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走到那低矮小屋的门口,只见里面四壁空空,都是土墙土地。那个女人已坐在一张缺腿的案后,声音低沉沉地道:“客人,算个命吧。”

她的声音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沉沉的味道,听得人心没着没落地直往下掉。韩锷一时恍如梦游,他走到那个案前,问道:“你要我算什么?”

那个女人一双空蒙蒙的眼睛在黑纱后盯着他:“算你最担心的一件事。”

“也就是你最想知道的事。”

最担心的?——韩锷也不知自己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是出使的任务吗?是自己跟杜方柠最后的结果?还是王横海对自己的交托?

那个女人似乎也看出韩锷心中的转侧不定,忽然伸手在案下一掏,掏出一根檀香木条来。她晃亮了一个火媒,把那檀木条点燃,一股香气在那木条上燃出。 她接着手一晃,那木条就熄了。然后,她在桌上铺了一副白绢,把那木条递到韩锷手里,低声道:“画吧…你画出的就是你心里最担心的了。你画出了我就可以告 诉你答案了。”

又是这样——为什么又是这样?总是这样离奇诡魅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韩锷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地一颤,这一生他还很少会怕什么,但这样渺渺茫 茫,难以相信又难以不信的事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本质的恐慌。只听那女子空落落地道:“不要担心画不出,闭上眼,闭上眼你就画得出了。”

——居然又是这样的景况重来。韩锷仿佛被她催眠似的不自觉地闭上了眼。近日事情杂乱,而心里似乎总隐隐有一丝不安,却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为了什 么,他也不知自己这不安到底为是什么。然后,闭上眼的他只感觉到那女子似在她手里的香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一口烟就蓬到韩锷脸上来。随着那烟香的吸 入,韩锷似乎又一次进入了那朦昧不觉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动,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异域孤城,黑衣女子,荒凉旧巷,迷样人生…心里的一 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好久好久…那女子才轻声叹了口气,开口道:“你可以睁开眼了。”

韩锷似乎在一场半梦半醒间警醒过来,吃惊地发现,他这从不解丹青的人居然真的又画出了一副画!那副白绢现在正在那女子手中,她的眼隔着黑纱静静 地看着。韩锷也向那画上看去,只见那画中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压得很低的很灵动的眉毛,一张略略撅起象故意装作生气的小嘴,唇 微微的露着一只虎牙——他画的居然是小计!那个已好长时间没纠缠在他身边的孩子小计。

韩锷怔怔地看着那画,只觉自己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向余小计的相貌。他那微微撅着的唇似乎正在恼着自己的不告而别,眼中的神气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调皮,可眼底里,为什么又会有那样的一种忧伤?那忧伤本不应是他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可是——他不正在忧伤吗?

没错,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最掂记的也就是他了,他那迷一样的身世,他那胡嘻乱闹的言笑,他那藏在血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病,他那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先天脉息与骨龄…韩锷心里轻轻一叹,却听那女子低哑着声音道:“你最担心的可是他吗?”

说着,她那隔着层黑纱的眼光忽似渺茫了起来,看似还在看着那画,却又不似,似在看着那笔墨之外的所有过去与未来,所有的因与果,恩怨与波折。她的 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的意味,只听她用喉里发出的声音道:“嗯,他身上有病,这病干联着他的一个极为隐秘的身世,这世上能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了。照他的 下巴来看,他的命相该主极贵。这种下巴,在相法里,叫做‘燕颔’,你看,那不象是一只燕子似的下颔吗?这是个主王候将相之命的相,极贵又极贱,极通达又极 险厄,因为生得太尖巧了。你不用担心,他现在还好,只是如果你不关心的话,他接下来只怕就不会好了。他的病需要一种药,你此次西来,是跟那药有关系吧?”

