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后劲足,你先吃点儿东西。”

苏南规规矩矩坐着,嚼两粒刚刚端上来的花生米,看一看窗外。

被檐下灯笼光照亮的飞雪后面,夜色寂静,能瞧见远处群山绵延的轮廓。零星两点灯火,很远。

“冷不冷?”

苏南摇头。

冷也不觉得了。

筷子碰着陶瓷碗沿的清脆声,酒瓶轻放在木头桌上的闷响,卷着雪花的风声,被风吹动,灯笼的轻响…

各种声音,把夜衬着得格外寂静。

偶有几缕风卷进来,几点雪花落在桌上的酒杯里,一霎,就融化了。

清亮的酒液里,一点儿灯火的微光,摇摇晃晃。

苏南注视着碎在杯里的灯光,思绪也仿佛跟着晃悠悠地往下沉。

抬眼,视线里的陈知遇,也有一点朦胧。

风直扑在脸上,脸却渐渐地烧起来。

她笑笑,“陈老师。”

陈知遇看她。

“来石头剪刀布。”

陈知遇莫名其妙,还是配合她,出了一个“布”。

苏南是“剪刀”,食指中指并拢,将他手掌一夹,嘿嘿一笑,“我赢了。”

陈知遇:“…”

“再来。”

陈知遇放下筷子,起身将窗户关上,走过去将她从椅子上捞起来,“你喝醉了。”

“没醉…”

扛起来,丢去床上,弯下腰给她脱袜子。

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

回头,苏南一下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他,脸埋在他肩窝。

“苏南…”

气息温热,带点儿湿气。

他扯下她脚上的袜子,直起身,把她脑袋抬起来,转过身去。

眼睛里水雾弥漫。

“怎么哭了?”

她哑着声,“你欺负我了。”

“我怎么欺负你了?”

她愣一下,摇头,泪继续往上泛。

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去,很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

“你告诉我,我怎么欺负你了?”

她只是不停摇头。

陈知遇叹口气,“…觉得委屈吗?”

还是摇头。

“对不起。”

依然摇头。

声音含含糊糊地,从怀里发出来,“…梦见你了。在领奖台上。我好喜欢你的奖杯,金灿灿的,可能能卖钱。我说陈老师,你送给我好不好…你不给,你说很重要,要留给别人。我说奖杯我不要了,证书给我好不好?你说也不行,要留给院长,院长是你老师。那我呢…你女朋友呢,什么也没有…”她哭着,打了一个嗝。

陈知遇心揪起来。

“你还有我…”

怀里的脑袋使劲地摆了几下,“你才不是我的,你要替邻居去收花椒…”

“…什么花椒?”

“…邻居收了花椒,我妈让我去买一点。我好像忘了…”说着就要推开他,“我得赶紧去买花椒…”

陈知遇使劲按着她,“明天去买。”

“不行啊…我妈会骂我的,还有我爸…也会骂我…”她一边哭,一边打嗝,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要把我关去阳台上,阳台上有鬼。”

她语句跳跃,支离破碎,他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然而她说一句,他心脏就跟着紧一分,到最后只觉得手足无措,就跟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看着心爱的姑娘在哭,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去安慰才好。

絮絮叨叨,语不成片地说了半小时,也哭了半小时,苏南总算消停下来。

陈知遇给她脱了外衣,赛进被子里,掖好被角。

灯下一张苍白的脸,睫毛还是湿的。

他伸手捋一捋她额前的碎发,俯身在她湿漉漉又有点儿发肿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桌上的食物已经凉了,杨梅酒的一点儿余温,被寒风吹得一点不剩。

剩下半瓶,一口气饮尽头。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

*

风刮了一夜,隔着窗户,蒙在布里一样闷重。

有什么在振动,陈知遇醒来,循着声音找过去,在苏南衣服口袋里找到她的手机。

来电人是“辜田”。

这名字,他似乎听苏南提过。

往床上看一眼,苏南还在沉睡。

他接起电话,还没出声,就听那边火急火燎:“苏南!你总算接电话了!刘主任找你好久!让你赶紧去公司网站上填外派意向表!”

