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会场赛程安排与在旦城的主会场大同小异,抵达之后先与s大学的老师会和,举办上午的论坛。

分发材料、联系老师,中途端茶倒水这些小事全要苏南负责,等上午场散会,江鸣谦领着老师去定好的酒店吃饭,她还得留下来整理下午的座次牌。

好在忙完还有顿盒饭,煎鱼、鸡丁、炒豆芽,送来时已经有些冷了。江鸣谦送完老师之后自己蜇摸着去找s大学的高中同学蹭饭,偌大报告厅就剩下苏南一人。

热水管够,苏南给自己倒了杯水,偷偷顺了点儿茶会时的小零食,自己在会场角落里将就吃了一顿。

昨天睡得晚,早上六点不到就起床,本就睡眠不足,正午阳光一照,困意潮水一样直往上泛,一看离下午场开始还早,定了半小时闹钟,趴下睡觉。

迷迷糊糊,听见有脚步声进来,腿动了一下,蓦地惊醒,倏然抬头,对上一道目光,吓得呼吸一停,慌慌忙忙站起来,“…陈老师。”

“怎么在这儿睡?”

“回酒店麻烦,一会儿还要检查设备。”苏南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这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她神情还有点懵,因为枕着针织衫的衣袖,脸上被压出几道编织纹样的红色印痕。

陈知遇盯着看了一眼,忽地上半身探了过去。

苏南几乎是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却见陈知遇伸出手臂从座位抽屉里掏出一个u盘——她坐了他上午坐的位置。

尴尬了。

苏南摸了摸鼻子,抱上自己书包挪到旁边位置。

“没事你坐,下午我不来了。”

她愣了一下,“您有事?”

他将u盘揣进口袋,扬眉笑了笑,“翘了,玩儿去。”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冲她一笑,嘱咐道:“替我保密。”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四点,晴了大半日的天突然转阴,散会时下起雨来。老师们夜游护城河的计划泡汤,吃完饭只得留在酒店消磨时间。

苏南累得够呛,但与学校里一位讲师同住,回房间了也不敢造次。

从书包里掏了本书,坐在床边,假模假式地摊开,思绪早不知道去了哪儿。手机骤然震动,赶紧摸过来看了眼,江鸣谦发来的,问她要不要晚上去学校附近的文化街逛逛。

毫不犹豫婉拒,一抬眼看见同住的老师正摊着电脑办公,气氛沉闷,实在待不住,干脆借了这个由头下楼去。

外面雨声潇潇,苏南问前台借了把伞。

s大学校园很小,南边一片的民国建筑,早两年有部民国偶像剧在这儿取景,小小的火了一把。

雨夜树影沉沉,青砖黑瓦,一角屋檐隐在叶里。

苏南走到檐下,收了伞。

雨中起了雾,远处城市轮廓只剩剪影,灯火朦朦胧胧,晕开了一样。风有点凉,一股雨水气息。

“秋意浓…”她忽的想到一首歌,不自觉哼了出来,“离人心上秋意浓,一杯酒,情绪万种离别多…”后面词儿记不得了,干脆只哼调子。四句词,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

“能唱首别的吗?”

苏南吓得呼吸一停,循着声音看去,这才发现旁边那栋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那人顿了一顿,提步往这边走来。

夜色里身影越发清晰,快到跟前时,她心情复杂地喊了一声:“…陈老师。”

陈知遇走到她身旁,摸了摸口袋,把烟点上,“怎么跑这儿来了?”

“…随便逛逛。”

陈知遇含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抬手指了指前方夜色中的一处,“那是个美术馆,能看见吗?”

“嗯。”

“我朋友设计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陈知遇要对着她说这个,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数秒,似乎过了合适应答的时机,干脆没吭声。·

却听身边又说:“这儿视野好,从这儿看过去,美术馆顶部造型像只纸鸢。”

她顺着看去,真有点像。

陈知遇沉默下来,隔着厚重雨幕。眺望着那一角美术馆。

他烟抽得很慢,仿佛有心事。

苏南十分不自在,不知道该走该留,更不知道该不该出声问自己该走该留。

过了许久,陈知遇仿佛终于想起来身边还有她这么一个人,把没抽完的一小截香烟灭了,清了清嗓,找话题似的一问,“你哪里人?”

“槭城。”

“槭城…”陈知遇忽然怔忡,“…那儿秋天不错,雨一下一个月,适合找个地方喝酒看枫。”

语气里裹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南转头看他,“陈老师去过?”

“去过,”陈知遇笑得很淡,“好多年前了。”

“现在没有枫叶了,前几年修路,平安路上所有枫树都被伐完,只有槭山上还剩一些。”

“可惜了。”他语气很平,听不出来情绪。

苏南顿了顿,“我手机里有照片,陈老师想看吗?”

