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我曾问过你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你可记得?”顾含章柔声问她,颐儿要发问,察觉气氛凝重,又闭了口立到一旁去。翠鹂没作声,警觉地低了头后退了一步,顾含章跨进门来慢慢往她跟前走:“你不愿说也罢,我只是想问你,为何这几日你没有将凉药换做补药送来给我?”

话音未落,颐儿脸色大变,震惊地抬头望向翠鹂,翠鹂不敢抬头,将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就是不做声,顾含章往她跟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眼看要退到墙角处了,顾含章忽地停下,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忍心。”翠鹂单薄的身子一颤,别过头去咬着嘴唇仍旧不吭声,泪水却已在眼中打转。

颐儿怒极,走过去捉住她藏在身后的手往前一拽,翠鹂扣在掌心的一个小纸包啪嗒一声落了地,她慌忙矮身去捡,颐儿劈手夺过了往她面门上愤愤地一摔,半包磨得精细的药粉纷纷扬扬撒开,落了翠鹂一脸。“颐儿,你先下去。”顾含章喝住她,颐儿红着双目愤怒地剜了蹲在地上发抖的翠鹂一眼,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顾含章叹了口气伸手去扶她,翠鹂却瑟缩着往墙角挪了挪不敢抬头看,两人僵持片刻,顾含章直起身来望着她发间的乌木发簪,一字一句问道:“说罢,是襄王爷还是四殿下?”

翠鹂蓦地僵住,掩在双掌下的面色愈见雪白,她扶着墙立起身来望着顾含章,许久才勉强出声道:“王……小姐,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爷……”她面容虽还稚嫩青涩,眼中却有狠戾决然的目光一闪,梁月海不等她咬舌自尽,已闪电般扣住了她的下颔,另一只手如同铁钳一般将她双臂扣到身后抵在墙壁上。

顾含章终究不忍心再逼她,吩咐颐儿将她双手双脚缚住先关着:“等明日此时,再来问你。”

隔日傍晚,梁月海在王府西侧门候着,果真见到了悄悄前来与翠鹂接应的人。

树影惊栖鸟

夕阳如火,晚霞落了满墙的赤红,梁月海在西侧门旁的花架下立着等了大半日,有人在门外咳了一声低声唤道:“翠鹂姑娘,翠鹂姑娘!”

“鱼儿上钩了。” 顾含章柳眉微微弯起了笑道,她悄悄朝门口比划一下,梁月海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地拉开门栓,石阶上立着的精瘦汉子惊愕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之间像是醒悟过来,在梁月海出手之间倒蹿出一丈远,掉头就飞快地沿着墙根往北跑。

这人身手矫捷反应灵敏,竟非寻常家丁,梁月海一怔,他已跑出了很远,青黑干瘦的身影在墙角一闪,已不知去向,梁月海追到院墙尽头,只看见内宫城大道宽阔空旷,满目是金黄的落日余晖,哪里还有那精瘦汉子的身影。

袖姨在厨下忙碌,瞧见顾含章在花架下朝门外张望,将湿漉漉的手在布巾上拭干,匆匆出来施礼打躬,梁月海微蹙剑眉走进门内来,忽地问道:“昨天听袖姨说起隔几日便会来探望翠鹂姑娘的年轻人,似乎并非瘦小之人?”袖姨悄悄看了一眼顾含章,拘谨地笑了笑道:“回梁大人,小猴儿人高马大,怕是比梁大人还要壮上一圈。”她抬眼看了看门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也有几日没来了,今儿我也没瞧见翠鹂姑娘,奇怪得很……”

顾含章心里一动,笑了笑道:“我今早让翠鹂回御史府去办点事,过几日她才回来。”袖姨这才松了口气,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被那穷小子诓走私奔奴婢就放心了。”顾含章一愣,想起昨日问起翠鹂之事,袖姨只提起过隔几日便会有人来探望翠鹂,倒是真没提到有这一茬。她正要细问,袖姨吞吞吐吐地自己便说出了口:“这小猴儿若是还在大殿下府里头当差,同翠鹂姑娘之事还好说,现如今平王府被封,人都散了……”顾含章面色微微一变,袖姨以为顾含章责怪她多事,慌忙又连连躬身惶然道:“奴婢不该多嘴多舌,奴婢该死。”安静了许久的颐儿叹了口气扶起袖姨,顾含章摆摆手强自镇定地笑了笑道:“袖姨是替翠儿担心,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袖姨这才擦擦冷汗告退回了厨房内去。

线索在此处断掉,顾含章轻叹一声,只得再从翠鹂处下手,梁月海面有愧色,抱拳道:“惭愧,都怪属下粗心大意……”“梁参将不必自责,谁也没料到来人不是那小猴儿。”顾含章余光扫过他腰间的玉饰,原还有些沮丧的心情稍稍好了些,揉了揉眉头笑道,“殿下若是知道我胆敢差遣大齐赫赫有名的虎牙都尉梁月海做这些杂事,怕是要拿我军法处置了。”

“王妃说笑了。”梁月海勾了勾唇角淡淡一笑,“若是王妃不介意,就同殿下一般称呼月海罢。”

顾含章稍一迟疑,听见颐儿在她身后探出头笑嘻嘻地唤了一声:“月海!”梁月海也不恼,朝颐儿笑着点了点头,温润双眸间笑意更盛,她也便笑了笑道:“好,月海。”

翠鹂被关在王府西面靠院墙的一间小屋内,沿长廊直走到尽头,再绕过竹林便到了屋前;天色逐渐暗下,颐儿借着微薄天光打开门上的铁锁,一推门,她大惊失色:“小姐,人不见了!”

