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章没听清,便也没在意,抬头朝热闹处看去。

遥遥的,人群拥挤在道旁翘首看这位战功赫赫的神武将军,萧桓冷峻面容上却是无甚表情,一身黑袍衬得他更是冷漠,一旁的萧瑧也是神情淡漠,只当中那女子一路笑靥如花,像是丝毫不受二人影响,一见着街畔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便格格笑着走过去取了在手中把玩。

“南梁国女王竟这般年轻貌美。”顾含章忽地叹道。

早听得说南梁小国新王美貌惊人,艳赛桃李,此番看来,果真不假。

琳琅与颐儿不服气,哼了一声:“妖精一般,远不如小姐美。”

顾含章失笑,低声道:“你们瞧,全城百姓眼中都只瞧得见她一人了。”

这话倒不虚,道旁拥挤着的百姓最初是为了看英雄而来,谁料英雄身旁伴着个娇艳万般的美人,目光便都齐刷刷落到了美人的身上去。

琳琅不以为然地瞪了南梁女王一眼,忽地咳一声低声道:“小姐,秦王殿下与陈王殿下都朝我们这边瞧呢。”

顾含章点了点头没作声。实际上她瞧见萧桓的时候,萧桓也瞧见了她,两人漠然对望一眼便各自转过了头去。

景禾皱了眉在她身后低声询问:“小姐,此地人多拥挤,是否往人少的地方走走?”

“不必。”顾含章摇了摇头,景禾的好意她明白,这是这倒不至于要避开,他无心,她也无意,反而不必顾忌。

“可是,秦王殿下他……”景禾还要说什么,颐儿一把拉住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住了口,琳琅不知闹什么别扭,见状又哼了几声。

那边,南梁女王不知买了个什么新奇玩意儿,高兴地捧在手中格格笑着转了好几个圈子,五彩绚烂的百褶碎花长裙随着她的转动,旋出一朵美丽的大花来。街旁百姓还来不及惊叹,她竟几步上前攀住萧桓的脖颈,殷红朱唇轻轻贴上萧桓的一边脸颊。

人群中蓦地响起一片低呼,还未停下,那双纤纤素手又离了萧桓的脖颈,挽住了萧瑧的,一般无二地在萧瑧一边脸颊上印下了一枚香吻。

“啊!真不知羞!”颐儿捂着通红的双颊跺脚低声道。

顾含章一怔,忽的笑了:“我倒是有些羡慕她。”

琳琅红着脸挪回眼来道:“小姐嫁入王府成了王妃,不知比她那小国的女王风光多少。”

顾含章也不辩解,只是摇头笑了笑。

待那萧桓萧瑧同那女王走得远了,街上人群各自散去,顾含章忽觉疲累,便同三人一起回了御史府去。

入夜时,顾弘范得了空来探望她,小坐片刻,喝了一杯茶,这才颇有深意地问道:“今天可是遇见两位殿下了?”

顾含章看了悄悄吐舌头的颐儿一眼,心知必定是景禾已如实汇报过,也便不隐瞒,点了点头:“是,爹。”

顾弘范低头轻啜一口茶水,精明的眼在她平静面容上没寻着什么痕迹,便又淡淡道:“正月里上京人多口杂,你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妙。”

“是,爹。”她垂眼乖巧地应声,顾弘范极满意地点了点头,搁了茶碗转身便往门外走。顾含章送到门前,忽地开口:“爹,前几日翡翠误食羊须草癫狂致死,我托马夫顾七帮着埋在了京郊杉树林里,明天我想最后再去瞧它一眼。”

顾弘范没回头,挥了挥手算是应允了。

园中已点起了灯,昏黄的灯火照着顾弘范微微佝偻的身影远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仍旧是大晴天,顾含章一早去了京郊马场,琳琅与颐儿原本闹着要去,被她拦下了,景禾照旧是亦步亦趋跟着,甩脱不得,她只好由着他去。

杉树林中掩埋翡翠的土堆尚在,马夫顾七却已不知去向,顾含章向另几位马夫打听了,却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道前几日有人来马场见过顾七,当夜他便失踪了。

顾含章道了谢出来,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看也不看景禾一眼,景禾追上去,慌张地张口问:“小姐……”

顾含章蓦地站住,冷笑道:“景禾,这些事大人必定不会瞒着你罢?”

