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计笑道:“那除非你也陷入险地完全没有脱生之机了吧。那样的时候,死则死矣,也是我该死的时候了。”他就这么笑言生死,韩锷对他这份又惫赖又 没心没肺的乐观不由好笑又好气,双手一抛,已把他横着抛落入远远的草地,骂道:“呸,你这个洛阳小地痞。不,你还爱杀人——你这个小羌戎人!”

余小计却落入一片浅水中,他一腾站起,合身向韩锷撞来,撞得他也一身是水,大笑道:“你这个小羌戎人的哥哥,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第六章 拖玉腰金报主身

伊吾城上的月亮大而且白,犹其是独坐在伊吾安抚使驿馆的屋顶上看来。驿馆的屋顶上,这时正抱膝坐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姿,飒爽中透着丝娇俏,娇俏里掩不住的是飒爽。她这么坐了有一时了。有一晌,才有一个人影跃了上来,落在她身边。只听那人道:“即然来了,怎么不进屋来?”

先前那人影微微一笑:“我是要借着这风,吹凉了这身富贵俗气,免得韩宣抚使你看了碍眼。”说着她侧颈凝眸,贝齿微露,却不正是方柠?

韩锷是为了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北庭都护府筹备特使才回的伊吾城。他回来才两天,刚才在屋里听到屋顶的声响,就知方柠已在康城赶回来了。但她却并没进 屋,只是抱着膝在屋顶坐着。韩锷忍了忍才跃上屋顶来。对这一次重见,两人未见前都觉得尴尬,正不知该怎么碰面——俗世种种,取道不同,他们之间的不同处是 太多了。想起那些横在彼此间的沟沟坎坎,韩锷就不由五内俱凉。可——真的这么由着性子一跃上来后,重见方柠,那些繁杂总总却于一瞬间俱都忘却了,剩下的只 有欢喜,说不出的欢喜。

见方柠这么若娇若嗔地说了一句,韩锷只觉心中烦恼遭她这轻倩一语,便如切冰破雪,登时消散。他也抱着膝在杜方柠身边坐下。好一时,两个人都没有 话说。半晌,韩锷才找到话道:“你只传书跟我说朝廷要派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来,却还没说是谁呢。”他于朝中要员本不甚清楚,这么说也不过没话找话提一句 吧。杜方柠微微一笑:“不过是仆射堂又新生的动议。看着十五城这事有利可图了,他们也心动了,不想让我们东宫坐大,于是,什么废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北庭都护 府也被翻出来了。”

她半讥半笑地说出了这番话。韩锷却在她话里语意内分明是置身于东宫与仆射堂的争执之外之意。——她想说的是和自己这无牵无碍的人站在一边吧。两 个人这次重见,不知怎么都有些再世为人般的羞涩感。韩锷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柠的手,杜方柠轻轻挣了挣,没挣脱,却也就由他握住了。这一刻静静的温柔谁 都不想破坏,过了好久,方柠才嗤声道:“你知道这次来得是谁?这个人说起来你却认得。”

韩锷一愣:谁?他在朝中认得的人可不多。心中却在想:怎么今儿和方柠在一起,那盅毒却象没有发作?只听杜方柠笑道:“自从我斩了张掖防御使后, 朝中仆射堂那边的文官想来吓破了胆,北庭都护府重建的朝议虽是他们提出来的,但却没有人想来。也是,你一个江湖浪子,加上我这个有名的豺女,又是这么的荒 天塞外,没个规矩,搁谁谁也不想来吧?最后,仆射堂那边领命前来的却是你的一面之交:古超卓。”

韩锷一愣,他一支手握了杜方柠的手,不舍得松开,却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是他?他来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杜方柠将眼望向他:“你放心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这姓古的人倒还与一般的官儿不同,是有些爽气的。他来总比别人来好。不过,他很有才力,说不定,他来对我来说比别的人来要糟。”

她的话一顿,不想再提这些势力之争,“我听说,咯丹三杀已经对你动手了?你碰到了几个?”韩锷一低头,他知道,方柠在康城本来还有很多事务,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回,想来就是为了这事了。他低声道:“一个。”