北窗洞开,空荡的屋内不见翠鹂的身影,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呜呜作响。靠窗的墙根处落了些断成一截截的绳索,顾含章走近窗下弯腰拾起一截绳索细细查看,那大拇指粗的绳索断裂处切口平滑利落,一看便知是利刃造成。屋内各处并无一丝异常的痕迹,只在窗台边沿残留了一个沾了泥土的脚印。那是男人的足印,既宽且长,很容易猜到来就走翠鹂的人必定是个高大壮实的人,梁月海以手比了比那足印的长度,神色凝重地抱拳道:“此事恐怕不得不惊动殿下了。”

顾含章攥紧手中的半截绳索,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彻骨的寒意。窗外天色昏暗,便如这秦王府中层层拨不开的浓雾,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紧紧盯着秦王府,不知道这府里上下几百人中有多少心怀叵测、暗藏杀机,秋将至,夜色中的阴郁之气越发的浓重,而她能做的,是否只是陪着萧桓咬牙往下走?

雕花廊下纱灯暗,园中树影花丛随风摇曳,浓重暮色里最后一抹金红坠下,只留漫天黑沉。长廊极长,脚步声声回荡在耳际,与不远处幢幢的暗影纠缠在一处,催生出令人惊慌的寂静。颐儿不敢作声,梁月海跟在两人身后慢慢走着,紧蹙剑眉也不作声,忽地树影间哗啦一声响,入夜后已安静栖在茂盛枝叶间的雀鸟被惊起了,咕咕叫着扑棱着翅膀自树冠中高高蹿起,惊慌失措地在树梢盘桓不去。颐儿被吓了一大跳,倒退一步险些撞上身后的梁月海。“景姑娘小心。”他忙双手托住她后倾的身子,轻声叮嘱道。长廊尽头黑暗处蓦地影影绰绰,顾含章壮着胆子走近了才发现是廊外园子里的一小片翠竹投了疏影在镂花墙壁上,风一吹,影子左右摇曳,便如鬼魅一般。颐儿拍了拍心口,舒了口气嘀咕道:“可吓坏人了。”

王府西边园子本就比较偏僻,翠竹丛生,花枝繁茂,入了夜不大有人经过,越发显得冷清安静,长廊内减了数盏纱灯,光亮也暗淡了大半。夏末的虫儿在草丛间唧唧叫着,更显悲凉。前方是石阶,上去拐过长廊便出了西园,顾含章心头咚咚跳着,不知为何有些慌,夜风忽然之间大起来,远远近近传来一声冷笑,她顿时停下脚步低喝道:“什么人!”

颐儿猝不及防,吓得跳了起来:“小姐,哪里有人!”梁月海竖起耳朵听了听,低声道:“请王妃与景姑娘速离西园。”

此时园中又静了下来,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唯有鸟儿呓语般的咕咕声与虫鸣犹在耳旁响着。三人出了西园,梁月海护送顾含章回去,拐过花 径不远,便看见萧桓负手立在廊下遥遥望着他们三人。大红纱灯下瞧不见萧桓的面容,顾含章隐约察觉他有些不悦,怔了怔要开口说句什么,梁月海轻笑了一声退了下去,颐儿再憨也骤然开了窍,寻了个借口跟着溜走了。

她低着头回了房,掌心犹湿漉漉捏了一手冷汗,沐浴更衣后回来,萧桓已衣着清爽地坐在床沿等她。“过来,含章。”他向她伸出手掌,她犹豫了一下,他已起身慢慢向她走来,虎目沉沉地锁住了她。

天旋地转,一切如旧,她在萧桓怀中喘息着,他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将她嵌入体内一般,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揉着她;她一面颤抖着一面听着他如擂鼓一般激越的心跳,忽然之间发现了他的秘密。

她在昏昏沉沉间笑了一声,萧桓眸色一黯,抱住她翻身坐起,在她耳旁沉沉道:“来,坐好。”她忸怩地睁开眼,望见他灼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看,羞得伸手推拒他,萧桓反手扣住她纤细的双腕高高举起,一面轻啄她颈间的娇柔肌 肤一面拥着她一道载浮载沉。

烛火轻摇,蜡尽灯始灭,满屋只有轻微喘息声。许久,萧桓哑声问道:“你同月海有什么事瞒着我。”语气是极确定的,稍稍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悦,顾含章一怔,他的手已惩罚一般抚上了她的腰间。她脸一红,捉住他的手急急挪开,低声道:“没什么。”

萧桓蓦地将她压在身下,眸色幽深如潭:“含章,你当真以为我足够大度到可以容许你与别的男人之间有秘密?”顾含章一愣,以为他着恼,顿时有些慌乱,他却沉沉地笑了一声,无奈道:“我信得过月海,同样也信得过你,若是你不愿说,那便罢了。”顾含章吃软不吃硬,在黑暗中听着他轻微的喘息声,不知怎么的就软化在他的哀兵政策下,低声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便是了。”

她一五一十将翠鹂之事说了,萧桓没作声,双臂环过来将她拥在胸前,温热双掌贴住她的小腹,过了许久才沉声冷冷道:“谁给她这胆子害你。”

顾含章蓦地便怔住了,翠鹂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是她亲自挑选的压房丫鬟,在御史府住了六七年的乖巧姑娘一朝存了恶念,换了她的药要害她永不能孕育子嗣,她如何也猜不到这是出自何人的指使。

