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苏家的亲戚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在陈知遇来之前,苏母又特意花了点工夫把家里收拾规整。

如今宁宁懂事了,也能稍微离得开人,嘱咐她不攀高不摸插座,她都能听得进去。苏静要上班,苏母在厨房忙一会儿,就往客厅里喊一声,“宁宁!”

宁宁就脆生生回应:“外婆!”

苏静提前了一小时下班,回家帮苏母做饭。

到十点半,准时响起敲门声。

苏静放下手里正在择的菜,过去把门打开。宁宁也跑过去,拥住她的腿。

苏静把宁宁往里揽一揽,让陈知遇进门,“陈先生。”

摸宁宁脑袋,“喊叔叔。”

宁宁睁着大眼睛仰头看他片刻:“叔叔!”

小孩儿忘性大,不记事,已经不记得去年陪她玩飞机的“姨父”了。

苏母从厨房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陈知遇递上两只袋子,“苏南托我给您带回来的。”

苏母抽纸巾擦擦手上的水,笑说:“南南真是,那么大老远的。”

打开纸袋,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

陈知遇在旁介绍:“这是马拉维的特产,黑木木雕。”

一组五个,展现非洲民俗的人像。

苏母摸着穿着部落服饰的小人,“还有黑色的木头?不是刷的黑漆吧?”

陈知遇笑说,“不是,是天然的木头雕刻的。”

袋子里,还有两把黑木的梳子,雕刻了繁复的纹理。

“这个做得可真仔细”

“苏南专门挑的,这纹理是一个非洲部落的图腾,寓意很好。”

再翻,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苏母一样一样看过,爱不释手,垂头拭了一下眼角,笑说:“南南在非洲还好吧?我听说那儿穷,又缺水。”

“还好,您放心。”

苏母点点头,“你见过了,我就放心了。她从小就这样,遇到什么事,从来不主动跟我们说。”

“她特意嘱咐我过来见您,就是想让我给您带话。她说她适应得很好,那儿什么也不缺,让您别担心。”陈知遇提起另一个小一些的纸袋,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照片,“这是我跟她出去玩,给她拍的照片。我洗出来了,您看看。”

苏母惊喜地接过去,一张张翻看起来,“她微信上经常给我发照片的,但都是自拍。我说都是大头,有什么好看的,让别人拍几张全身的,她不干,说别人拍的她丑——这不挺好看的吗!”

照片里,苏南提着鞋赤脚踩在沙滩上,冲镜头笑得格外灿烂。

抓拍的,事后她非让他删掉,他不干。

父母,就爱看这样的,有趣味有情景。

“哈哈哈,这是…”苏母笑得前合后仰——手里照片,路中间有只很大的狗,苏南想过又不敢过,狗张嘴吠,她身体往后躲,“…南南怕狗,小时候被狗咬过。”

又翻一张。

“哎哟,这小孩儿真黑啊,衬得南南白得跟什么似的。”照片里,是在一家餐馆,老板的小孩儿过来送啤酒,苏南弯下腰,给他递小费。

一叠照片,很快就看完了。

苏母又从头看一遍,郑而重之地收好,叹声气,“哎…三年,也真是太久了。”

“苏南说了,今年过年,就争取回来。她是九月过去的,在那边呆了还不到半年,公司不准假。”

苏母点点头,“现在视频方便,我每周都能看看她。就是心疼她老加班,成天一两点睡,女孩子不能这样不爱惜身体的啊。”

陈知遇也心疼这点,但有时候无济于事的催促说得太多,反倒容易给苏南造成心理负担。

只能让她多锻炼。

苏母收好东西,嘱咐苏静陪着陈知遇,自己回厨房做饭去了。

苏静了解妹妹性格,一贯是报喜不报忧的,直截了当问陈知遇:“她在那边,遇没遇到过什么困难?”

苏静知道两个人领了证的事,又是平辈,陈知遇也就没隐瞒,“我去的那几天,她得了疟疾。”

苏静一愣,“问题不大吧?”

“没事,她说就一条疟原虫。吃过药就好了,就是…”陈知遇笑一笑,“…发现及时,痊愈很快。”

就是…他查过了,得过疟疾,两年内是不能怀孕的。

也是老天铁了心要把她留在黑非洲发光发热。

宁宁头下巴搁在茶几上,看电视里的动画片,苏静将她捞起来,让她好好坐着看。

看一眼厨房,里面传来炒菜,油烟滋滋的声音,自己压低了声,对陈知遇说:“苏南挺任性的,哪有新婚跑出去两三年的,真的很感谢你肯包容她。她可能没和你说过,她之所以非要出去,是想早点赚到钱,给妈买套房子。”

陈知遇:“…她没和我说过。”

