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摩擦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时常想,为什么人一到了年纪,就希望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可能就是太安静了。觉睡得少了,清醒的时间长,有时候就想,要能有个小孩儿,在跟前闹腾…”

“程宛可能暂时…”

顾佩瑜笑一声,“你当妈傻呢?”

陈知遇一怔。

“她从小到大,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她对你是什么态度,是不是女孩对男孩那种喜欢,妈看不出来?周家小滢结婚那阵,你天天陪她出去,领回来就是烂醉如泥——妈不是没年轻过。”

“那我跟她结婚…”

“我说不准,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双…”

“双性恋。”

顾佩瑜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花样百出,愁死我们这些大人了…我天天去翻什么萨福,什么伊丽莎白·毕肖普…”

陈知遇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万一你是跟她发生了点儿,什么所以才打算结婚…”

“没有。她不是双,从小到大只喜欢姑娘。”

顾佩瑜叹了声气,“难为程宛了。她家不比我家…”

“您开明。”

“别给我戴高帽——知遇,我担心你。这些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俩结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婚,是打算一辈子这样吗?”

陈知遇沉默。

“你…”顾佩瑜顿一顿,“还念着杨洛吗?打算就这么,念着她一辈子?”

“没…”陈知遇目光越过树梢,看向头顶,枝叶的缝隙间,隐隐露出一轮月亮的轮廓。

想到苏南,想到那晚在长江大桥上,她随口讲的一个故事,结论却是那样的诛心。

——那感觉,像是陷在过去,永远走不到未来。

多年,他守着遗迹,习惯了朝潮夕汐,习惯了到哪儿都是满目疮痍,也习惯了纪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已经没念着她了。”

顾佩瑜沉默片刻,“你还年轻,不要活得比我还要暮气沉沉。早些年不敢提,怕你伤心,也怕你跟我闹脾气。”

“我跟您闹过脾气吗?”

顾佩瑜憋不住笑了,“你不跟我闹,你跟你自个儿闹,跟你自个儿过不去——我巴不得你能跟我闹呢,好歹我能安慰你两句。”

杨洛去世的那一年,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请了长假,专在家里陪着他。他闷声不吭,半个月不跟人说一句话。这样过了大半年,他说,妈,我没事,我准备出去读书。然后就闷头开始准备,等所有手续都办妥当,二话不说就飞美国了。那时候好在有程宛,不放心他,也跟了过去。她每每问程宛,知遇怎么样,知遇好些了吗,程宛都是报喜不报忧。她心里清楚,自己儿子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小时候淘气不懂事,把一只松鼠给养死了,他为此难受了一个多月。现在走的是个人,是他十六岁开始,就跟在后面,从追逐到深爱的女人。等他从美国回来,就是现在这幅温和平静的模样,这些年也没见变化——还活着,可也仅仅只是活着。

“妈,”陈知遇蹲下身,安抚似的把她手攥进自己手里,“不骗您,真没念着她了。最近遇到个姑娘,合适的时候,带她回来见您。”

在美国那阵,顾佩瑜给他发了很多邮件,频率不高,一周一封,零零碎碎无甚主题,有时候是读书心得,有时候是生活杂感,有时候是一两张照片,拍的不知名的那个角落的花花草草…那时候看过就罢,甚而懒得回复。前几年整理邮件再翻出来,才渐渐品出顾佩瑜溢于言表的苦心。有时候常常感叹自己不董事,年轻气盛的时候,不知道多让顾佩瑜担惊受怕——她就他这样一个儿子,却像个照看时刻濒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样,拿捏着分寸,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远。

顾佩瑜一愣,顿时激动起来,嘴里蹦出连串的疑问,从哪儿认识的姑娘,多大岁数,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

陈知遇无奈一笑,“您别着急,八字没一撇呢。我怎么着,也得先跟程宛把婚离了,只是…”

难。

一则轻易开不了这个口,二则离婚对程宛的事业影响巨大,况且她是同性恋的事情,一直零零星星有所传言。

顾佩瑜早顾不上这个了,“有照片吗,给我瞅瞅?”

“还真有,我跟您找找。”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张照片。

照片里,苏南斜靠着办公室的沙发,正闭眼打瞌睡。

那是调研回来后的一个周六,阳光透过绿叶从窗子里照进来,洒在她攥着书的手上,书将落未落。

仿佛一幅油画,他不舍得错目,不舍得叫醒她。

“哟,偷拍。”

“您儿子没出息。”

顾佩瑜手指轻轻往照片里熟睡的脸上点了点,“长得真秀气,年纪挺小吧。”

“二十四。”

“老牛吃嫩草,还挺有本事。你学生?”