“同翠鹂接应的人,是大殿下府上的下人。”她低声道,萧桓的手臂一紧,寒声道:“不会是皇兄。”顾含章点了点头,转身抱住他,轻声笑道:“襄王叔,或者四殿下。”

半月来,隔几日便有襄王府的下人悄悄来府里见翠鹂,袖姨在厨房内时常见到,昨日问起她,她只当翠鹂丫头行情俏,连襄王爷府上的俊俏小伙子也对她有意。

襄王府的下人男子着黑衣,腰带绣翠竹几枝,袖姨所说之人的装束正与前些时候顾含章在御史府顾弘范书房门前见到的那匆匆离去的黑衣人一般无二。

翠竹长乐宫

顾含章以为萧桓会勃然大怒,他却只是沉默了片刻,拥紧她低声道:“此事我会处理,你在府中多加小心。”她一惊,顿时心中有数,萧桓怕是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因此特地留下梁月海在王府内照应着,她的处境犹如此,想必他在朝中更是立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你也谨慎些,万事莫要出头冲撞,忠言逆耳,终究不比逢迎拍马讨人欢喜。”顾含章稍作沉吟,犹豫片刻小声劝道,“大殿下被远迁幽禁,恰巧避开了大风浪,对殿下与几位嫂嫂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话说出口,她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精明如萧桓,沙场官场打滚二十年余,哪里还需要她的提点。

萧桓略略有些惊讶她的镇定,在黑暗中捉着她柔软的发尾把玩了片刻,轻抚她瘦削的雪肩沉沉笑道:“我果真该庆幸顾弘范顾大人只有你这一位待嫁之女,含章。”顾含章怔了怔,心头微微地泛起了蜜意。

梁月海连夜将西园仔仔细细搜了一遍,除去窗台上的足印,别处再无蛛丝马迹可寻,他又盘查过整理西园各处的家丁与花匠,这七八人也都是数年前便已在秦王府做事,问起这几日府中可有陌生人进出,花匠想了想,只是摇头称不知。

“那日在西园,分明花丛树影间有人声。”梁月海对萧桓道,略一沉吟,又补上一句,“王妃也听见了。”

天蒙蒙亮,晨风犹隐约带了夏末的热意拂过萧桓冷峻的面庞,他眯眼朝西北角看了一眼,浓眉微皱:“找几个身手好的暗卫去盯着。”梁月海与萧桓共事多年,早有了默契,抱拳道:“已挑了北营三个身手最好的人在西园守着,王府各处侧门也安排了人看守。”

萧桓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顾含章起身也不迟,只因今天是容小郡主的生辰,前些时候皇后提起要在含元宫中为容儿庆贺,两个小丫头天真不知世事,听得有很多人进宫陪她们玩耍,高兴得格格直笑,她在一旁看着,不知有多心酸。

早起梳洗毕,颐儿将准备了给容郡主贺寿的锦盒取来放到桌上,轻声笑道:“小姐赶了几天绣了这一对儿香囊,小郡主定然喜欢。”

经过翠鹂之事,颐儿这些日子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嬉笑玩闹,眼底也新添了些说不明的心事,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顾含章问起来,她只是摇摇头笑道:“小姐说笑呢,颐儿还是颐儿,哪里不一样了?”顾含章一时说不出是什么不同,便一笑了之。

轿夫已在王府门外石阶上等候,顾含章抱着锦盒上了轿往宫中去。

此时宣德殿已下朝,四品以下官员乐得无事,拢着袖子三五成群一面笑谈一面往外走,萧桓大步出了宣德殿,远远地望见襄王萧烨随人群出了大殿慢慢走下石阶,竟不是往议事房方向去。“二皇兄?”随后跟上来的五皇子萧璟立到他身侧拘谨又恭敬地朝他笑了笑提醒道,“父皇在议事房等着我们,若是迟了怕是要恼了。”

话才说了一半,萧桓已身形如风几步下了殿前的石阶往下朝的拥挤人群匆匆追去,萧璟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影,默默轻叹一声,无奈地笑了笑:“二皇兄,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长乐宫是陈王萧瑧已故的母妃静妃的住处,静妃因病香消玉殒之后,顺钦帝极为伤心,吩咐宫人仍旧将长乐宫还原成静妃生前的模样,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这多年来,长乐宫时常有人打扫,园中花木也有宫中花匠修剪栽种,因此宫中处处洁净齐整、树木郁郁葱葱,便如同静妃尚在人间一般。

萧桓跟着襄王萧烨一路到了长乐宫,萧烨明知他跟在身后,也不回头看他,只负手慢慢地走着,宫门前守着的宫女与太监认出前头走的是襄王爷,先是哆嗦了一下,再往萧烨身后一看,更是抖得厉害,忙侧身让开条道来让两位贵人进去。

静妃生前最喜桂花,顺钦帝便让花匠在长乐宫内种满了桂树,一晃十余年过去,寸草数度枯荣,满园桂树已长得高大无比。大齐的秋天来得早,这几日犹是夏日的燥热,桂树却早已吐露了嫩蕊,芳香了整个长乐宫,风一吹,清甜醉人的桂花香气便迎面扑来。

萧烨在宫楼前一株高大的桂树前停下脚步,凝眸望着枝叶间星星点点嫩黄的花骨朵,过了许久,终于笑了笑道:“桓儿怎的没去议事房?明日皇上又该责备你了。”他并未回头看萧桓,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摘了几朵小花在掌心把玩着,意态轻松悠闲,似是忘记他襄王爷也是该去议事房同左右相、诸王议事的人。

“王叔好雅兴,为了赏花,不也不怕父皇怪罪?”萧桓笑了笑,抬眼四顾一周,忽地感慨道,“静妃故去已有十余年,没想到长乐宫景致依旧,这桂树都长这般高大了。”

萧烨将桂花揉碎了在掌心轻轻压着,转身朝他淡淡一笑,虽已是年逾不惑却仍旧儒雅俊秀的面容上神色沉着如水:“你都长大成人了,何况这些桂树?”