杜方柠在他跃身上房时想来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伤。这时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剥韩锷身上的袍子。韩锷拧了拧身,杜方柠手却压在他肩上,低声道:“别动!”那声音严厉中又有一丝温柔,韩锷一静,就听了话不动了。

杜方柠把他的外衫从领口褪下,只见从肩到背,好长的一条刚愈合的伤口。只看那伤口形状,凭杜方柠对韩锷功底的熟悉,已大致猜得出当时动手情形。她 用指轻颤着顺那疤痕划下,低声道:“好厉害的刀法。是戈壁长刀图鲁?”韩锷静静道:“我猜是他。”杜方柠牙齿微微轻颤。她没有说话,但韩锷了解她,凡她这 样的时候,那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杜方柠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没再动,可那指尖却传出了一点热力。两人心中同有一种豪气涌起——有我‘索剑之盟’在,就算什么咯丹三杀来了,又有何惧?就是大小金巴连同俞九阙同时出手,那又怎样!

两人同时听到了彼此心里的呼啸之声,那是他们联手对敌,数犯豪强时就养就的默契。他们似同时给那咯丹三杀判了死刑,因为方柠那手指的轻颤。她的愤 怒是为了韩锷的伤,韩锷的愤怒是那人居然惹动方柠、让她一向平静的心居然如此愤怒。只听杜方柠道:“不只他们,大漠王莫忘记恨你伤他之仇,近日与莫失已同 时出马,只怕不日也就要有异动。”

韩锷没有说话,却把背靠在了杜方柠站立的膝上。两人心中同时腾起一股杀气,但杀气之下,却是掩也掩不尽的温柔。这么过了不知有好久,杜方柠只觉韩锷靠在自己膝上的肩背越来越热,热得都让她心生惧怕。她的心里迷迷一乱,忙忙退开一步在韩锷一尺远坐下。

韩锷的神情间也似有着焦切,两个人却一时都没说话。好半晌,韩锷才因肩头被风吹冷了呼吸重又平静下来,只听他道:“据库赞派出的探马打探回来的消 息,今年边塞只怕可以平静些了——羌戎有内乱,羌戎王帐下左右贤王与大小二十八部落有内斗。羌戎王乌毕汗已强令他们都回师青草湖极北之地,以平定这场内部 纷争。看来,今年防备羌戎之侵袭之心可以少担一点了。只是不知,这个消息确不确实。”

杜方柠也平静下来,点头道:“啊,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对你说——王横海也有书信来,讲的也是这个消息,他说基本可以确定。他正筹划着要盯紧这个消 息,一有时机,就趁势进攻以平羌戎呢。可惜,他说他的大军一时准备不好,里面好多缠杂的事。他在军中又不能用权,多有掣肘。这事朝廷好象也知道了。不过, 朝廷中即风闻此事——他们苟安惯了,只怕西征的事反由此缓了下来,只要王将军保住边塞不失就大呼侥幸了。这倒可虑。”她口里说着,见韩锷默不应声,不由侧 头去看他。

只见韩锷分明听见了,却没有望向她,而是把一双眼直向黑夜中望去。他望的是那个极北之地,眼中有一种烧着了般的神情,那眼神中似乎有一种负勇赌狠到极处的悍厉,那是一股——杀气!

杜方柠心中一惊,她还从未在韩锷身上看到过如此炽烈的杀气,锷、一向是个看上去淡泊宁定的人。她用眼搜索着韩锷的眼,她要看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韩锷终于回过眼来了,与她一望,就似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读懂了自己想法的神色。但韩锷眼睑一垂,似有意似无意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思,也似故意要解开尴尬地 道:“你听说过没有,朴厄绯打算今年年底就要与伊吾王成婚了。”杜方柠怔了怔,然后唇边一笑,她早已料到,只是没想到塞外之人守制时间可以这么短。

韩锷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彼此一笑,似是心中对此事已有评价,所见略同。只不过方柠的笑是讥刺的,韩锷的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也有一点悲凉——他似看到了那倒卧在这场婚礼路途中的那具居延王的尸首,那也是,他一手送给朴厄绯毒杀的。

天上的月亮真的好圆,又照着几家欢乐几家愁呢?只听杜方柠叹道:“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呀。我急着往回赶,没想,到底还是错过了昨天的中秋了。”昨天是中秋?——韩锷这才猛然想到。他看了杜方柠一眼,忽低声道:“阿柠,那今晚我们也团圆好不好,今晚,你不要走…”