“什么也没做呢,我有分寸。”陈知遇合上手机。

顾佩瑜舒心一笑,又不由感慨:“哎…我真是…”

陈知遇推着她,继续慢慢往前。

“这些年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就想呢,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没男的什么事。”

“哈哈,”顾佩瑜乐了,“真的,男的也不打紧,有程宛在前…”

“我说了,没男的什么事。”

“抓点儿紧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等着抱上孙子。”

“您得寸进尺还挺快。”

顾佩瑜笑了,“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等顾佩瑜入睡,陈知遇离开别墅,站在门口,抽完一支烟,而后下山。

迎着月色。

没过两天,得谷信鸿消息,因为谷老板娘怀孕,婚礼提前,八月二十日,帝都xx酒店,静候诸位莅临指导工作。

陈知遇整理崇城大学的邮件,翻到热腾腾刚出炉的请柬,看完给谷信鸿发条信息,揶揄他非法使用枪支弹药。

多日没顾得上邮箱,挂号信、邀请函、学术期刊,满满当当塞了一整箱。

他点了一支烟,挑着紧要的先查看。

谷信鸿回来消息:冤枉,那真是擦枪走火。再说了,咱是合法持证上岗。

陈知遇乐了:谷老板老当益壮。

翻到个白色信封,上面干干净净一行地址姓名,寄件人信息什么也没写。

谷信鸿:不像某些人,羡人有恨人无,非法捏造事实,破坏组织关系。

陈知遇拆开信封,一抖,有什么从信封里飞了出来。

三片暗红的枫树叶子,躺在白纸上。

他愣着,手机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忘了回复。

烟灰落了下来,他才回过神,拂开了烟灰,继续翻信封。里面一张明信片,如燃犀烛火,灼灼烈烈,是槭城十一月的晚枫。

明信片后面一行字:陈老师,谢谢您两个学期的照顾。

靠。

陈知遇心里骂了一句,赶紧摸过手机,给傻学生打电话。

***

作家餐厅开业近在咫尺,苏南上午要去餐厅拍摄场地照片。她把要推送文章又检查一遍,放进存稿箱,设定了定时发送,跟贺锐打了声招呼,然后跟江鸣谦一道离开公司。

进电梯的时候,包里电话响了。

苏南忙把手里拿着的kt板递给江鸣谦,伸手去摸手机。包里东西太多,带出一堆七零八碎的,她赶紧一边俯身捡起东西,一边往屏幕上瞥一眼,也没来得及反应,直接接起了电话。

“喂…”

刚拾起的东西,哗啦啦全部掉了。

她愣了一下,又赶紧去捡,颤着声说:“陈老师…”

抱着一堆物料的江鸣谦一顿,目光在她手上扫过一眼,落在她脸上。

“在学校?”

苏南把捡起的东西随意往包里一塞,背靠着厢轿,垂眼,轻声说:“在实习。”

“哪儿?”

“…帝都。”

“跑得挺远。”

当面的时候,她就常常听不出他话里情绪,现在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更是无措。

“…期末作业已经全部收齐,发到您邮箱了。”

“我看到了。”

“那您…”

“我收到一封明信片,你寄的?”

“嗯。”

那边笑了一声,低沉,像是就贴着她耳朵一样,“做得挺好,保存得不错。”

他打一通电话,就是为了跟她讨论枫叶标本的做法?

“叮”的一声。

“学姐,”江鸣谦目光没看她,“…到一楼了。”

苏南也快撑不住了,“陈老师…我现在在工作呢,您要是没有别的事的话…”

电话先一声挂断了。

她听着忙音,有点发怔。

江鸣谦把kt板塞到她手里,有点粗暴地把她往外一拽,“走吧,要迟到了。”

等在餐厅里布置好物料,开始拍照的时候,苏南要是没把自己的心看牢,一个不小心,思绪仍会飘出去。

拍完照,江鸣谦拉着她在一旁坐下。

餐厅走小清新文艺路线,进门的地方立了个邮筒;桌子全是木质,椅背设计成了公交站牌;角落里,零星摆放着一些花花花草草。

江鸣谦问人要了两杯水,往苏南面前一推,声音平平淡淡的,不大像平时的他,“学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挺藏不住心事的?”

苏南微抿着唇。

她要藏的心事,连篇累牍,藏住了这一件,那一件又伺机逃逸。

他叹了口气,像是束手无策,把面前的杯子端起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把她留在这儿,抄起单反又去继续拍照了。

苏南坐了好一会儿,把当下这一件心事马马虎虎地藏住了,起身去帮江鸣谦的忙。

她摆弄着kt板的位置,在江鸣谦目光扫过来时,别过脸。

二十二号,餐厅开业。

苏南大早起来,把活动前的最后几篇稿子推送出去,然后带上了电脑、相机、随身wifi,跟着媒体组、市场组和技术组的同事,一道赶往餐厅现场。

午餐十一点半开始,拿到入场券的食客进餐厅品尝美食,并与作家亲密接触;下午两点午餐结束,作家开始持续三小时的讲座和签售;六点半,贵宾和媒体朋友派对开始。

行程安排紧凑,丝毫没有喘息的时间。

苏南负责线上直播,视频、文字、图文同步推送,一直到签售结束,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酒会开始前,江鸣谦悄悄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张房卡,“贺学长在对面给大家开了个套房,你过去休息一会儿吧,派对吃吃喝喝,没什么内容,只用拍点儿花絮,我帮你盯着。”

苏南道了声谢,从餐桌上顺走两片面包,灌了半杯橙汁润润喉咙,背上自己的包,往对面酒店去了。

房间里还待着几个同事,大家都累得动弹不得。苏南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个小时,给江鸣谦去了电话,询问现场情况。

“这边不用过来了,没什么问题——哎,这作家忒猥琐,两杯黄汤下肚,嘴里就开始不干不净,还好你没过来。”

“你怎么样了?”