叔侄二人在和煦的日光里眯着眼互相打量着,萧桓蓦地沉沉地笑了:“日子过得倒是快,我还记得当初王叔领着我与四弟去郊外猎兔,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

萧烨笑着颔首:“那时臻儿年纪尚幼,连马背都爬不上去,非得你托着他才能勉强翻上马。”温润日光穿透桂树茂盛的枝叶,斑驳的光晕落在他沉静面容上,照亮了他双眸中微微的笑意:“现如今,他不再是当年那抱着马腿哭嚎着不肯上马的稚龄孩童,也是一员骁勇善战的猛将了。”他顿了顿,慢慢走过去拍了拍萧桓的肩:“你这哥哥做得好,他也学着你往前走。”

萧桓笑着摇了摇头:“四弟自小最尊敬仰慕的是王叔,他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该是王叔教得好。我们兄弟二人的骑射与拳脚功夫可都是王叔手把手教的。”

萧烨点了点头:“我记得琰儿总是欺压臻儿,臻儿年纪小,力气也小,总也打不过琰儿,我只好悄悄教臻儿学了几招拳法,防身足矣;后来无需你出面,琰儿也再不敢大骂臻儿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记起了十多年前的旧事,萧瑧丧母,萧琰自小就是恶霸脾气,总仗着有母妃宠着惯着,就拿这小弟弟使唤撒气,若是给萧桓撞见了,必然是狠狠训斥一顿,这也让萧琰至今还畏惧这位冷面淡漠的二哥。

“那时三弟年纪都还小,不懂事,听梅贵妃怂恿几句耍耍横脾气也便罢了,若是如今再有人胆敢算计到我兄弟家人身上,我自是不会善罢甘休。”萧桓沉沉说罢,抬头望了望天上去而复返的流云,朝萧烨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若是换了王叔,恐怕也是如此罢?”

萧烨神色未变,仍旧淡淡笑着将手中揉碎了的花朵抛向风里,温润儒雅的沉静面容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桓儿,你一向宽厚忠孝,皇上与我都十分看重你。”

萧桓没有接过话去往下说,他远远地往宫楼前眺望数眼,忽地挑了挑浓眉道:“静妃娘娘果真是个幽静娴雅之人,长乐宫中满园桂树、菊绕荷池、梅拱兰亭,连墙根处也种了几丛翠竹,当真是雅致清幽。”放眼望去,长乐宫中除去大片桂树,荷池畔花圃中已有秋菊悄悄绽开了花朵,最惹眼的便是沿墙根一整片的竹林,郁郁葱葱,翠绿可爱。

“我记得王叔也是极其喜爱翠竹,襄王府中还有个不小的竹园。”萧桓望着远处的大片翠绿,笑了笑转头对萧烨道,“不知王叔府里的竹子生得好,还是这冷寂萧条的长乐宫内的长得茂盛?”

萧烨眸色略略一黯,刚折在手中把玩的桂枝啪一声被折断了,他怔怔朝掌心看了片刻,忽地微微笑了笑,将残败的枝叶往地上一抛,朗声道:“无论在何处,它不过是一丛翠竹,好也罢坏也罢,既是扎了根,便休想挪动一分。”

这句话有些怅然与悲凉,萧桓皱了皱眉头,自认已将话点到了七寸处,便不再往下多说。

叔侄二人在长乐宫内闲话家常,顾含章在宣德殿前听小太监提及萧桓未去议事房,得了几位宫人引路,一路急急走到长乐宫门前。

宫前守着的宫女与太监原不认得她,但见顾含章衣着华贵气韵端庄温婉,便也不敢拦着,由着她大步进了宫内去。长乐宫九曲回廊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才转过水榭亭台到了宫楼前,顾含章遥遥地望见满目葱翠嫩黄,鼻端嗅到满腔的桂花甜香,顿时心旷神怡,树丛间隐隐有两人隔了几步随意地立着说话,均是身形挺拔、伟岸不凡,她自树间觑见极眼熟的一角衣袍,心里微微一喜,正要过去招呼,身后却忽地有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轻声问道:“这位可是二皇嫂?”