韩锷听得只觉得身上冷汗直冒——她怎么什么都知道?没错,小计的病势虽得祖姑婆之力暂时压服住了,可祖姑婆也说,她下的药也仅能维持一年之期, 如果一年之期到了,她告诉他找的那个药还没有找到的话,小计只怕就真的返生乏术。而那药,祖姑婆只说西北才有,找不找得到就要看机缘了,让他最好到居延城 一行,最好问问居延城里的一个人。这一切,这个陌生女人怎么又会知道?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紧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

只听那个女子道:“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宫里发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了。”

——怎么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一个哑迷?而且又是一个女子?韩锷只觉得头都大了,心头一片杂乱。上一次只为这一个哑迷,把他陷入了何其凄苦的一场人生之局!他求到的结果却是与方柠怎样的一面。这一次又是这样吗?

那个女子却已起身欲走。韩锷不敢信她,伸手就去捉她的腕。那女子全没闪躲。她隔着黑纱的眼却直视到他的心里,只听她道:“停手。今我之见是一 个秘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如说了,那你的药,也就永远都找不到了。”韩锷怔在那里,半晌憋出一句道:“我凭什么信你?”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走了一柱香的时间后,你可以看看那个案上。”

她的案上是点着一柱香。她忽一张口,一口香烟就向韩锷面上扑来。韩锷不由一缩手,那女子却转身就走了。韩锷怔在那里也不知是追还是不追好,只有怔 怔地盯着那案上,那案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一支香袅袅地燃着。韩锷迷迷蒙蒙地看着那柱香,一截截香灰就那么落了下来,终于终于,那最后的一点黯红的头也 萎然欲谢了,就在那时,案上似乎浮起来几个香灰般淡淡的字,韩锷运足目力向那字上看去,那字却如字如画,似是草书,聚成三团,那是:徒然草韩锷心里一轰:没错,祖姑婆交待的那个药正是徒然草!他心中一迷: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药草要起这么一个怪异的名?人生一世,草长一秋,难道,那一场生命,最终只是为了名为“徒然”两字吗?

第六章 蛾眉倾国自难昏

韩锷闷闷地回到客栈时,杜方柠却已经回了。客栈里那张粗陋的木桌上,正放着几个油浸浸的纸包。见他回了,杜方柠就把那几个纸包撕开,里面盛的却是水煮腌牛 肉、脱骨羊蹄、蜜制无花果几样吃食。杜方柠脸上有些笑嘻嘻地看向他。韩锷一见之下不由食欲大开。杜方柠却还备的有酒。酒却是盛在囊中的。这时她从袖中掏出 了两个模样精巧的杯。天已近暮,那客房里黑黑的,桌上原燃的有蜡烛,两只酒盏在蜡烛的辉映下,却似透明的,一见淡青,一见灰白,莹莹的发着夜的幽光。只听 杜方柠轻叹道:“这是我们家里我最喜欢的两个杯子了,说是夜光杯。本来一套共有七个,我常用来喝酒。没想这杯子虽好看,喝起酒来却只觉伤心。其中有一个羊 脂色的,极名贵,用来装竹叶青本来最好了,可惜被我酒醉后摔了。其余的,‘荷露滑’配汾酒,‘杏花天’配白堕酒,都极好的——色味两相宜,常合樽前伴。可 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一个个就那么破了。有的破的声音我还记得,独饮饮到头疼时,手不知怎么就一松,然后,敲冰裂雪地一下,象敲在你脑子里似的…有 时,你会看到杯破的尸体。有时,却到酒醒时才看见地板上的碎岔,才明白,昨夜又破了一个了。弄来弄去,最后就只剩下这两个了。我常想…”

她微微仰起头:“要再碎一个,我就再也不用剩下的那个杯子喝酒了。”

她脸上微微一笑:“这两个颜色最好。我怕它破,总舍不得拿出来用。没想它们…倒真还能等得到有人共饮的一天…以后就算破了,也不算总是孤单单的凄零,也算,曾经有过了。”

她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说着就往那杯中注酒。酒色居然是红的,注入灰白的杯,就是灰白底子的一汪鲜红,注入微青的杯,却是浅浅的绯红。那杯子盈盈一握,韩锷这一生酒虽也喝,却还从没喝得这么讲究过。

他伸手接过那灰白的盏,握在手里就象握着方柠那人前含笑、背里孤单的手腕似的。看着那杯子在手里泛起的莹莹的光,只觉得,里面的酒让他不忍一啜,又不忍不啜。那红荡漾的似乎是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一口打尽,就这么完了,只怕可惜;但如对之不饮,就不是对它的辜负吗?