“…我之前跟王承业——我前夫离婚的事,对苏南影响很大。她有点拧,打心眼里觉得女人不能依靠男人,不然可能就跟我和我前夫一个下场。”

陈知遇愣了一下。这他倒是真不知道。

苏静忙替妹妹解释,“…不是说你不值得信任,而是这是她的一个处事理念。她原则感很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片刻,陈知遇点头:“我理解,我尊重她。”

两个人,又聊了一些话,都是围绕苏南和苏家的境况展开。

苏静在超市干了一年,工资微薄得涨了一点。每月有苏南往家里微信转账,日子倒是过得比较宽裕。

她最近有个打算,想在学校附近开一家卖平价化妆品的店。

这个想法,一则是受苏南那天无心之下,说她都可以自己给人化妆的启发;二则,是她在超市工作的时候,常有高中女生过来,向她请教化妆的问题,有时候甚至给她五块十块钱,让她帮忙修眉。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高中附近的商铺都是旺铺,地租十分不便宜。

吃过中饭,苏母回自己卧室,翻出本相册,给陈知遇看。

“苏南的?”

“姐妹俩都有。”

苏母翻开一张,“你看这张。”

照片里,苏南手里拿着一个橘子,脚拐进了木椅子下面的横杆里,嘴撅得老高。

陈知遇笑说:“不高兴。”

“五岁时候拍的。当时她刚睡醒,哄了老半天,就是不想拍,给了她一个橘子,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继续往后翻。

苏南穿着草绿色的裙子,手里捏了个气球,瘪着嘴在哭。

苏母:“七岁,六一儿童节。她跳完舞,才发现衣服后面破了个洞,觉得别人肯定都看到了,丢人,就哭了一路,怎么哄也哄不听。”

陈知遇抿唇一笑。

倒是她的性格。

再往后,就到了十来岁。

小姑娘正在抽条,个子一下就窜上去了。

有一张照片,是她穿着一条浅色的长连衣裙,站在走廊里,面朝着窗户,侧过脸来,看着镜头。

以前的胶片,拍出来的照片总像是带一点儿朦胧的柔光。

照片上少女纤细亭亭,细梗洁白的花骨朵一样。

还带一点婴儿肥的脸,目光里盈着将开未开的羞涩,安静地看着他。

美得,让他心脏颤了一下。

苏母抿嘴一笑,把照片抽出来,”这张南南自己也喜欢,总说自己长大了就长残了…”

“长大了一样好看。”

苏母心花怒放,“这张就送给你吧,可别告诉南南,不然回头她肯定要跟我急。”

陈知遇掏出手机,“您自己珍藏,我翻拍一张。”

苏母点头,“也行,也行。”

陈知遇满载而归,离开槭城之前,想到一事,往高中附近去了一趟。

回到崇城,过了一个多月,接到林涵的电话。

两人有一阵没见过面,寒暄几句,林涵开门见山,“我有个学生,叫江鸣谦…”

“江鸣谦?”

林涵顿了下,“你认识?”

岂止是认识。

“江鸣谦,怎么了?”

林涵:“他在创业,之前获得过天使投资,但后续的好几次投资,都没拿下…”

“他做什么的?”

“app,一个背单词的,10天快速记忆托福单词之类的。也不是让你帮忙,就是问你有没有兴趣了解看看。要合适,你投投看,不合适就算了。看孩子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

陈知遇沉吟。

林涵笑说:“你该不是因为他喜欢苏南,所以有所顾忌吧?”

陈知遇笑一声,“你少给我来这套。”

“成吗?就见见。我不干涉,不合适就算了,在商言商,投下去不是小数目,我不会让你拿这么多钱来做人情。”

“那你牵个头,找个时间碰头见一见。”陈知遇一顿,“…这事儿你别告诉苏南。”

林涵笑起来,“你成天考虑这么多,累不累?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

陈知遇不以为意,“以我对你这位学生的了解,即便我觉得合适想投,他也不见得会接受。”

“…你从哪儿了解的?”

陈知遇:“…”

能喜欢上苏南的,都是一个德性的倔脾气。

包括他自己。

第54章

我很讨厌我自己不温不凉的思考过度,也许我是个坏人,不过我只要你吻我一下就会变好呢。

——王小波

·

初夏,空气升温,潮而闷,远处云积天暗,似是有雨。

心烦,走神了很长时间,等回过神来,办公桌对面的女生还在“嘤嘤”哭泣。

又一个被他挂了科,重修却错过了考试时间,明年要出国的。

“撤课是教务处的工作,请你直接去教务处说明情况吧。”

“教务处同意撤课,是需要任课老师和院长签字的…”

陈知遇:“…”

打听得一清二楚,专到他跟前来装孙子。

“同学,你应该听过,在我这儿没有挂科撤课的先例,我不能单独给你开这个便利,否则对前面照章处理的学生不公平——请回去吧。”

女生不说话,低头捂着脸抽泣。

门大开着,有老师经过,笑说:“陈老师,还没下班啊!”