平地起疑云

顾含章转过身,见身后两步处立着个极俊美的青年,桂花开了满树,有几朵花坠落他肩头,数点嫩黄衬着月白袍子,在和煦日光下静美得如同一幅画。他的相貌生得极好,天庭饱满、鼻梁英 挺,比萧瑧多一分英俊,比萧瓒多一分随和,而那身段却是不比萧桓矮多少,若非他眉目间隐隐透出的稚嫩,顾含章会误以为他是三皇子梁王萧琰。

萧琰声名不大好,年前才及冠的五皇子萧璟却是人人称赞的温厚青年。她端正容色微微一笑,向这位只闻其名其声而未曾见过面的小叔躬身一礼:“正是顾含章,五殿下。”

萧璟不慌不忙还礼,眨了眨星眸轻声道:“父皇在议事房发了脾气,这会该是往含元宫去了,我来通风报信,让二皇兄绕道去含元宫,莫要给父皇在半道上撞见了。”说罢他微微一笑,明亮眸中有些微的拘谨,顾含章怔了怔,顿时轻笑出声,代萧桓感谢道:“那就多谢五殿下了。”

林中萧桓与萧烨两人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顾含章在桂树林中听见后半段对话,蓦地惊讶地抬起头望过去,萧璟也是极震惊,俊美面容上却是神色未动,他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示意她一道先避一避,两人悄悄地往来路走回去,才走了几步,远处有长乐宫中花匠瞧见了两人,匆匆过来叩拜,惊动了林中的叔侄二人。

萧桓先大步走了出来,淡淡朝萧璟一颔首,问道:“都等很久了?”顾含章与萧璟两人不约而同抢着道:“才到。”说罢,顾含章有些心虚,悄悄一看萧璟,他倒是比她镇定,弯眉笑着朝慢慢走来的萧烨颔首唤了声“王叔”,萧烨点了点头,眸中带笑望向顾含章道:“既是含元宫催促了,我们便早些过去罢。”

自平王之事后,宫中沉闷灰暗了好一阵,容小郡主生辰给这宫里添了些许的喜气,萧桓几个兄弟出了议事房便直转去了含元宫,只他们叔侄三人未到,恰巧都聚到了这长乐宫中来。

几人都往含元宫去,顾含章侧身退开一步让萧烨与萧璟先行,萧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顿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低下头去。

含元宫中十分热闹,萧桓兄弟五人除去幽禁别院思过的萧瓒,其余四人都在场,萧琰萧璟的王妃也一道进宫来替容小郡主庆生。顺钦帝一向喜爱容宛两个小丫头,虽萧瓒让他极恼火,容儿的生辰他倒也来了,抱着粉雕玉琢的容儿逗着玩了好一会,宛儿见状,也咯咯笑着要爬上顺钦帝膝头去同小姐姐一道玩耍,皇后难得地笑开颜,与顺钦帝坐到一起轮番逗着两个小丫头说话。将至午时,太监来报,左相卫丕在议事房外候着,有急事上奏,顺钦帝无奈地笑道:“难得与儿孙共享天伦,这卫老头子也太煞风景。”当下只得放下容儿,匆匆地走了。

容儿与宛儿与顾含章最熟,顺钦帝走后,皇后抱不动两个人,便让她们下地走走,容儿琉璃般的眼珠儿转了转,笑呵呵地拉着宛儿的小手慢慢挪到顾含章身前来,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便奶声奶气唤道:“姨姨、姨姨!”

满堂目光都聚到她与身前一红一紫两个小小身影上,梁王妃凤眼微挑,不甘示弱地朝两个小丫头招手笑道:“来来,容儿,宛儿,都过来三婶婶这儿。”容儿宛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咯咯笑了几声,仍旧抱紧了顾含章,萧桓伸手去托起容儿让她坐到自己膝头,她也不挣扎,反倒回头朝萧桓乖巧地笑了笑娇娇地唤了声:“二叔。”

萧桓冷峻的面容顿时缓了下来,笑着伸掌轻轻捏了捏容儿粉嫩的双颊,宛儿看了看在萧桓膝头居高临下朝她咯咯笑着的容儿,也手脚并用爬到顾含章身上,窝进顾含章怀里去。顾含章微微一怔,萧桓俯身在她耳旁沉沉低声道:“含章,以后我们也多生几个娃娃……”顾含章双耳一热,还没开口,梁王妃看着两个雪玉般的小人儿,哼了一声低声道:“爹娘都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洗去罪孽,小娃娃倒是不知世事,欢喜的很。”

皇后隔得远,又在同琴姑姑说话,因此也没听见,只离得最近的萧桓夫妇听得最是清楚,萧桓冷冷瞥了梁王妃与萧琰一眼,萧琰只是装作喝茶,也不敢看他;顾含章沉吟片刻抬头望着梁王妃心平气和道:“一桩事归一桩事,容儿宛儿不过还是孩子,何必将过去的事强行加诸她们头上?”

萧璟夫妇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奇地望过来,梁王妃被说得面上无光,讪讪地转过脸去不做声了。容儿眨眨圆滚滚的眼左右看了看,忽地大声道:“爹爹说明年春末会带着娘娘来看容儿!”这一声清脆的童音在含元殿偏殿投下了一块不小的石头,皇后手一颤,细瓷茶碗中滚烫的茶水泼了大半出来,洒在了身前五色丝线刺绣鸾凤图案的锦缎绣墩上。

平王谋逆证据确凿,顺钦帝怒而下旨终生幽禁萧瓒与妻妾三人,这是天下尽知的事实,他又怎可能离开观兰别院来探望一双女儿。

顾含章生怕容儿再说出什么话惹祸,悄悄伸手捏了捏小丫头露在大红纱裙外的雪 白足踝,温和笑道:“容儿可喜欢姨姨做的小香囊?”容儿伸手攥住挂在颈间的一对小香囊,脸颊笑出两朵小小梨涡:“喜欢,喜欢。”宛儿眼巴巴地望着,忽地扁了扁嘴道:“爹爹说明年带宛儿去骑马马,不带容儿。”