借着酒面上潋滟而起的微光,韩锷抬眼看向杜方柠那欲语还笑的脸,只觉这个女子…原来饮一杯酒也有这么多的说道呀。他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只觉杜 方柠已告诉了自己很多。那酒味微甜而酸:酸后回甘,甘里带烈,烈成薄薄的一辣,辣过后却在肺腑里温温润润地缠绵起来。那暖哄哄的醺意真好,让你明白哪怕醉 后头是要疼的,也甘心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酒囊倾出近半时,醉意恰好。韩锷默默地吃着东西,他知道,方柠要开始讲起正事了。果听杜方柠道:“那三十余骑果然是羌戎派来的使者。居延城一向 富庶,更是早先曾臣服于咱们朝廷的。十六年前,朝廷还曾以宫女冒充宗室之女与现今的居延王联姻,此后彼此一向交好。早在羌戎近来声势复盛前,朝廷因为内有 所困,久已无暇顾及这塞外孤城。羌戎王势起后,对居延王的压迫也日重。他们这次派使者来,就是为了逼迫居延王与之联手,共抗朝廷的。”

她静静地盯了韩锷一眼,知道韩锷在用心地听,便更细心地说下去:“可是朝廷中近年来,内斗日深,无论是东宫还是仆射堂,都久已无心外务了。对这 塞外姻好的护持也渐渐松怠下来。…那是一种内卷的塌陷式的争斗。朝中当政之人,没有谁还记挂什么天下,以为天下之争只局限于洛阳与长安这二都之中,甚或 只局限于宫中,只局限于那张皇位之上。”

她的眼中露出丝倦怠——她说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她心里所揣度的韩锷所思。韩锷他…对朝中之局想来就是这么看的。但她这个局中之人,纵 遭他心里指斥轻蔑,却也只能认帐了,因为她知道——事实也也就是这样。“本来居延城一向还受到张掖守军的庇护,但到去年时,驻守张掖的朝廷之兵自保已经不 足,早无力更无心对居延王加以庇护。所以羌戎更得以趁机而入。据说,这次居延王虽说心中不愿,但也已动摇,不过数日,只怕他们联合对抗朝廷之盟就要盟成 了。”

杜方柠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口气里一片倦怠,似已颇倦于这个世事。韩锷一直静静地听着,也默默地在想。这时他的眼睛忽直盯向杜方柠,似要从她表面的倦怠下体察出她的真心 来。杜方柠就这么倦倦地被他看着,慢慢地就矜持不住,眼里似慢慢地就要燃出一把火来。看到她眼底的火,韩锷唇角就轻轻一牵地笑了。杜方柠恼道:“你笑什 么?”

韩锷只是轻声道:“那么倦怠软弱的话可不象你说的。”杜方柠看着他,面上也浮起一丝微笑:“那么,知难而退的事想来也不是你所能做的了?”

她的笑里隐藏有一丝俏皮。两人心里忽同时浮起了一丝“知己”之感。只听韩锷微笑道:“他们之中有没有高手?”杜方柠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惊惧:“有! 那个为首之人我虽没能完全探清他的家数,但他似乎就是出身于塔尔寺噶当教一脉的高手。因为我虽加意谨慎,但几乎还是差点被他发觉。听他说话间的气息,若断 若续,与中土技击诸派调息之法迥异,那似乎就是…号称‘十万狮子吼’之塔尔寺中的‘煨桑心法’。”