外派?

那边顿了一下,“苏南?”

陈知遇:“苏南还在睡觉,我转告她。”

迟疑的声音:“…陈知遇老师?”

“嗯。”

“你们在一起?”

“嗯。”

“苏南已经和你说了?”

说了?

说什么?

他烦躁地去摸烟,含在嘴里,还没点燃,就听那边又说,“既然说了,那我就…”顿了一瞬,声音已含着压制不住的怒气,“我是外人,又是崇大的学生,按道理我没资格讲这个话。但我真心拿苏南当朋友看,所以有几句,还是要替苏南抱不平。苏南性格这么软,肯定不会对你说重话…但是,陈老师,你作为一个男人,下回能不能负点责?你是满足了,到头来,流产遭罪的还是苏南…”

陈知遇猛一下咬住滤嘴,“你说什么?”

***

一窗的光,投在墙壁上。

苏南缓缓睁开眼,翻了个身。

陈知遇立在窗前。

窗户大敞,他却只穿了一件衬衫,指间夹着烟,被寒风吹着,似乎时刻就要灭了。

她撑着坐起身,还没出声,就见陈知遇转过身来。

背光,脸上表情有点儿看不清楚。

然而视线锐利,仿佛冰雪淬过的刀锋。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第41章

生命千般流转让你爱的人看见光亮。

——简媜

·

陈知遇声音沙哑,烟熏火燎过一样。

苏南宿醉过后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这句话理解过来。

还没开口,窗前的身影几步踏近。

一股寒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她没忍住打了一个寒战。

下一秒,她的手被他抓过去,猛地一下,砸在他心口上。

切切实实的,听见了“咚”的一声。

苏南眼皮一跳,“陈老师…”

“你是不是想把我心挖出来?”

面罩寒霜,眼里是怒火燃尽之后枯焦的痛苦。

“我…”

陈知遇眼眶刺痛,猛喘了一口气。

愤怒和悲痛烧沸的铁水一样,浇得他血液和神经都在跳疼。

胸膛剧烈起伏,瞧着苏南泫然欲泣的脸,方才在脑海里炸响的千言万语,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丢开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嘭”地一声,门卷进一阵寒风,摔上了。

苏南呆坐片刻,从床上爬起来,拿温水浇了把脸。看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穿上衣服,下去找人。

在民宿里逛了一圈,没看见陈知遇身影,又回到房间,给他打电话。手机在桌子上振动,才发现他手机也没带着。

又下去找,这回,跟从外面进来的民宿老板迎面撞上。

“苏小姐。”

苏南立住脚步。

民宿老板笑一笑,“陈先生让我转告你,说他出去静静,一会儿就回来。外面天冷,让你就留在房间。午餐一会儿就给你送上去。”

苏南哑声说“谢谢”。

回到房间,翻手机通话记录,给辜田拨了一个电话,问清楚事由,又让辜田帮忙登网页填一下外派意向表。

辜田一迭声道歉,“我真不知道你没还告诉他…对不起啊,肯定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事…我本来也是准备今天和他好好聊一聊的。”

辜田叹声气,“你们好好说啊…我听他最后说话的语气,真是蛮生气的。”

吃过饭,又在房间里待了一两个小时,把要说的话捋顺了,然而陈知遇还没有回来。

暗云密布,天就快黑了,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又要下雪。

苏南再也坐不住了,戴上帽子围巾,出门去找人。

沿路有人在铲雪,路面湿滑,极不好走。

一公里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钟。到停车场一看,陈知遇的车还在那儿,估计是没下山。

折返,沿路各色咖啡馆和酒吧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寒风长了毛刺一样,不断地往衣服缝里钻。