“我被抓壮丁了,陪作家拼酒呢——先不说了。”

苏南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拿上东西去餐厅找人。

里面光线昏暗,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全然不像是白天看见的那个餐厅。苏南绕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江鸣谦。

音乐轰鸣,她扯着嗓子,“你怎么样了?!”

江鸣谦睁眼,冲她笑了一下,胃里陡然一阵翻腾,赶紧推开她往外跑。

苏南抄了两瓶水跟上前去,他扶着垃圾桶,干呕了几下,没吐出来。

苏南拧开水瓶给他递过去,“还好吧?”

江鸣谦蹲下,“学长不厚道,这样的苦差事也让我来。”一米八五的大个头,抬眼看着她,委委屈屈的,跟骨头被抢了的大狗一样。

苏南没忍住笑出声,“作家呢?”

“喝醉拖走了。我别的不行,酒量还是一,一流的…”

“别逞强,你嘴都瓢了…”

江鸣谦看着她笑,分明醉着,眼里却亮晶晶的,“还行吧,你还没变成两个呢。”

“我扶你去酒店休息吧…”苏南搀着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没料到他那么重,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你自己也使点儿力啊,这么重…”

“学姐…”江鸣谦忽伸出手,按住她后背。

苏南一愣。

带着酒气的呼吸,拂在她耳旁,“苏南…”

苏南心慌,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赶紧伸手去推他,“…你站稳好不好。”

他身材高大,像是整个的把她罩在怀里,密不透风,“你说…我是不是太年轻了?”声音低沉,夹着叹息。

心里咯噔一下,忙伸手去推,没想到一下就给推开了。

他踉跄一下站定,一手插进口袋里,隔了几步的距离,看着她。

“江鸣谦…”

江鸣谦笑了笑,又恢复他平常的样子,神采飞扬,带点儿肆无忌惮的孩子气。

他站了片刻,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去酒…”

江鸣谦一挥手,“撒尿!你别跟来!”

苏南愣着,看着他脚步虚浮地走回了餐厅。

立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去餐厅还是回酒店,踌躇数秒,还是决定去看看江鸣谦,起码跟贺锐打声招呼。

刚走两步,身后一道声音。

“苏南。”

声音不大,可就这么明白无误的,钻入她耳朵里。

她僵了两秒,才缓缓转过身去。

不远,就四五米的距离,隔壁静吧门口。

他一贯的模样,衬衫西裤,袖子挽起来,领口扣子解了两颗,可能喝了酒,看起来比平常更懒散些。

指间一缕白烟,散在溽热的空气里,一点火星灭了又亮。

“陈…”

话没说出口,陈知遇大步走了过来。

身影在朦胧的视线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跟前,半步的距离。

一见面,那天晚上漫天的星光,从指间滑过的流水,风,虫鸣;那天在大桥上,两个人拉近又缩远的距离;灰扑扑的石桥上,容纳她暂时软弱的“五分钟”…

带着尘埃,兜头而来。

烟草和酒精的气息浮在鼻尖,她骤然无法呼吸,听着自己心跳如雷,拿有点不听使唤的脑袋费劲思索,阔别三月,第一句打招呼的话该怎么说,才显得风轻云淡?

然而——

“这么等不及,跟男朋友大街上就亲热起来了?”他叼着烟,话里戏谑嘲讽。

苏南一愣,仿佛有一阵热血冲到脑中,又即刻降至冰点。

手指发抖,她自己没察觉,几个字紧咬着从牙缝里蹦出:“…您管得着吗?”

前方又一道粗犷男声,“老陈,你他妈行不行…”停顿一瞬,“这是…”

苏南抬眼看了看,顿觉四肢百骸都给冻住,不听使唤了。

静吧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t恤短裤,女的短发,背心,热裤——那天林涵所指的,陈知遇的夫人。

谷信鸿和程宛瞧着气氛有点不对,没敢上前。

谷信鸿嘀咕:“什么情况?”

程宛倒是好整以暇,冲陈知遇笑说:“酒不给你留了,你滚蛋吧!”也不让谷信鸿留着看好戏,将他五大三粗的身体搡回门里。

隔着绿化树和花坛,另一侧便是马路,车子碾着尘埃,一阵阵呼啸而过。

一股怒火在心里蹿了几次,又压制了几次,最后…

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