杜方柠惊愕地看着他,却见他的脸已羞窘得如火烧一般。但他并不就此窘住,反趁自己惊愕时一把抱住了自己。杜方柠身子连拧,要挣脱出来。可她从没有这么觉得韩锷的手劲如此之大过。他横揽着自己的腰,手臂紧紧的,让自己都觉得单凭着身上的力气是挣不脱的了。

杜方柠的指甲抠进了韩锷的手臂,她似忘了自己也是一代技击高手,忘记了所有的技巧,只凭她一个女子的体力挣扎,那却怎么挣扎得过?

韩锷身上的火热似也烧灼了她,让她的身子水般融化。他抱着她一跃而下,已进入屋舍。——小计说得不错,自己又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当成什么超卓的人 物?管它什么千古声名,百年担负?即然,这塞外的一夜如此可遇而不可求。即然,他几乎注定永生也不可能读懂这个女子,那他为什么不尝试用另一种方法把她彻 底读懂?

杜方柠的身子就那么被韩锷压倒在床上,她甚或觉得他的动作有一点粗鲁。她本能地抗拒着他,所有的闺中教化年深日久,耳睹目染,已侵入骨中,化为本 能。这教化已教化了她几千年,自有汉人以来,自有那个儒家以来,就这么一直的教化着。她想出声喝叱,可唇已被韩锷的唇堵住。她用力地推开着韩锷压在她身的 肩膀,可推不开紧贴在身下的一点硬。她有力抗拒韩锷的动作,可却似抗不住他身上的那一点热。

——方柠是什么样的?韩锷一直渴望知道这个方柠究竟是什么样的。她象一颗鲜红的荔枝,鲜红中又有着一点刺手。可今天,他终于不顾她的刺手,不顾 怕剥开它后那一点裸呈无依的痛把她给剥开了。荔肉的那一点点莹白…以前,他一直怕剥开后自己无法用一个合乎道德的外衣给那一点颤动的莹白提供保护而缩步 不前…是什么包裹了那水样的莹白让它只颤不流,是少女的矜持还是这一层薄薄的搓揉即破的皮肤?韩锷心头忽生的却只有破坏感,象面对着那枚剥好的新荔,只 想咬破汁水齿颊一溅地占有侵入。

方柠身子很细很白,可她指间练功结成的细茧却在背后划破了韩锷的皮肤。韩锷不敢看她,因为每一眼都是火烧。方柠在轻轻的挣扎中衣履已被他褪尽, 她轻轻地撕抓着,韩锷就也裸呈了他所有的焦渴。在他一痛的顶入时,杜方柠的嘴忽然就咬在他的颈侧——你怎么能,怎么能…可他一破阻碍就更无顾忌地在她的 身上耸动…混沌被破,所有的爱在那一刻似乎都清晰了,溅上一点血地把彼此的生命、欲望、肉身交缠住。生命中所有的虚空都被那点欲念涨满,杜方柠感到从没 有过的羞辱,因为羞辱而感觉快乐,因为快乐而更加羞辱…更加的羞辱带来更加的快乐…往往复复,层层叠叠,一层一层地往上面升。她的教养养成了她的克 制,可那克制虽禁锢着欲望,却如闸蓄的水,一旦被强行撕破,却更加汹涌。人生的性已不只是动物的性,贞操带来的羞耻感似乎暗地里就诉说着一个秘密的愿望, 愿望有一天可以由着羞耻推高至更深一层的快乐。杜方柠只觉得自己那一向被自己放得很高的心越来越低,低得压在泥土中,却终于在回归腐泥时开出快乐的花来。

那是一种打破似的快感,原来,种种束缚,种种压抑,种种教诲,积攒得满满的尊严与清白之念,那些都是虚的。什么叫做脱略放逸?就是一个人拚一生精力烧好最好的窑瓷,烧成后看它一眼,再摔之于地,那一声破绽才能获得人生真正的快乐。