景禾不吭声,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大人是为了小姐好。”

顾含章立在风里,任由着凛冽北风吹拂面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淡淡笑道:“是啊,都是为了我好。”

骑射也好,棋艺也罢,哪样不是为了与同僚之女一争高下?更何况,这上京城谁不知道皇上宠爱的陈王殿下最爱来这京郊马场骑马射箭?

她垂眼看了看指腹间被粗硬缰绳磨出的薄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顾七的家人还在城中罢,平日里多照顾些。”她握紧了拳,将指甲都深深先进掌心去,“莫要让老爷子在下面也不得安心。”

景禾张了张口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多说,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回了御史府,顾含章闭门半日不吃不喝,谁来也不吭声,颐儿与琳琅将此事怪到景禾头上,两人逮着他臭骂了半天,景禾担了罪名又不好辩驳,只得苦笑。

园中几个丫鬟惊慌失措,又不敢去禀报顾弘范与几房夫人,还是颐儿机灵,急匆匆去请了四姨娘挽月来,才敲开了房门。

顾含章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笑道:“原来小姐是睡觉来着,可吓坏我们了。”便都宽了心散去了。

四姨娘跟着顾含章进屋去,掩了门便捉住她的手臂哭起来:“音儿,你可把我吓着了,我以为你想不开不愿嫁去王府……”

“四娘……”顾含章失笑,刚一开口,却被打断了。

“音儿,我知道你心里苦,以后有事就多找四娘说说,我虽然没用,陪你说说话还是成的。”四姨娘被吓得不轻,脸色都有些白了,原先就有些憔悴的秀丽面容越发的显得苍老。

顾含章忙递了绢帕去给她拭泪,又倒了杯热茶给她,这才坐直了身子低声道:“四娘,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我会听我爹的嫁去王府。”

“若是有机会,我还要将你接出去,离开这龌龊地方。”她握了握四姨娘微微发抖的双手。

四姨娘吓了一跳,慌忙掩住她的口,低声道:“音儿,这话你可别让老爷听见了……”

顾含章淡淡一笑:“我自马场回来,睡了一觉,想了个通透,爹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将我嫁去攀附权贵,我只要踏出这个家门,也可以想尽一切办法脱了顾家的负累,秦王殿下可不正是我的贵人!”

顾含章仿若脱胎换骨,惊得四姨娘睁大了双眼,颤抖着嘴唇道:“音、音儿,你再说什么?四娘怎么听不明白?”她素来懦弱温顺,从未想过反抗,这一时倒是被惊吓住了。

“四娘,你莫要担心。”顾含章笑了笑,镇定道,“都会好的。”

四姨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些黯淡的杏眸无意瞟到窗外檐下已点起的纱灯,忽地欢喜地笑起来:“音儿,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出去看看花灯?”

她犹豫了片刻,不忍心婉拒,低声笑道:“好,我陪四娘一同去。”

四姨娘欣喜若狂,握着她的双手摇晃了许久,面上逐渐泛起娇羞之色:“想当初,我、我遇见老爷,也是在元夕夜,他看上了我手中的一盏紫竹纱灯,非要买下,我不肯,还同他在街心大吵了一架。”

顾含章心头一酸,强笑着顾左右而言他道:“花灯年年好,今年的必定更加好看,到时候含章多给四娘买几盏提着。”

四姨娘越发高兴,苍白憔悴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

“好,四娘明天就准备件新衣裳,再拿绢袋子装些蜜饯干果,到时候一道带上。”

顾含章含笑点头:“好。”

夜月伴孤星

十五这一日,御史府也是极热闹,各处檐下除了原先匆匆忙忙挂上的大红纱灯,又添了数十盏五彩花灯,入了夜之后,廊下星星点点,连成一处;园中各处的枝头也悬了纱灯,遥遥望去,宛若飞星闪烁。

顾家家宴照例是气氛沉闷,顾家大夫人与另两位姨娘原不想搭理顾含章,顾弘范皱了眉头道:“既是家宴,就和气些。”

大夫人二夫人所出两位少爷打着哈哈过来敬了杯酒,讪笑道:“妹子当上王妃,便是光耀我顾家门楣呀!”