她说起这几句话时,面色一片惊惧。韩锷也明白她为什么惊惧——‘噶当’一教,虽僻处青海,却在中土之地也大为有名。因为其教中宗师小金巴十数年 前曾赴中土晒佛。当时也有中土知名技击之士与他谈武论技,没想在他金巴掌下,三数招间,就已败尽高手无数。‘噶尔教’本为一代佛法大师宗咯巴所创,内称 ‘格鲁派’,现今以两大高哲闻名于天下,一为大金巴,一为小金巴。那小金巴屡胜之后,座下弟子也曾张狂至极,一时间,连中土名门之士,也多以修习金巴心法 为荣。最后,据传说,还是俞九阙不耐其张狂,扰乱长安法度,暗里出手与他于渭水一战。那一战后,小金巴退隐青海,从此足迹未再入中土之境,可俞九阙却也有 一年没有露面。外人传说,小金巴虽败了一招,俞九阙也负伤颇重。

——俞九阙之声名几为中土高手之冠,所以噶当教的威名也就从此在中土技击名家的口碑中流传了下来。韩锷与杜方柠虽自度也算一流好手,可这等足以与俞九阙一较的名家,让他们思来也不由汗下。

韩锷的脸色木然,下腭上露出一片铁青之色,半晌冷然道:“没想到噶当教居然也已辅助羌戎了。天骄之名,果非轻至。”

杜方柠含笑看着他:“锷,看来你真的要做?”他两人心意相通,当此危局,问题只有具体该怎么做,而非做与不做。韩锷点了点头,杜方柠一笑道:“把你的主意写在手上,看看可与我相同?”

韩锷微微一笑,依她之言醮着那杯中酒水在掌心写了几个字,然后两人各自伸掌在对方眼前一晃,然后同声而笑。韩锷的笑声高而沉郁,杜方柠的笑声却尖而清越。只听杜方柠笑道:“韩宣抚使,这可是你拿的主意,以后可不能怪我是只好杀人放火的魔女了。”

羌戎使者所住的驿馆却就在居延城东首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这宾馆本为接待贵宾所置,屋舍俨然,铺陈华贵。以往接待的多是汉家使者,也曾熙熙攘攘。 可最近数年以来,汉使之踪迹久断,今日所宿,却是羌戎之使了。那些羌戎之人甚为傲慢,宾馆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极为小心谨慎。宾馆四周,多是富户之家,最近的 却也相距足有数百步之遥。这里却难得的颇有树木,居延城一城燥热,这树却是极为难得的了。

这夜将近四更之时,旁边邻里忽有人惊呼:“火起!”接着就有不少人惊觉,只见窗外驿馆方向红光入眼,一时人人惊起。大家只听得四周惊噪,可不是那驿馆已被一片大火包围?众人才待要上前去救,却想起里面住的使者多么狂燥,心下不由怯了。正在踌蹰之间,忽听有人叫道:“啊!”

众人向那火光中望去,只见那熊熊烈火中,似有一道灰白的剑影一闪一闪,同时有一条青青的光芒也前奔后掷,矢矫绝世。有胆大的凑近到百步之内观看,只见那驿馆中的杂役们都已逃出馆外,可羌戎使者大半都被困在了里面。有人眼尖,轻呼一声:“好象那两人穿的是王宫护卫的衣服。”

众人一看,果然如此,当即人人噤声,只在肚里暗暗猜测。那火光中的搏杀想来极为激烈,因为剑气渐渐越来越盛,却有一道金钹样的象掌风似的影子在那火光里蓬勃而起,与那苍白色的剑华交缠在一处,难分难解。

旁边人远远看着,只是人人咋舌。一人喃喃道:“王上为了结好汉家,得罪羌戎可不知值也不值?”另一个老者却道:“汉家朝廷才是磐石之业,我们一城 之人多操商贾之业。要是货物不卖与汉家天子,那咱们一城之人可怎么活?你当那羌戎牧马之人是什么好买家吗?他们游牧之辈,不抢掠你也就是万幸了。王上所 为,才是正途。”