杜方柠觉得自己被侵犯了,被撕破了,被挺入了,她精心构造的一切都被她自己半推半拒的摔破了,可是她…快乐了。

韩锷也觉得自己无耻地侵犯了,撕破了,挺入了,摔碎了他所有仰之弥高的幻象了,种种两心相印道义相合的努力最后置换成简单的切入了,可他…嘶吼了,也快乐了。

一清早,余小计走入屋内,看也没看杜方柠一眼,提起了自己的包袱,跟韩锷道:“锷哥,我回连城骑。”

韩锷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就走。韩锷追出门外,抓住他肩膀道:“怎么说走就走?”余小计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在伊吾城再呆。也不想看到那个杜方柠。”

韩锷不由一愣:“你又耍什么小孩儿脾气?她也没对你怎么样。”

余小计却暴怒起来:“她还没怎么样?她是害死我姐姐的凶手!她,她,她…你还不知道,她也决对不会对你说——我们来之前半个月,她已挑选了十个 伊吾美女进供给朝廷。你看着她平时一本正经,一副‘我是女子,并不输于男’的样子,装得他妈的挺象,可她还不是把跟她一样的女子就这么送礼一样往那些王八 蛋嘴里送?我们阵前军中舍生忘死,说是为了汉家百姓,为了解十五城之人于倒悬之中,可我们现在和那些羌戎人又有什么不同?嘿嘿,她在乎什么人?她自己的尊 严是看得比谁都要重,可她在乎过别的跟她一样的女了吗,在乎过那些死于沙场的伊吾士兵吗?又…”

他直盯向韩锷的眼:“…真的在乎过你吗?”

“锷哥,你就是个傻子,一向都是个傻子!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我是不要在这伊吾城呆了,我没那份潜忍,没那厚脸皮,打了人一耳光还要看着满城人对 自己的阿谀与敬重。我回连城骑去,那里起码干净些,没这些鸟娘们儿和她们干得那些呕得我吐得出隔夜饭的事来!我余小计是个小地痞,是个羌戎人,可羌戎人抢 女人也只是为了自己,不会这么做着婊子立着牌坊跟他妈的卖自己一样的找个替身胡弄皇上老子,给自己一家上下博取功名!”他的眼睛都红了。在他刚开始肆言怒 骂时,韩锷一只手已抬了起来,几乎揍到了他的脸上。接下来,韩锷抬起的手越变越无力,他明白小计说的都是真的,更知道方柠会说这都是所有为了理想而斗的过 程中不可不用的润滑…她们总是对的,她们总是对的…

可小计…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都似要咬出血来。他的脸上有一种又阴郁又凄惨的笑。他的眼阴暗起来,但那阴暗更深地是在诉说着他深心里 如何想一脱虚冕,放狂疾走。但他什么也没说。余小计看着他眼中的神情,只见韩锷的瞳子越来越黑起来,黑得象夜。韩锷在自己那个深密不透的夜色瞳光中已更加 坚定了自己的决定。他放松了余小计的手,低声道:“好,你走,我不拦你。今天,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就要到了,我要相迎。你回到连城骑中,以后好好保重。三 天之后,记得收我的信。”余小计嗫嚅着唇想说什么,肩上却被韩锷用力地推了一把:“走!”

第七章 江天漠漠鸟双去

一匹骓马行走在伊吾城北去的路上。城北即是沙漠,其实沙漠中本没有什么路,只是返身回顾时,那一串儿的马蹄印儿才让人感觉那足迹还象是一条路。另一匹马上 驮着食水杂物默默地跟在后面。前面骓马上的人身影看起来很落拓,疲乏的脸上风尘遮面,但一双眼却依旧相当坚定——就让我一个人走,且让我一个人走,反正这 个世界,我已惯独行。

十五城的局面已经初定,有方柠与古超卓在,什么事想来他们都摆得平吧?韩锷唇角隐隐升出一丝讥笑: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两个摆不平? ——东宫与仆射堂势倾天下,而他两人,俱都是其中的头面人物。好在,他有一点可以确信,与宰相相争虽烈,但方柠与古超卓应该还都算做事的人,有一个 底线他们该不会破——那就是、不至于让党争影响塞外大局。所以他放心。而羌戎此时正陷入内乱,也许,正是时机。

他不能再顶着那个什么三州防御使与天子宣抚使的虚衔呆下去,哪怕,那虚衔下还有功业,还有温香软玉,还有许多可做的事,还有方柠。但那是掺杂着 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丑恶的功业。——君子可欺之以方,方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吧。那一大串所谓大丈夫真正的功业的诱惑下,自己到底要帮着朝中那上上下下、 所有的食利者完成多少巧取豪夺?