顾含章淡淡笑了笑没吱声,她心中有数,两位兄长不过是碍着她今后王妃的身份地位才待她客气,过去十数年从未见这两人如此,一朝冷漠替作和气,不知多讽刺。

她不吭声,顾文修与顾文彦二人对望一眼,心中暗恼却又不能发作,只得尴尬地笑着回了座位去。三夫人芸绣平日里虽是和大夫人二夫人要好,但因膝下无所出,终究还是在两人跟前矮了一头,此时见两位少爷自讨了没趣,不免觉得很是解恨,描金红木筷子伸过去便夹了些好菜放到顾含章碗中去。

四姨娘见状,连忙也效仿,替顾含章夹了些好菜,悄声叮嘱她:“多吃些才有力气多转些时候。”

顾弘范在一旁喝着酒,双眼一眯,呵呵笑起来:“好好,这才是自家人么。”

大夫人二夫人面色微微一变,狠狠地瞪了三夫人一眼,极不情愿地也起身给顾含章胡乱夹了些菜,坐下后,两人又狠狠剜了三夫人一眼,芸绣有些悔了,讪讪一笑闷头去用饭。

好容易挨到散席,顾含章与四姨娘两人欢欢喜喜地回了她房中收拾打扮一阵,正要手挽手往外走,顾弘范远远地踱过来,眯眼看了看两人,问道:“这是要出去看花灯?”

四姨娘温顺地点头:“我同含章约了一道去看灯。”

顾含章点点头,以为他要出声阻止,顾弘范却抬头望了望远处院墙外的隐隐灯火,忽地吩咐道:“景禾,你跟着小姐,元夕夜人多,小心些。”

景禾自廊下疏疏树影中闪出,低声应道:“是,大人。”

顾含章心头疑惑,顾弘范却又看了看四姨娘,眼神有些飘忽:“月儿陪我上街走走。”

四姨娘杏眸一亮,喜色未褪,又犹犹豫豫地看了顾含章一眼,低声道:“那含章……”

顾含章在心头叹了一声,握了握她柔软的手,低声道:“四娘就跟着爹去走走罢,我一人去无妨。”

她说罢,朝顾弘范躬身一礼,转身出了门去。

御史府在安静的西街头,门前不远处虽是也搭了山棚挂满了五色彩灯,却不如东街热闹,顾含章沿街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东街头人声喧闹处。

街道两旁山棚连绵,灯如繁星,重重叠叠悬于一人多高的木架上,遥望去金碧相映,锦绣交辉,直将整条东御直街照得通明,连那斜挂半空的圆月与之相较也黯淡了光华;街头更是喧嚣欢腾,奇能异术,歌舞百戏,随处可见艺人当街献艺;上京百姓纷纷涌到东御直街上赏灯看戏,时有震天欢呼自人群中发出,当真是热闹非凡。

景禾紧跟顾含章身后,警惕地将手贴在腰间短匕上,低声问道:“前方人多,小姐可还要过去?”

顾含章摇了摇头笑道:“就在这瞧瞧罢,一会出街弹压的帅臣带兵游街,人挤人的,还是不去凑那热闹了。”她多少年没有在元夕夜上街头赏灯,早融不进那喜气中,只随意看看也罢。

景禾在她身后立着,默默看着灯影中顾含章淡然的神情,低低应了一声。

果然,过不多时,长街的另一头三声锣响,人群中有人大呼一声:“帅臣出街了!”众人惊喜的目光齐齐转过来往街头看去。少了不少人观看,献艺之人索性也停了下来同众人一道看热闹。靠着顾含章最近的台子上原是有人戴着狰狞的兽头面具、披着五彩绫罗在跳异族舞蹈,街头橐橐靴声一起,她忽地便止了脚步,欢笑着跃下高台来大声道:“萧将军可算来了!银儿等你好久!”

璀璨灯火中她一扬手揭去手头面具,露出一张艳丽妩媚的脸庞来。灯光柔和,更将南梁女王年轻娇艳的花容衬得美艳不可方物。

“是她。”顾含章有些吃惊,在灯下细细打量她片刻,不由得笑着赞道,“灯下看美人,更比白日胜数倍。”

“小姐比她美上千百倍。”景禾忽地在她身后道。

顾含章失笑,回头看时,见灯影中景禾英俊白净的面皮隐隐泛红,那双明亮的眸子灼灼地望着她,她不由得心中一跳,咳一声转过脸去。

锣鼓又响了三声,靴声越发地靠近,众人不知今年元夕出街巡游的武将是哪一位,都乐呵呵地伸长了脖子望去。武将帅臣元夕夜领神武军步兵押着趁乱偷窃作恶之人巡街,原本是为了警戒百姓,到了这几年,上京百姓却是将此当成了元宵佳节的一项乐事,一到了这时候便都停下来等着看兵将威风巡街。