那驿馆之中,时时发出惨叫恶呼。熊熊火势因为没有人救,直烧到近天明时才弱了下来。直闹了近两个更次,那火中的恶斗才停歇下来。驿馆之官黎明检 视,却见火焚后的馆中居然有近三十余具羌戎人的尸首。众人合力把那余火灭了。虽是清早,消息却已经满城地传开了,说昨日居延王派王宫护卫,几乎杀尽了羌戎 使者,打定主意与汉家联盟,对抗羌戎了。

一时城中人人惊骇。虽大家多苦于羌戎悍暴,可得罪了这么强劲之敌,心中一时人人忧苦,只愁这塞外孤城,如何能抗得住羌戎的悍马厉兵?一时市面上谣传沸沸,人心惶惶,也无心生意了,互相之间打探消息。那王宫之中已得消息,虽派了官员出来加力安抚,却又哪里安抚得住?

及至近午,城门口忽有人飞奔来报:“汉家使者来了,汉家天子使来了!”

这一句话象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居延城的角角落落。好多人一听就怔了:这么多年了,却是在这危机之刻,那个安如磐石的朝廷的天子使终于又来了?有人一拍腿道:“我就知,王上断不会那么没有成算的。这杀羌戎之举,想来必是图谋已久,这是送王上与汉家天子使者的一个大礼。”

于是满城雷动,不一时,从城门口到王宫的路上,就已集聚了不知多少旁观者。人人伸颈延望,分明把这一城之生计都寄托在了那汉家天子使者的身上。好 一时,才见一辆轻车从城门口缓辔驰入。车上控辔之人身材单弱,虽男子装扮,但眉目如画。人人都要看那敞蓬轻车上的汉家使者。只见他在车上却长身立着,眉目 修朗,腰佩长剑,端的有种不怒而自危的神态。车上高悬着汉家天子使的旌节,架车的却是改装后的方柠。只听她低声一笑道:“韩宣抚使,你的威风可大了。”

韩锷眉间微露苦笑。昨日,正是他与杜方柠冒险犯难,以一剑一索之力几尽诛了羌戎使者,绝了居延王后路。与那使者之首的一战,却也差不多耗尽了他 的心力。他不由更对羌戎之势多了三分戒心。这时,看着满满地堵在两边的夹路百姓,他心中却没有计谋得售的窃喜,反多了分责任与忧惧。他情知为什么满城百姓 会这么热望地看着自己,如果不能代朝廷经营好这塞外之事,他昨日代居延城轻招羌戎之怒,必累得它日满城被屠,那他可真要愧对一城百姓今日的热望了。——他 们昨夜转出城外,杜方柠寻了车,然后在城外数里之地就已找了驿馆代为通报,这时一进城,早有居延王属下的官员接他们进宫去。韩锷心中忧虑,却面上神色淡 淡。那一份淡定似乎就感染了好多人,让城中百姓多少有些心安下来。

华堂内设盛筵,锦毡托起歌舞——居延王的王宫倒没有汉家王室的堂皇之气,倒颇似一个中土极富的商人之家的奢华铺设。韩锷高踞客座,身边就是方柠。 方柠戎衣弁冠,扮做男子,身材虽嫌瘦小了些,但眉目英飒,装扮起来竟也是个极英俊爽利的小伙儿。虽值十月,案上却还有大盘大盘窖藏的新鲜瓜果,这倒是中土 虽富贵人家也不能得的了。那一盘盘的葡萄、西瓜装点出一片裕足的气息,可居延王白胖白胖的脸上,却隐有忧色。

那居延王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大腹便便,面上也堆了好多摺子,唇下也留了八字的须,黑密密的,手指上套了好几个或金或钻的极大的戒指。这时他胖胖的手端起酒爵,冲韩锷敬道:“韩宣抚使,跋涉远来,小王无以为敬,却不知宣抚使这次要耽搁多久?”

他却会说汉话,虽说口音不纯,也颇难得了。韩锷知他话中深意,微笑道:“下官这一来只怕就要搔扰得久了。下官不材,朝廷委任经营西域事务,如今西北边陲不靖。如不呆到海晏河清那一天,下官只怕就不会走的。”

居延王勉强一笑,笑意里隐有苦涩。他心里正在猜度着昨日迎宾馆里羌戎人被杀可与这两位使者有关?却也不敢贸然发问。只听他道:“怎么,天子使韩宣抚前来,却只韩宣抚两人吗?”