陈知遇苦笑:“做点儿学生工作。”

看一眼时间,已经五点半了。

陈知遇站起身,“同学,请回去吧。明年这课我还开,你再修一次就行。”

女生坐着不动。

陈知遇拿上车钥匙,“我今天下班了,你明天再来吧。”

女生缓缓抬眼,红肿的眼睛瞅着陈知遇:“陈老师,只要您批准我撤课,我…我什么都能做。”

顿觉怒火直冒。

忍着了,面上没表现出来,然而再没耐心陪着她耗,沉沉道:“我帮你打电话给院长,你有什么诉求,去找院长,我听从院里安排。”

女生见他真要掏手机,这才站起身。

陈知遇锁上办公室门,女生在墙根蹲下,捂着脸痛哭。

陈知遇不再假以辞色,径直走了。

刚出院办大楼,就看见对面树底下蹲着个人。

陈知遇看了两眼,认出来了。

那人也抬起头来,瞅着陈知遇,半刻,走过去。

陈知遇神色平淡:“林涵让你来的?”

林涵打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一直也没真安排他与江鸣谦碰头。他以为江鸣谦已经度过难关了,就完全把这茬抛到了脑后。

江鸣谦闷着头“嗯”了一声,“见你一面,给涵姐一个交代。”

差人办事,这态度还真有意思。

陈知遇今儿已经被气够了,也不在乎再被人多气一会儿半会儿。

好歹是林涵的学生,况且也被打过招呼,这个面子还是要卖的。

开车,载他去附近找了家西式简餐,边吃饭边聊。

陈知遇开门见山:“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投资,我也就跟你聊两句,好跟林涵交差。做的什么产品,定位是什么,发展目标是什么,说说吧。”

江鸣谦从背包里,翻出三份厚实的资料,递给陈知遇,然后闷着头,啃三明治。

“…”陈知遇掂了掂资料的分量,“你不介绍?”

“计划书挺明白的。”

“产品呢?雏形总得让我看看吧?”

江鸣谦这才放下三明治,抽了张纸擦擦手,从包里拿出台安卓的测试机,解锁了打开app,递给陈知遇,“你先玩,我吃点儿东西。”他嘟囔着,“…两天没吃饭了。”

陈知遇无话可说了。

市面上背单词的app花样繁多数不胜数,江鸣谦这个,主打的特色就是“速成”,专给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学生用。

他们根据一个什么记忆者协会的三维记忆法,自创了一套单词记忆方式,陈知遇试学了一课,产品做得还行。

又翻了翻产品企划书,做得很扎实很专业。

回头跟谷信鸿评估一下,倒也不是没有投的可能。

这些年,他副业基本就是在做这个,投了很多新兴的项目,有的赚钱有的亏本,但多数都是赚了。

互联网这块的泡沫渐渐散了,江鸣谦的这个产品,想要出头,也不是那么容易。但注册和dau够了,后面是再拉融资或者直接转卖,都有更多可能。

“我回头跟专业团队评估一下,一周之后给你答复。”

江鸣谦可能已经吃饱了,手里拿了片面包,扯得七零八落。他神情颓唐,看着疲惫不堪。

陈知遇全然清楚他是个什么心态。

林涵给他打电话时,他的团队就出现了危机,两个多月下来,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不至于走这最后一步。

向情敌低头,这滋味,想想…

咖啡馆里不能抽烟,陈知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也不劝说什么,反正他一切公事公办,别人接受不接受,他无法左右,个人有个人的选择。

吃完饭,下雨了。

陈知遇将江鸣谦送到酒店,自己回家。

隔日下午两点,跟刚醒的苏南视频电话。

苏南没起床,趴在床上盯着屏幕,笑问:“陈老师,你什么时候放暑假啊?”

陈知遇把刚刚去茶水间接来的开水冲入水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苏南嘿嘿一笑,“我这边是冬天,比北半球凉快,气温刚刚好,你过来玩啊,我给你报销机票。”

陈知遇坐下,“别来这套。”

苏南坐起来,屏幕晃了一下,才又稳定,“对了,我昨天收到了江鸣谦的微信。”

陈知遇:“…”

“好奇怪,没头没尾的,就问我大丈夫是应该能屈能伸,还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陈知遇挑眉,“他知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是汪精卫说的吗?”

苏南:“…”

陈知遇就把林涵委托他的事跟苏南说了。

看苏南面色犹豫,便说:“你别往复杂的方向去想,要能赚钱,谁跟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