?弄得跟拆房子似的!”我拉起棉被捂住了头,迷糊间翻身蜷在了床角落。

人生不如意常十有八九!并不是我希望有一个安静的空间,地球就停止了自转。哐当,暴雷频响。

被震得不行,我闭着眼撑起身子,含糊一句:“流苏…”

耳边唯有噪音阵阵,却听不见流苏低沉的话音。

一个激灵,头脑清醒了大半。我揉开双眼,抓起木搭子上的小袄,胡乱裹上身,就冲到了院子里。流苏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我十丈以外,除非是遇上了紧急情况,或者是危险…

危险!毕竟是在皇土,他有心诛杀,也就不会吝啬多杀几次!

周围空荡荡的,边塞朔风刮起未梳的长发,凌乱地扑打在面。心里一通乱麻,我不自觉地恨咬下唇,疼痛传到脑中,有了点真实感。

这是他皇甫朔的江山,不可能容忍外人分享皇权!到底还是要杀得干干净净的!

寒意肆虐地从心里涌起,手脚冰凉。

“流苏…”

一院风吹。

“小姐——”流苏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急忙转身,只瞥见柴房后的英姿背影,心却宁静不少。快步走到流苏面前,将她看了个完整,才道:“清晨到这偏院做什么?刚才醒来不见你,闹了一阵心慌。”

流苏长眉一低,眼角余光顺到柴房:“准备早饭。”

这柴房是官仓小院临时搭起的厨房,我平常从没进来过。现在粗一看,才知乱成这样!杯碗碎片、一堆菜叶、几口黑锅覆盖了整个地面,几乎没有下足的地方。

炉火却烧得正旺,锅里的白水直冒泡。

我定睛望着曦雾般水汽后的雅致身影,一阵惊愣。

洛谦挽起袖口,半截手臂露在外面,细腻如玉。他不紧不慢地将小米倒入锅中,随后合上锅盖。大概是满意了,他才放下袖子,来到我面前,微微一笑:“什么可心慌的?”

“你怎么…在厨房?”惊讶之余话也不流利了。

他淡瞥着流苏:“被吸引过来的。”

流苏眉心皱起:“我不会煮饭!”

“刚才听见这里有声响,就过来看看。”洛谦顿了顿,有些苦闷味儿,道:“昨天一直在厨房帮工的王大娘说,今日乡下家中有喜事,要回去,不能煮饭了。”

“原来如此。”我轻轻碰了一下流苏的手,笑道:“她从没有进过厨房,难免出一点儿错。”

洛谦眉一挑,耐人寻味。这的确不像是一点点小意外!

忽地风起,我不禁靠近了流苏,身子微颤。

“怎么不多加些衣物就出来了?”洛谦移步到上风口,挡住了些许寒风。

“出长安时没带几件衣服。”我故意岔开了话,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忧心忡忡还是不说的好,免得扰乱了人心。

“哦。”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黑瞳扫了一眼我凌乱的发,又问:“到底心慌些什么?”

他依旧是不肯放过一丝疑点。我默然思索一阵,终究还是说出:“没有见到流苏,以为又遇上了关山碍的山贼。”

“因为这个慌得脸色都白了。”洛谦释然浅笑:“他一向多疑,决不轻易行动,上次夜里吃了闷亏,他更加不会随意了。况且朝里最近出了不少事,他分不出这个心来关照我们的。”

他眼波里全是自信,耀得锋芒毕露。

不知怎么的,他温言中似乎含有定心丸,我浅浅舒气。

“不必喂刀子,但也不能饿死吧!”洛谦笑道:“加了外套,我们出去买些菜。晚上有客人,洛文已经去城外接了。”

他立在门口,淡金阳光洒在双肩,舒心的,竟有些像一个居家男人。

望着一地菜叶,我点了头。

挎了菜篮,深陷市场,才知后悔。自己从不下厨,又哪里知道如何挑菜?左看青菜新鲜,右看鸡鸭肥美,就是迟迟不肯掏钱。倒不是心疼几个铜板,而是买了也不会烹调,只能仍在厨房烂掉。

“买一只鸡吧?”洛谦站在菜场尽头,转过身,温和提议道。

掂了掂轻飘飘的菜篮子,我犹豫不决:“这个…”这个最简单的叫花鸡我也整不出。

“那鱼呢?”他似乎有所察觉我的为难,退让了。潜台词是熬一锅鱼汤总该会的吧!