韩锷心中一怔,正不知怎生回答才好——他出使之前还未料到有居延之行,所以并无带随丛的打算。可如果只凭自己与方柠二人,却又如何能让居延王心 安。他心中正自后悔,才听杜方柠笑道:“王爷,那怎么会?我们另有三百龙禁卫紧随其后,不日即至。只是我们韩宣抚闻得王爷这里久受羌戎搔扰,昨夜又出了 事,所以轻车快马,抢先赶至的。”

她在话里有意点破,似有以昨日之事要胁居延王之味。韩锷却一愣:哪里来的三百龙禁卫?杜方柠冒充的是他的副使。当即也不便多说。堂下歌舞正欢,居延王面色一喜。只听杜方柠沉吟道:“何况,朝廷已下令重整张掖军备,小小羌戎之乱,王爷倒不必深忧了。”

忽听得居延王座后珠帘一响,却有一人缓步而出。居延王回视一眼,笑道:“啊,王妃来了。小王为你引介,这两位韩宣抚使与杜副宣抚使却是朝廷派来的天朝使者。当真年少风华,英雄了得。这便是小王的王妃…”

他呵呵一笑:“说起来,她可还是汉人呢。”韩锷不便太急着看别人王宫内眷。心里却极为好奇:王妃,那是不是就是祖姑婆所说的朴厄绯了?原来那个余皇后身边的侍女。他心里这么想着,想到那朴厄绯身上的种种关联,还想起昨日那黑衣女子说的话——她所说的,是不是就是指她呢?

却见身边杜方柠面上神色微异,眼也不眨地向那才出来的王妃望着,似乎有一分说不出的惊诧。韩锷不由好奇,也打眼望去,一时映入眼中的只见彩锦珠佩,可那华灿的衣饰也比不上那衣下之人万分之一的丽色。他怔怔地看向那王妃的脸上,只见她脸上淡施铅华,却自风华绝代。

只听她含笑道:“厄绯也是听说天朝来人了,不管怎么说,也是贱妾的娘家人,所以不顾礼数,就赶出来了。平白倒教两位天使见笑了。”

她口音清朗,珠圆玉润。韩锷怔怔地看着她——这王妃,这个朴厄绯,原来竟是如此绝色!好象就是方柠也及不上她的丽色。她想来现在年纪该也不小了, 容色却全不输于方柠才过双十的绮龄玉貌,甚或…还有过之。韩锷自识得方柠之后,就不信天下还会有好看过她的女子,可今日却真的见到了。更让他称奇的是, 那王妃的一双眼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自己,那眼中的神色,好象与自己见过一般。

第七章 胡马嘶和榆塞笛

著取戎衣为与谁

双蛾久惯笑须眉

忽然旖旎行边塞

且驱骢马越斑骓…

乐陶陶、且衔杯行矣关山不需归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

韩锷怔怔地望着杜方柠,那首歌儿似乎还在耳中回旋着。适才酒筵之上,韩锷见歌舞正浓,调笑道:“我们这位杜副使也极善做歌,请他为王爷唱上一曲 吧。”他本是调笑之言,没想方柠真的击缶而歌起来,她唱的就是这么个曲子。…此时酒筵饮罢,已是深夜,居延王专门拨了一处华舍与他们两人歇息。侍者把他 们送到宿处后,韩锷一回身,面向方柠,两人的脸突地相距不过一尺,韩锷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促了。他直直地看了半晌,手撑在墙上,半虚半实地把她给环住,呼 出的热气充塞满两臂之间,似乎要把这静夜里清晰可闻的扑通而跳的心都挤破了。那侍者正给杜方柠的房里送水进来,看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眼睛一垂,隐隐含了笑 意,放了水忙低了头就退出了,心里却道:那个副使也确实长得清俊,他们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