这下殿内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梁王夫妇嗤地一声冷笑,皇后却起身慢慢走过来抱起容儿低声呵斥道:“容儿,今后不得再同别人胡乱说这些话!”容儿年纪尚幼,似懂非懂地吐了吐舌头,皇后又严厉地看了看宛儿,重复了一遍,宛儿也被唬住了,怯生生点了点头。

“童言无忌,谁若是敢把注意打到容儿宛儿头上,休怪我不客气。”皇后一手牵着一个玉娃娃端立在殿中,目光缓缓地扫过萧桓兄弟四人,凤眸不怒而威,迫得萧琰与梁王妃低下了头去。顾含章留意到她眼中露出的一丝喜色,不由得一愣,再看萧桓,却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容儿。

一直坐着喝茶不做声的萧瑧起身打圆场,自袖中取了一对翡翠小鸟儿来给容儿宛儿把玩,又笑着劝慰了皇后几句,皇后才扶额叹了口气笑道:“我这做皇祖母的倒是搅了孙女的兴致。”她抬头望着半蹲着逗两个小丫头乐的萧瑧,默默点头笑了:“臻儿,你的五个兄弟里头只有你还未娶妻,改日让你父皇再留意留意罢。”

容小郡主生辰后,朝中平静了几日,顺钦帝与皇后均有意替萧瑧甄选正妃,在立秋这一日早朝时下旨四品级以上官员家中但凡有待嫁闺女的,往礼部登记造册,以备待选。一时间满朝轰动,有女待字闺阁的官员个个面露喜色,早朝一散便都匆匆往家中赶。右相卓青见顾弘范面色不愉,捋着胡须打趣道:“可惜顾相家中独女已嫁入秦王府,不然倒是有机会攀攀这新贵陈王殿下。”卓青只是随口说笑,顾弘范脸色微微一沉,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把卓青晾在议事房外雕花长廊内,尴尬无比。

早朝留下的政事处理完毕后,顺钦帝单独将萧桓留下,闭门训斥了大半日,张全在门外听着,连叹了数声。

神武军中有人在上京城内闹事,在御直街头聚众殴斗,又有几人在长街砸了几家有名的酒楼,几个掌柜不敢硬碰硬,只得悄悄写了联名状投往上京尹,上京尹犯了难,又不敢得罪神武军的人,连夜将状书越阶转递给了左相卫丕;顺钦帝自卫丕呈上的奏章中读到此事,先是强行压下了几日,让卫丕私下处置妥当,卫丕亲自去驻城外神武军大营交涉,要求惩办滋事将士,前锋十八骑中钱老七拒不认罪交人,气得卫丕一把白胡子直在颔下抖,一怒之下拂袖回家,上书请奏顺钦帝严办神武军闹事一事。

顺钦帝大为头疼,将萧桓留下好一番训斥,末了,一拍案头成堆的奏章道:“你治军不严,使将士扰民滋事,如何对得起上京百姓?”萧桓默然不语,顺钦帝越发恼火:“好好的神武军,在臻儿手下老老实实,怎么返京不到一个月,你就给纵容成这样!”萧桓浓眉皱了皱,只低头抱拳道:“父皇息怒,此事儿臣定然彻查清楚。”顺钦帝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下去罢。”

萧桓退了出来,面色已是极为凝重。张全遥望他匆匆远去的身影迟疑半晌,终究还是只低声说了一句:“这才只是个头啊。”

平明马蹄急

萧桓出了玉华门,骑马直奔城外神武军大营,萧瑧班师后,顺钦帝龙颜大悦,重又将三千神武军帅印交还萧桓执掌,只是先前被萧瑧调入禁军的先锋十八骑十数人还不曾回归。

出城数里到了龙牙山脚下,便是神武军营地,萧桓策马到了辕门前,早有守卫将士迎上来牵住马缰绳,梁月海却也在,听得卫兵通报,出帐来迎接他。萧桓翻身下马,皱了眉讶然问道:“你怎会在此?”梁月海抱拳淡淡一笑道:“骑兵营中出了这等大事,月海岂能坐视不理?”

萧桓没再多问,与梁月海一道进了中军帐去,钱老七钱根生正因卫丕指责一事坐在帐内生闷气,萧桓撩开布帘进来,他又气又愤,当着在场几人的面冲着萧桓便噗通一声跪下,粗着嗓子大声道:“殿下,我钱根生是什么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犯不着欺瞒卫老相爷!”钱根生平日里憨直老实,性子却是极倔,他这一跪下,如同小山一般拦在萧桓跟前,梁月海只得去强行托起他道:“老七莫要着急,殿下既然来了自然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梁月海虽是已调到禁军任职虎牙都尉,前锋十八骑这些旧部属却仍旧待他如同旧日一般尊敬,钱老七一叠声说是,起身规规矩矩立到一旁去。萧桓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哼一声道:“老七你这莽撞的脾气不改改,迟早要惹祸。”钱根生黑亮的方脸上极不自然地露出些尴尬的笑:“殿下教训得是。”

帐内四五人是长街遭了殃的几户酒楼的掌柜,卫丕被钱老七气得拂袖而去后,今天便由上京尹衙中官差领着这几人来神武军中认人,钱根生手下四五十人一个个过堂,也没见到那几个闹事的兵士,掌柜的面面相觑不敢吱声,钱根生更是恼火,冲着几人吼了一阵,萧桓便来了。两个官差同三个掌柜早被暴跳如雷的钱老七吓得魂不附体,见这暴躁汉子忽地便收敛了火气老老实实立到一旁去了,正惊讶万分,梁月海笑了笑道:“这位便是秦王殿下。”