雨水敲在檐上,滴答滴答。

陈知遇:“嗯。”

苏南把伞搁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开相册。片刻,把手机递过去,“往后翻,后面几张都是。”

陈知遇接过,向着屏幕里看了一眼。

碧槐红枫,沿着山道绵延数里,灿灿欲燃。

他手指点着往后翻,一顿,停在其中一张上面,碧溪上一弯黑色木桥,“这桥还在呢?”

“嗯…不过现在没人往这下面去,桥也快废弃不用了。”

“废弃了也好,那桥不安全。“

苏南总觉得陈知遇今天有点儿奇怪,交浅言深倒是其次,话语里,总像是掺了点儿喟叹往事的意味。

陈知遇看完照片,把手机还给她,“谢谢。”

她摇摇头,将手机揣回兜里。

一时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雨声,淅淅沥沥穿叶而过。

她眼角余光向他一瞥,夜色里身影无端让人觉得寂寥,不像这些时日,她所认识的几分张扬肆意的陈知遇。

又待了半刻,苏南轻声说:“陈老师,我先回酒店了。”

陈知遇目光不知道落在哪儿,恍若未闻。

苏南动作轻巧退后,弯腰拾起地上的伞,脚步轻缓地走了。

走到拐弯处,她回头看一眼。

陈知遇又点了支烟,一星灯火,忽明忽暗。

回到旦城,相安无事。

周四苏南上完课,关设备时,陈知遇将带来的参考书和水杯往她跟前一放,“帮我送去办公室,等我一会儿,有事跟你说。”

陈知遇办公室在三楼,靠南边,一整层视野最好的一间,夏日一开窗就是满眼绿荫。只是深秋叶落枝朽,逢上下雨天,反倒觉得萧瑟。

苏南将书和茶杯放在办公桌上,立在窗边往外看了一眼,来往学生匆忙路过,一朵朵伞汇入雨中。

身后“咔哒”一响,苏南回头,“陈老师。”

陈知遇将门敞着,径直走到办公桌后,从书架上拿出一沓资料,“照着这上面列出来的,帮忙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

“…做文献综述?”

“不用,只要找到相关的,粘贴上去就行。有补助,按字数算。”陈知遇看她一眼,笑说,“可别粘不相关的凑数,我会检查的。”

她讷讷回答:“…不会的。”

“拿回去慢慢弄吧,三个月时间,能收集多少是多少。一周给我汇报一次就行。”

她不敢有异议,“那…第一次这周六跟您汇报吗?”

“周六…”陈知遇掏出手机看了看,“这周六不用,我回崇城。下周开始。”

然而当天晚上八点,陈知遇就收到苏南发来的邮件,一个文档,两千字,问他就按这格式整理行不行。文档规矩工整,一目了然。

他回信:还能再认真点儿吗?

凌晨,电脑滴的一响,邮件又有回复。

陈知遇恰好洗澡出来,打开一看,差点没笑疯过去。

苏南发来第二份文档,比第一份更加细致,一丝不苟,后面委委屈屈的跟了一句:陈老师,按您的要求又做了一遍,这样行吗?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苏南去了条微信。

没过片刻,他看那行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好半会儿,最后就蹦出三个字:陈老师…

他乐了,抬手把书桌上香烟盒子摸出来,一边抽出一支,一边回她:听不懂反话?我意思是随便整理就成,不用这么认真。这资料回头我自己还要筛一遍。

苏南回复:我知道了。

他含着烟,低头点燃,背靠着书桌给她回复:早点睡吧,就给你这么点钱,不值得你熬夜费心。

片刻,苏南还是回复:我知道了。

这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笑了一声,把手机丢到一旁,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旦城秋天多雨,一下仿佛没完没了。

他在床上躺下,听了许久,没法入眠。

心里一股氐惆,萦绕难去。

兴许是缺点儿酒,还缺点儿晚枫。

第5章 (05)盛宴

当漫长的黑夜升起,显现我灵魂的底部,我只是一个倒空的酒杯,把自己倒给了时间而不复存在。

——罗伯特·菲茨拉杰德《酒杯》

陈知遇很久没往程宛父母那儿去了,上一回还是过年的时候。

远远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步行过去。门口有人站岗,余光斜了斜,见是陈知遇,直接放人进去了。