去年带兵巡游的是陈王萧瑧,俊朗青年温润又爱笑,把全城待嫁闺女的放心都勾走了,顾含章至今还记得那时颐儿与琳琅赏灯回来,一连数日都在吃吃地傻笑。

顾含章立在山棚下,悄悄扫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南梁女王,轻声道:“原来她早知道皇上此次钦点的是秦王。”

“秦王殿下!”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把顾含章的思绪勾了回来,她好奇地抬眼望去,只见萧桓身着黑色大氅,脚步沉稳有力地往这边行来;他身后跟了一队铠甲鲜明的兵丁,领头几个高壮汉子押了两三个作寻常百姓打扮的人,浩浩荡荡又齐齐整整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萧将军!”南梁女王笑嘻嘻地迎了上去,莲足一动,身上所披挂五色绫罗随风翻飞,便如蝶一般翩然美丽,顾含章略一沉吟,悄悄往景禾身后站了站。

萧桓早已看到她,星目淡淡扫她一眼,对迎上来的南梁女王沉声道:“此地不宜多留,请女王回到宣德楼观景台,皇上已备好宴席等女王与诸位使臣登楼赏灯。”

南梁女王笑盈盈地摇了摇手指:“你们上京百姓都爱看我跳舞,我多跳几支舞再走。”见萧桓不作声,她又撅了殷红的唇笑起来:“你不瞧台上台下有多少我的人!”

萧桓随意看了几眼,见果真那台上台下围了一圈南梁侍从,点了点头便要走,她又笑嘻嘻地拦住他道:“你不看我跳舞么?”

周遭百姓瞪大了眼看着,她却毫不羞怯地直视着萧桓,萧桓看了看半边身子隐在景禾身后的顾含章,嗤地低笑了一声道:“前几日是奉旨伴游,不得不受,今日军令在身,恕不奉陪。”说罢,昂首阔步领兵走了。

南梁女王呆了呆,气恼地将手中兽头面具往地下一掼,忿忿地掉头就走,那边台上台下身着大齐服饰的南梁侍从慌忙跟了上去,拥着她走远了。

哗啦啦一下散去了四五十人,街心蓦地空旷了许多。

顾含章这才走出来,吁了一口气。

景禾没吭声,跟着她又随处走了走,看那不远处山棚下有一处摊子上挂了几盏紫竹纱灯,模样精巧细致,巴掌大的灯笼提在手中甚是可爱,他犹豫了下,询问道:“小姐可要买盏灯回去挂着?”

顾含章想起先前曾说过要买纱灯送四姨娘,略一迟疑,点头吩咐道:“去帮我挑两盏罢。”

景禾隐约知道她的避讳,忙速速挑了两盏灯回来。

那两盏纱灯做得极精致,半是通透的罗帛上以浓黑的墨绘了遒劲的竹枝,淡雅朴素,顾含章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去看了一眼,淡淡笑道:“四娘必定喜欢。”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了一段,人逐渐少了,安静许多;忽地一旁的山棚下闪出个高大挺拔的人影来,冲着顾含章低低唤了一声:“含章!”

景禾警觉地将短匕抽出,低喝一声:“什么人!”

那人走到灯下,俊朗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怅然之色。顾含章怔了怔,心头低叹了声躬身一礼:“陈王殿下。”景禾警惕地上下打量他数回,确定真是陈王萧瑧,这才收了短匕。

萧瑧面色复杂地看着她许久,压低嗓音道:“含章,可否单独借一步说话?”说着,伸了手来想捉住顾含章的衣袖,景禾抢上前一步抱拳道:“殿下恕罪,我家小姐身份不同往日,大人交代属下不得离开半步……”

“你是怀疑本王会对你家小姐图谋不轨?”萧瑧厉声道,他平日里虽是温和可亲,脾气上来后气势也是迫人至极,景禾没吭声,身形却是动也没动,依旧挡在了顾含章身前。

“景禾,你退后两丈远。”她忽地开口道,同时抬了头从容看向萧瑧,“陈王殿下,这样如何?”