帐中顿时扑通通又跪了一地惊惶万状的人,萧桓皱了皱眉摆摆手,转头朝梁月海吩咐了几句,梁月海立刻点了点头领了那三个掌柜出帐去,钱根生与上京尹衙内两个官差满头雾水,又不敢开口问,只好默默立在原地不做声。

不过一炷香时间,梁月海便回来,温润俊俏的面容上神色有些复杂,迟疑着望了望钱根生,抱拳道:“殿下所料不错,那几人当街闹事时自称神武军钱老七队下的人,却是有意为之。”钱老七再忍不住,气得一蹦三尺高,破口大骂道:“就知道这几个龟孙子想嫁祸老子给殿下惹祸!”钱老七直脾气,现如今洗脱了罪名,早已愤怒得脸红脖子粗。萧桓淡淡看他一眼,他顿时讪讪地咳一声,将后半句吞了回去。梁月海也不多说,只匆匆道:“这几人我已命人扣押在偏帐,殿下可要过去看看?”

萧桓点点头,招了招手让钱根生与两个官差一道跟着去了偏帐,三位掌柜指认出的竟是薛恶虎薛老六手下的几个新兵,钱老七一看,气冲牛斗,揪住那几个混账便要打,薛恶虎拦下他劝了几句,两人不知怎么的起了口角,险些扭打起来。

梁月海剑眉微微一皱,低声喝道:“殿下在此,谁还敢放肆!”钱老七放了手,气咻咻地哼了一声站到一旁去,萧桓这才开了口严厉道:“老六,此事因你帐下将士而起,隔日你领着这几个混账去登门赔罪,打坏多少东西便赔多少,银子从你们几人的军饷中扣。”薛恶虎有些不服气:“几位掌柜都在这里,干脆一道将银子给了不就是了?”

萧桓淡淡看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只不过跟着四殿下走了一趟西南,你倒是胆气壮了不少啊,老六。”薛恶虎缩了缩脖子嘟囔几声便不敢再出声了。

隔日,薛恶虎领着那几个新兵逐户致歉赔罪,又取了银子赔偿店家,三家酒楼的掌柜见好就收,私下合计了一回,一道去上京尹府衙请求撤回状书,上京尹为难道:“状书已递至左相大人处,恐怕……”三人语塞,只得作罢。

这一日入了夜萧桓才回到府中,顾含章听清风在门外廊中低声禀报,久久不见萧桓进门来,她放下手头正绣的锦袋出门去看,只瞧见廊中昏灯下,他高大的身影转过了回廊进了书房中去。颐儿问过清风,才知道萧桓旧友来访,已在书房内等了些时候。

顾含章微讶,微微笑道:“怎么赵管家也不同我说一声,殿下不在府中,我这女主人怎好不代替殿下招待客人?”

清风眼神闪烁了下,只道这客人非比寻常,不见富人不与权贵交,是个古怪的江湖人士:“小的也只是当年在北地跟着殿下打仗时见过他两三回,后来便再没见他出现过,这人与殿下煮酒论英雄,击剑斥时事,生就一副酸儒相,心中却有报国志,也算得上是个奇人。”

顾含章好奇心被勾起了,遣退颐儿与清风二人后,在屋内坐了片刻,起身悄悄沿墙根走到书房前的廊下想看看这古怪客人是个什么模样,刚到了雕花窗边,萧桓在书房内便听见了她轻微的脚步声,扬声唤道:“外面可是含章?”

她被他识破行藏,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走到窗前去,书房内却只有萧桓一人坐在案后,案头纱灯的光亮落在萧桓略显凝重的面容上,这肃然之色只一晃,他便舒展眉宇朝她笑道:“有事?”

顾含章立在窗前微微一笑,倒也不掩饰:“听清风提起有客人在书房等了许久,是我疏忽了,竟连杯茶也没送来给客人,原是想来同贵客说声抱歉,谁知他倒已经走了。”“无妨,齐靖不拘小节,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头。”萧桓笑了笑,虎目中的倦意在柔和灯光下稍稍隐去了些许,“我反倒怕他嫌你送来的茶不合他意,絮絮叨叨责怪你不舍得奉上陈年美酒。”

“他连皇亲贵胄都不放在眼中?”顾含章忽觉有趣,倚着窗与萧桓对望,忍不住便轻笑道,“这可是秦王府,不是他的三丈江湖。”萧桓怔了怔,沉声笑道:“卫齐靖这酸丁怕是连三丈江湖都不曾放在眼里过。”

落拓书生,皇天贵胄,这样身份悬殊的两人竟也能成莫逆之交,顾含章不由有些感慨,沉吟半晌后慢慢走进书房去,轻声问道:“那这酸书生今天来可是有要事?”