一家一家地找过去,天光褪尽,天彻底黑了。

七点多,一家酒吧门口,路对面的一个石墩子上,苏南发现了人影。

他靠石墩站着,脚下几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子,一地的烟蒂。

身上的羊毛大衣被风吹起一角,似乎一点也不能御寒。

手里夹着烟,低垂着头,维持那姿势,一动也不动。

苏南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靴子踩着雪,发出“咔吱”的声响。

陈知遇抬起头来,顿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出来了。”

“要下雪,你没有带伞。”

到近前,她伸手,把他的手抓过来。

冻得和冰块一样。

她解下自己的围巾,去给他围。

绕一圈,动作就停住了。

眼泪就跟止不住一样,扑簌簌往下落。

陈知遇丢了烟,抬脚碾熄,抓住她手臂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大衣解开,罩住她,把围巾在她脖子上也绕了一圈。

寒风里,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

风声,松涛,一阵一阵荡过耳边。

“…陈老师,这个选择题,真的太难太难了…”哽咽的声音被揉进风声,一下就模糊了,“…在m市的那天,我是真的想过,如果能怀上您的孩子就好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享受您的庇佑和呵护。这想法多自私啊,所以才会…”她身体发抖,又想到那天被医生宣布是“流产”时,一霎如坠深渊的心情。

“…为什么非得走?”

“因为…”

一辈子在他的阴凉之下,做一朵不知风雨的娇花,固然是好的。

可她也想与他并肩,千锤百炼,经历一样的春生秋落,一样的夏雨冬雪,看一样高度的云起云灭。

缓缓抬眼,对上他沉水一样的目光,“…我想被您放在心上,更想被您看在眼里。”

放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你要走,我能拦得住你?但你跟我商量过吗?我以为你想留在崇城,所以帮你选了这么一个工作。你不乐意,最开始为什么不说?”

“我…”

“我以为上回我们就达成共识,有一说一…”

“也没告诉我啊!”泪水凝在脸上,被风刮得刺痛,“你说,一盏灯亮得太久,没别的原因,只是忘了关;突然熄灭,也没别的原因,只是钨丝熔断了——可你不能让我在黑暗里走了这么久!你恋旧,而我是个新人!”

沉默。

只有风声呜咽。

过了很久,她手指猛一把被攥住,贴在他衬衫的胸口上,狠狠压着,“这话你不觉得诛心?我是吃饱撑的跟程宛离婚,带你去见我家人和朋友,跟我父亲闹翻,得罪程家一帮子人?苏南,你是不是觉得在一起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简单的事?”

感觉她想抽手,他捏得更紧,“那天在帝都把杨洛的故事告诉给你,就清楚说过了,这事已经过去了。从帝都回去,我一天都没去市中心的房子住过,对我而言,我在崇城的家就是跟你待着的大学城的公寓。东西已经让程宛联系捐给地质博物馆,还要整理,过段时间才能运出去。我活生生一人跟你朝夕相处,我做了这么多事,你看不见?”

苏南紧咬着唇。

陈知遇低头看她,“你要是觉得委屈,你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没听见她吭声,他自己替她回答了,“觉得问了跌份?觉得我会生气?觉得人死为大,再计较显得你肚量太小?苏南,我要在乎这,一开始就不会把杨洛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

谈来谈去,都是各自固守一隅。

他太自信,她太自卑。

恋爱有时候谈得太体面,太理智,反而会滋生嫌隙。

没有不顾形象,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嫉妒沉痛,没有一次又一次直入底线打破壁垒,怎么能有血肉融合的亲密关系?

他们两个人,都太体面了。

寒风一阵强过一阵,站立太久,靴子里的脚已经冻得麻木。

陈知遇腾出一只手,把围巾给她掖得更紧。

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刺一样地扎着,鲜血淋漓。

先开口的,是陈知遇,“…对不起。”

苏南使劲眨了一下眼。

他一下午都坐在酒馆里,酒喝了很多,却不见醉。

愤怒很快消退,只剩下让他浑身发冷的懊悔和痛苦,就跟门口那铲雪的铲子在他心脏上来了那么一下一样。

他不记得自己上回哭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