我无言低头,又抬头准备坦白:“其实…其实还是买鸡比较好!”

天无绝人之路,菜场角落还有一家烤鸡店。

“来一只吧!现切刀,要一寸长的小块!”我叫醒昏睡中的店主。

店主一脸花开笑容:“夫人,我们家的烤鸡可是朔方的百年老字号,皮焦柔嫩,保管你吃了第一次就像吃第二次!”他甩起油腻腻的粗胳膊,将整只烤鸡切块。

“这个?皮焦肉嫩?”洛谦的微笑有点僵。

“味道应该不错!”我细细地看了一眼案板上的烤鸡,将话题由卖相转到味道。皮焦肉嫩?他家的烤鸡皮是够焦的,只不过不是焦黄,而是焦黑。肉嫩不嫩,不敢说,骨头应该是挺硬的,店主挥刀砍了数下,才骨肉分离。

洛谦哑然无语。

“夫人,好了。”店主挥手一抹汗珠,笑着将包好的烤鸡放进我的菜篮。

我瞟眼望了望洛谦,他缓慢地掏出一串铜钱。

心情轻松离开烤鸡摊子。

“扶柳…”洛谦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衣袖,叹道:“我们还是去称点肉,包一餐饺子算了。”

不等回答,他就拖着我到猪肉摊子前,选了几斤上等里脊肉。

“去选几把芥菜!”他把我推向青菜摊。

上挑下选,不得已我亲切笑问摊主:“芥菜在哪里?”

冷冷抽气声在耳后响起:“原来你比流苏更…”

“我又没说精于料理!”我挑眉回头。

他一愣,喃喃道:“当初媒婆拍着胸脯说,上官家的小姐从小学习女红烹调!”

我上得厅堂,下不得厨房:“没错啊!十年前我是煮过几碗粥,不过从此金盆洗手,不再踏足厨房。”

“这个…貌似出入很大!”

“那媒婆还发誓,说嫁得是一个风华少年青春无敌呢!”

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骗人的!我养在深闺不见媒婆。”我眨眨眼,笑了,顺手将摊主选出的几把芥菜扔进菜篮:“付钱吧!”

好像真的气闷了,他独自一人走在前面。

无法,只得跟上,毕竟是自个舌利伤了人心。我索性将挎在胳膊上的菜篮转拎在手,一路小跑。

街道转角出,他的身影烟一般地拂离视线。

往前冲了两步,突然一股力拽我急退,重重地抵在砖墙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撵起层层尘土。

“你…”他只吐出一个字,黑瞳里的锐光就散了。

黄土扬在半空,我拂袖掩住口鼻,嗡声道:“双马驾车,这排场,我就是退避三舍,人家也未必满意!”

隔着尘烟,瞧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距离很近,近到我闻到了那股墨香。

扇着袖子,退开几步。却哪知衣服勾在了墙砖的尖锐处,稍一用力,便破了好大一条口子。

“早上不是说没带几件衣裳吗?这里有家绸缎店,顺便挑上两件吧!”尘土落下,他微微笑着。

旁边果然有家绸缎店,熟悉的很,招牌是伊水坊!