萧桓握住她纤细柔软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只随意笑了笑道:“无他,不过是顺道经过探望,叙叙旧罢了。”两人成亲数月,这是顾含章头一回察觉他有刻意隐瞒她事情,只是他不愿说,她也不想追问,索性随口问了句:“这卫齐靖可是前些时候殿下往城东去探视的旧友?”萧桓皱眉笑道:“清风这小子,该拿线把他那张破嘴缝上。”

顾含章忍不住笑了:“缝了我向谁打听去。”萧桓望了望窗外浓重的夜色,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倒将这几日的烦闷一扫而空。

两人又说了会话,一道回了房安歇。

一过了立秋白天就如同短了几寸,眨眼功夫便到了日落时分。顺钦帝将萧桓兄弟几人留下处理公文,小厮清风便先回来报信,到了府门前看见下马石前立着个瘦长身影,檐下两盏大红纱灯昏暗的光照在那人身上,越发显得他伶仃孤寂。

两人打一照面,清风这才发现他是卫齐靖,他也不吭声,只在石阶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便转身走了,清风恭敬地唤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道:“既然秦王不在府上,那便是天意如此。”

清风急忙进府禀报,顾含章略微有些吃惊,原就心中狐疑,这下更是疑云大起,清风将卫齐靖走前那句话说罢,她不知为何心头突突直跳,许久才强行按捺下情绪问道:“你可认得卫先生家?”清风点头道:“认得,曾跟着殿下去过一回。”

“好,等明日清早殿下进宫后,你就带着我去见一见卫先生。”顾含章镇定道,颐儿在一旁听了,俏丽面容上微有担忧之色:“如今府里头都不太平,小姐当真要去?”

秦王府西园内有人轮值看守,各处侧门也都添了守卫,全府上下谁都猜到这个秋天怕是不大好过。尤其是立储之日愈近,袖姨赵管家这些府中的老人更是心中惴惴,暗暗替萧桓捏一把冷汗。

颐儿的担忧全然写在脸上,顾含章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宽慰道:“既然府里头都不太平,我还怕什么?总不能当真等着他们先动手罢?”

清风与颐儿同时一怔,年轻的面容上都露出了惶然之色。

枫林青青醉

卫齐靖所居竹屋在城东曲溪河畔杨柳林中,初秋的清晨微有凉意,草地上沾了露水,绣鞋踏上去,那隐隐的寒意便穿透了薄薄的鞋底贴住了肌肤。清风将三人的马都拴在了杨柳林外的大杨树上,朝那袅袅升起炊烟的方向指了指道:“那边的竹屋便是卫先生居所。”

顾含章点点头,提起裙裾踏过遍地葱翠往竹屋走去,绕过几株笔直的杨树,又跨过数丛野花便到了竹篱前。竹扉半开,屋中已有隐约人声,似是老者在苦口婆心劝说着什么,颐儿心急,伸手推开竹篱要往小院内走,清风连忙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小声道:“卫先生不喜生人随意闯入。”颐儿扁了扁嘴退了回来,又横了清风一眼,嘀咕道:“怪人!”

竹屋内忽地说话声越发的大,隔了十数丈远的竹篱外都能听见那老人气急咳喘之声,忽地有个低沉年轻的声音笑着说了句什么,那老人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推开竹屋的门走了出来。“左相大人!”清风瞪着那须发花白的老人,不由得惊讶地低呼一声,难得机灵地拉过颐儿,将顾含章掩在了两人身后。卫齐靖跟在卫丕身后走出来,睁眼也不瞧清风一眼,陪着卫丕走到了竹篱前便躬了躬身恭敬道:“恭送祖父。”

清风从未想到他认得的落拓书生卫齐靖会是当朝最德高望重的左相卫丕之孙,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祖孙二人,卫丕浑浊双眼中满是无奈,却还是朝身后挥了挥手,又气又恼道:“罢了罢了,你既是不愿回府里头住,我老头子也不勉强你。”卫齐靖喉头滚了滚,清俊瘦削的脸上竟有了笑意:“孙儿会记得逢年过节回府里探望祖父的。”卫丕抖了抖颔下三寸白须,拂袖推门而去,祖孙二人却是都未将竹篱前立着的三人放在眼中。

卫齐靖立在竹扉前目送卫丕走远,那面上难得的笑容如昙花一现,忽地便隐去了。他转身欲走,顾含章轻唤一声:“卫先生留步。”卫齐靖转过身冷冷瞥了她一眼,古怪地笑了笑:“御史中丞顾弘范大人的千金顾小姐?”

他的称呼很是奇特,顾含章一愣,下意识颔首道:“正是。”卫齐靖了然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便往竹屋内走,顾含章不敢莽撞闯入院中,只好扬声问道:“敢问卫先生昨夜至王府可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卫齐靖充耳不闻,大步进了竹屋内去,反手将竹门吱呀一声掩上了。颐儿与清风面面相觑,许久才低声骂道:“真是个讨人厌的怪人!”

三人只好在竹篱外耐心地等候,直等到秋阳跃上了头顶,将草地枝叶间的露珠都晒干了,那竹屋的门才再次缓缓开了。卫齐靖换了一身青布袍子,手中握着顶宽边草帽,俨然是乡人妆扮,与他左相之孙的身份极不符。顾含章双脚立得发酸,往竹篱前走了几步正要开口再问,他锐利又冷淡的目光大剌剌扫了她一眼,嗤地笑了声问道:“顾小姐若是敢跟来,卫某人就知无不言,但凡我所知道的,必当如实相告。”

这隐约是个陷阱,颐儿怒瞪卫齐靖一眼,连忙道:“小姐莫要上当!”顾含章略一沉吟,破釜沉舟般决然道:“好!”

卫齐靖眼中精光一现,撮唇轻啸一声,杨柳林深处马蹄声一声急过一声,一匹通体乌亮的黑马昂首阔步自绿影重重之间飞奔而出,那马到了他跟前长嘶一声停住,威武异常;卫齐靖捉住缰绳翻身上马,催马便往林外急奔,顾含章咬咬牙提着裙裾赶到林边,解下小红马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