空气里有点儿雨水气息,几株老树摇着叶子。

他在树底下站着把一支烟抽完,提步上楼。

程宛如今往上走得越来越高,很多事身不由己,但唯独过生日,还是保持以前习惯,只跟最亲近的人一起过。

上半年程母生了场病,这回见看着气色好了很多,拉住陈知遇说了些话,都是家常碎语。他被程父程母看着长大的,在别的事情上时常乖戾,在二老面前却很有耐心。

程宛跟陈母在厨房里熬汤,隔着疏淡白雾向着客厅里看一眼。

陈母笑说:“我跟他父亲都管不住他,就还能听听你父母的话。”

程宛笑一笑,“他装乖呢。”

因是家宴,席上礼数少,酒也喝得少。吃完切了个蛋糕,点蜡烛时,程母委婉地催了句生孩子的事,她看着别人含饴弄孙,说到底还是羡慕。但也清楚程宛和陈知遇都忙事业,上升期精力中断,回头再赶上来就不容易了。

出了家门,两人一道走出去,到停车的地方。

程宛没喝酒,车由她开。挂了档,松离合,第一下熄火了。

“手动挡几年没开过,不习惯了。”

“松离合慢一点。”

程宛又试几次,总算把车子发动。

“我去你那儿歇一晚。”

陈知遇摸出烟点燃,“几天没打扫了。”

“没事。我凑合一晚——我怕有人堵我门。”

陈知遇瞥她一眼,“怎么?”

程宛笑一笑,脸上表情有点淡,“遇到个棘手的,非要缠着今天跟我过生日。我没接她电话…可能人还是太年轻了。”

陈知遇一贯不对她的生活发表评价,抽了口烟,淡淡说:“悠着点。

程宛打开了车载,一首轻快忧伤的民谣,她跟着哼:

ifyoumissthetraini'mon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

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程宛泊了车,把钥匙给陈知遇,跟他一块儿上楼。

房子是当时为了结婚买的,然而程宛只有时候过来借宿。她上班的地方离这儿远,自己干脆在单位附近又买了套房。

客厅里,摆了个极大的木头展架,玻璃门后整齐码放着各种各样的石头。

程宛走过去转了一圈,“又多了。”

旁边桌子上搁着一只纸箱,打开看了看,里面一块黑色的岩石。

“这是什么石头?”

陈知遇瞥来一眼,“黑云母安山岩,林涵帮忙弄来的。”打发苏南千里迢迢给他背来崇城。

程宛胯斜靠在桌子边沿,看着展架里标记的清清楚楚的各色的砾岩、粉砂岩、糜棱岩…有的普通,有的价值连城。

“你开个石头展吧,还能卖俩门票。”

陈知遇不理她的玩笑,自己进浴室去洗澡。

程宛转悠一圈,开了一瓶陈知遇的红酒。刚刚家宴上没喝,这会儿捏着杯子,一不小心就下了半瓶。

陈知遇洗完澡出来,捞起茶几上的烟盒,摸出一支,低头点烟,“你直接挑了瓶最贵的。”

程宛笑了笑,往沙发上一躺,“不喝了。醉了难受。”

陈知遇在她对面坐下,手肘抵在大腿上,微微弓着腰,心想,醉不了也难受。

程宛转过头,瞅他,“你说,我退了好不好?”

“你舍得?”

权势跟毒品一样,有时候沾一点儿就脱不了身。

程宛找他借了支烟,点燃了,仍旧仰躺着,抽了一口,手臂举高,看着那火星暗下去,一缕淡白烟雾弥散开去。她视线去捕捉那烟雾散开的轨迹,“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周四,苏南犯了感冒,午休时躺了会儿,闹钟响了没听见。等匆匆忙忙跑去教室,课已经开始十分钟。

小教室,没钥匙的话,门从外面打不开。

她在那儿思考了半分钟,迟到和旷课哪个更严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片刻,吱呀一声。

陈知遇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不带什么情绪的:“进来。”

苏南赶紧找个位子坐下,翻出笔记本。跑了一路,一坐下就开始咳嗽。捂着嘴,怕打扰陈知遇讲课,使劲憋着,实在憋不住,才从喉咙里闷重地咳出一声。一摸保温杯,空的,着急出门忘了接水。

第一堂课下,苏南匆匆忙忙跑去走廊拐角处的茶水间。

接了大半杯开水,在走廊里一边往杯口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往喉咙咽。

“准你假,回去休息。”

苏南差点一口呛住,一回头才发现陈知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陈老师。”

“待着干扰我。”

苏南脸涨得通红,“…对不起。”

陈知遇瞅她一眼,“怎么感冒了?”

“…被传染的。”

“变天注意点。”

“…嗯。”

弄不清楚陈知遇什么意思,只觉得诚惶诚恐。

她打小这样,没法跟老师搞好关系。高中聚会,其他人都能跟班主任谈笑风生,子丑寅卯都能聊点儿,唯独她,局促难安,像个局外人。

离开茶水间,苏南回教室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