萧瑧迟疑了片刻,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前走,景禾就在原地立着,待二人走出一丈之遥,便连忙提了纱灯跟上。

荒野凄凉意

越往西御直街走,人越是少,大抵全城百姓大都去东街赏灯,道上即便是有人,也是兴冲冲地往往宣德楼方向飞奔。

萧瑧一路闷不吭声,俊俏面庞在清冷月色下隐隐蒙上一层冷峻之色,顾含章低着头跟在他身侧走了一会,止步轻声道:“陈王殿下有话请说。”

两人之间微妙的安宁被打破,萧瑧狠狠低骂了一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便大步朝着左前一处长桥上走,顾含章挣脱不开,只得踉跄赶上。景禾在两人身后不远处跟着,面色变了一变,连忙也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萧瑧将顾含章带到了桥中央才停下了,桥头两盏纱灯微光如豆,远远照不到这里,仅有一轮寒月倒映在桥下水面上,给安静的河水披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桥上几丈远处也有三两个人聚在一处倚栏赏月,漫不经心地朝这头瞧了一眼便又接着低声笑谈,顾含章轻轻挣脱了萧瑧的手掌,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瓜田李下,殿下还是注意些为好。”

萧瑧面色复杂地望着她,沉默许久低声开口道:“含章,你……可是喜欢上我二哥了?”

“喜欢?”顾含章垂眼笑了笑,“秦王殿下骁勇善战,乃人中龙凤,谁家姑娘不爱?”

她有意对萧瑧说了谎话,只希望他从此断了念头,另寻温婉美丽的女子为妻,而非执念于她;萧瑧星眸圆睁,用力捉住她单薄的双肩摇了摇,咬牙道:“含章,你说谎!”

顾含章在心头叹了一声,抬头直视他:“殿下,皇上已下圣旨,顾含章三月后将嫁秦王为妃……”“你若是改变主意,我便去央求父皇将你重新许给我!”萧瑧脱口低吼道,说罢他愣了愣,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悔意,顾含章看在眼里,轻轻推开他的手,轻声笑道:“多谢殿下抬爱,含章既非天姿国色,又无煊赫家门,殿下值得更好的姑娘家。”

桥尾参天的冬青树影里似是有人嗤地冷笑了一声,两人离得远,没有听见,景禾心头狐疑,抽出短匕在手,警觉地缓缓靠近前去。月光穿透茂盛的枝叶落在沙地上,树影斑驳,随风晃动,却是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景禾愣了愣,暗笑自己多心,收了匕首安静立到桥尾守着去。

“含章,你我相识两年,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我岂会在乎那些!”萧瑧双眸黯下,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苦笑,“我们一同在京郊马场并骑逐风,一同在春日踏青放纸鸢,你都忘了么!”

顾含章不做声,许久后忽地淡淡一笑道:“骑马非我所愿,射猎杀生更是我最厌恶之事,殿下,我恨不能将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才好。”

她说得恨绝,仿如一枝利剪狠狠地插进了萧瑧心头,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平日里爱笑又温和的脸上露出震惊又伤痛的神情来。他不是傻子,自然能明白顾含章的言下之意,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激动之下恼羞成怒道:“你真以为是我二哥选上了你么!”

顾含章看着他忽地换了狰狞神色,不由得微微一惊,萧瑧冷笑道:“父皇与母后不知听谁人哄骗,说顾氏女含章命定秦王,能助秦王逢凶化吉,父皇母后素来向着二哥,自然是诸事以他为先。”说罢,他牢牢盯住顾含章,急切道,“含章,我再问你一回,你可愿嫁我?”

中天上冷月的寒光落在萧瑧微微扭曲的面容上,顾含章偏首望了望桥下河水中倒映的皎洁玉盘,许久才安静地转过身来歉然道:“含章主意已定,唯有在心中感激殿下垂爱。”

萧瑧浑身一震,神色矛盾地望着她片刻,忽地咬着牙冷笑道:“枉我视你为红颜知己,原来连你顾含章也不过是个攀龙附凤的俗人!”

顾含章心中苦涩,喉头蓦地堵住,过了许久才勉强笑道:“顾含章的确不配当殿下的红颜……”

月色凄迷,照亮了她眼角的两颗泪珠,萧瑧霍地自责说了重话,缓了僵硬冷峻的面色低声道:“含章,含章,我不该说这么重的话……”他往前走了一步要来握住顾含章的手,顾含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皱眉再进一步,顾含章从容地望向他,正色道:“陈王殿下莫要再往前走一步,顾含章好歹也是你未来皇嫂,若是被人瞧见难避瓜田李下之嫌。”