从集市回官仓小院,并不路过伊水坊,但跟着他走,竟绕到了这里。

站在伊水坊前,他目光散漫,淡笑似有似无。

“夫人,添两件衣裳吗?我们伊水坊刚推出今天春季的新款,都是二小姐亲自设计的,保管夫人穿上身更加美丽。”满脸亲切笑容的小姑娘将我拉到一堆绫罗绸缎间。

各色锦缎流光溢彩,明明暗暗间,繁琐花纹若隐若现。

会有那么巧地经过伊水坊吗?我的指甲轻轻滑过缎子,嗤嗤微响。

“夫人,这匹颜色鲜亮,做上一件夹袄,定将腰段修得纤细。”小姑娘热情介绍着。

我晃了一圈,没有选定一块布料。

“就这匹吧。”洛谦指着流岚色锦缎笑道。

小姑娘甜甜一笑:“这位相公好眼光,我们店里就属这匹锦最贵了,比得上贡品花纹,要是夫人穿上定是清丽出尘。”

“三两银子!”小姑娘抖起锦缎,如白雪扬扬,围了我一圈。

“三两?”洛谦反问。

未等小姑娘夸这匹布如何物美价廉,我径直收了流岚锦,轻摇头:“太贵了!我家相公月俸才二两银子!”

“夫人…”小姑娘忙拽住我衣袖:“我们这里还有其他花色锦缎,便宜得紧,您过来瞧瞧…”

“还是这匹吧,衬你!”他攥住我的手腕,暗劲有力,我移不得分毫。“叫你叫店主出来谈一谈价格。”

小姑娘见仍有戏,先是惊喜,可听到叫出店主,却是犯了为难:“我家店主今日到总部上报账务去了。”

“何日可回?”

“至少需要个三五日吧!”

我眉心舒逸。

“这位相公,我们伊水坊一向明码标价,做得是诚信生意,绝不会多拿一枚不该要的铜板!流岚锦真是上等奇货,整个朔方也不过十匹…”

他松了手,回过头望着我,墨瞳沉静,长眉却扬。

“用这个玉坠子抵上,可否?”洛谦取了腰间玉坠子。

小姑娘一见,惊讶不已。玉坠子不大,是一块天然翡翠,犹如水滴托在他的掌心,尤其坠子底端,翠色积郁,似要滴下。

“玉坠子怕是不只三两银子吧?”小姑娘到底识货。

洛谦淡笑如云:“无妨,到时候自会有人来取的。”

“那请等一下。”小姑娘匆匆回到内屋,隔了一会儿,才春风笑言:“可以先用玉坠子抵着,等到有了余钱,来取回也是可以的!”

一路默默无语,回到小院。

流苏接了菜篮,洛谦吩咐道:“将菜肉切末,混成饺子馅。”而后,对我浅笑:“我们去和面。”

厨房小,流苏一个人在里面,就稍嫌拥挤了。没有办法,将客厅木桌仔细擦拭数遍,将就着做了和面台。

“扶柳,抓一把面粉过来。”

“嗯。”机械性地抓起雪白面粉,我还在想着那枚翡翠玉坠子。

“自己做起来,到底是费时,还不如直接去悦来楼订上一桌宴席!”洛谦快速地擀着面皮:“或许也能遇上几个熟人,对吗?”

他余光扫了我一眼,最后一句显然是针对我问的。

手僵在半空,我苦笑:“既然知道了,何必一再试探!”

“长安来信,最近西泠的柳大公子追得紧,起了一场小冲突…”

心里咯噔一跳,伸手撑住木桌,探起身子想一问究竟。哪知忘了手中捏着面粉,乍一松,面粉散在空中,往四处飞乱。

眼中突然刺痛,白茫茫的一片,完全分辨不清景象。

应该是面粉飞进了眼眶,我闭上眼,抬起手就要揉。

“你就这样担心他吗?心神不宁到连眼睛也不要了!”手腕被人掐住,一圈火烧般的灼痛。

像是沙砾硌在心头,眼睛刺痛,泪水肆流:“霜铃因我而受累,我能不担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