景禾立在桥尾树影下听着,原是要冲过去拦在顾含章身前,此时被震慑住,默默将踏出的左脚收了回去。

远处响起橐橐靴声,正是萧桓带的一队兵丁绕城一周自城南往长桥这边过来,隔了几十丈远便能瞧见萧桓身上的黑色大氅在凛冽夜风中翻飞,他越走越近,高大挺拔的身影包裹着黑衣,溶在温润如水的月色中,顾含章遥遥望着,只觉他沉稳的足音一步步都踏进了心头。

萧瑧木然远眺一眼,忽地仰天长笑:“皇嫂,皇嫂,你终究还是选了他,莫非我这一世永不及他!”桥头几个原先倚栏赏月的文人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看看巡城武将靠近,忙匆匆散了,景禾下意识往道旁让开几步,身后不远处冬青树上忽地暴起一道青黑身影往长桥上立着的顾含章扑去,他心头大惊,暴喝一声:“含章小姐小心!”

话音未落,兔起鹘落间便见桥尾的萧桓也已飞身抢向顾含章,那人动作极快,萧瑧还来不及回神,他已揽住顾含章纤腰轻巧地跃上了长桥上的白玉阑干。顾含章猝不及防,刚张了口要呼救,惶然间睁眼瞧见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不禁大吃一惊。

那人高鼻深目,灰蓝双眸,正是前些日子在街头遇见的南疆人!

“含章,我们又见了。”他眼中带着深不可测的森冷,却是在她耳旁极温柔地轻声笑道,“跟我走罢。”

长桥的玉阑干宽仅两寸,那人将顾含章揽在身前,两人四足踏在狭窄的阑干上,由着那河面上的冷风一吹,衣袂翻飞间,就如同一不留神便会一头栽进河中一般。

“放下她!”萧桓沉声喝道,顾含章在那人手中,他投鼠忌器,手已握了剑柄,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嗤地冷笑一声,伸手捂住顾含章的口,哈哈笑道:“萧桓,你若是想要抢回你未来的王妃,那便追来罢!”顾含章一眼望见他面上狰狞又疯狂的笑容,大惊失色,在他掌下呜呜叫了几声,便觉身子一轻,已随着身后高大结实的身躯一道栽向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中去。在双足离开冰冷白玉阑干的瞬间,她隐约听见风中传来萧瑧的呼唤,她睁眼望去,他面上神色复杂而又茫然,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便如一闷棍敲上了她的后脑。而至于萧桓,她永生都不会忘记那双冷峻虎目中暴现的凌厉杀意。

扑通一声水响,两人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隔了河水犹能听见岸上桥头凌乱慌张的人声与靴声,顾含章不会水,不慎被灌下了好几口腥臭的河水,心头一阵凄凉,想此刻必定溺毙这河中,索性闭了眼。蓦地,唇上贴上了个柔软的东西,她惊慌睁眼去看,却见那南疆人的薄唇紧紧贴住她的殷红双唇,源源不断地渡了气给她,她又羞又恼,奋力要推开他,他却在喉头笑了几声,越发地贴紧了她,顾含章挣扎不得,只能由着他抱着在水下飞快地往前游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岸上声音逐渐小了,他才抱着毫无力气反抗的她出了水面,沿着河岸矮身向上走。

顾含章勉强抬手抹去脸上的河水,一想到先前被迫喝下几口污水,不由得腹中翻滚,偏过头就呕吐起来,那人这才笑了一声放她下地去将晚上家宴吃下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好一阵翻江倒海的折腾,总算是稍稍好受了些,北风一吹,被冰冷河水浸透的衣裳贴紧肌肤,冻得她直打寒战。她强自镇定地扶着身前一株干枯老树缓缓起身,正要四处张望,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不必看了,这里是荒郊野外,没人能救得了你!”

她不理会他,抱着双臂瑟缩着立起身左右看看,果真四处荒凉,衰草枯树遍地皆是,河岸两旁高高低低有土坡起伏着,在清冷月色下更显凋敝,就连踮起脚尖远远眺望也见不到一点屋脊与砖墙,当真是远离了上京城的荒郊野外,恐怕毫无逃生机会。

那人又嘲笑她道:“怎么,还盼着萧家兄弟来救你么?嗤,你这枚棋子当得也算是冤大了。”他只着了件单衣,与她一般全身湿透滴着水,却是毫不怕冷的模样,抱了胸气定神闲地斜眼看着她,顾含章愤怒地瞪他一眼,他忽地便哈哈笑起来:“好好,你也会生气?我还当你只是一尊会说话会走动的白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