他不能再呆下去,否则,不只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那少年时曾经渴望一尘不染的初心,也无法面对那个对自己如此仰慕的小计。他给小计留了书信, 信中只有几句话:“计,你所说均是。锷哥注定不是可以提携一旅征伐天下以邀俗世功名的人,所以锷哥这一次要单身远行。如有一日,极北之处,白狼星灭,那 么,就是锷哥功成之日。但如此好的结果,锷哥也只敢做万一之想。前程险恶,不能带你。人世炎凉,万务珍重。”

他这一次,可真是决绝而去。他不担心方柠——无论再怎么举世滔滔,她这样的女子,都会很好的保护好自己的。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让他担心的却是小计。想到小计接到信时,大大的眼睛下,尖尖的下颏上,可能会挂起泪痕。他虽此心决绝,却也无法忍不住挂心。

探马传报,羌戎王“天骄”乌毕汗大会羌戎左右贤王及诸部落首领的地方就是在青草湖。韩锷此行的目的地也是青草湖。他在行前已仔细研究过这一路上的 地形——青草湖距伊吾城好有千余里,途中,有沙漠也有草原,还间杂有戈壁。他此时已行到了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边缘。秋来了,天上时有大雁飞过,振着翅向南 飞去。青草湖再往北就是那个苏武牧过羊的北海了吧?“携手上河梁,游子莫何之?”…当年李陵与苏武一别的地方却不知却在哪里?其时,他们心中更不知是何 等况味?

——韩锷离开伊吾城已有三日,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遥遥地见到前方沙漠中倒卧着一个小黑点。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那是一个人。那人倒卧的不远 处还有一匹牲口倒毙的身影。韩锷驱马向前,又靠近点儿,才忽一扬鞭——因为看到那个人却是身穿连城骑的服色。衣色青黑,好象还是护卫营中的汉军。怎么,护 卫营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吗?

这时两人相距还有两里许。韩锷坐下马快,不几步就已奔到。他翻身下马,急望了一眼,果见那人是王横海所差遣来的人马中的一个。脸很熟,但却叫不 出名字。只见那士兵嘴唇发干,眼睛微睁着,已是半昏迷状态。韩锷心里忧急,一把解下马鞍边挂着的水囊,身形一跃,已到那人边上。他伸手揽颈,就要扶起那 人,把水囊就向那人口里灌去。

可百战成名的他这时心里却划过一丝警觉,那是——杀气。在这个空荡荡的沙漠里,他感到了一股杀气。他用眼睛向四处冷冷地搜寻着,找寻着杀气生发 之所在。四周空空如也,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幻觉。他的手不停,抱起了那士兵的头,一点水注下,濡湿了那兵士的唇。那兵士一睁眼,就已认出他。那兵士 的眼里忽有一丝惨厉的神色,似是要诉说什么,却说不出。韩锷才一愣,就见那本半僵的兵士忽然飞身而起,向自己身上抱来。韩锷这时才惊觉那杀气似乎就是从这 士兵身上传来!为什么这个垂死的袍泽会突袭自己?他想都不及想,一只手伸出,轻横在自己与那士兵之间,手里还不敢太用力,怕真伤了那士兵性命。

却见那士兵虽不说话,眼里忽现一抹血红,看着可惊可怖。他的双手直向韩锷身上僵僵地抱去,可眼中却在警告着什么!这时,韩锷突见血光一爆。只见一根黑色的尖尖的东西从那士兵背后肺中穿过,直向自己心口扎至。——杀局!韩锷一声长啸,原来这是杀局!

他身子忽一矮,那柄尖尖的精钢所铸的黑管样的东西已透过那士兵的身体,穿入了他的左肩头。

这一招太快,快得韩锷只来得及避过要害。他体内撕裂一痛,但双手抱住那兵士,两腿一弹,人已向后窜去。他隔着那士兵,来不及看到那埋在士兵身底沙 下的伏击者倒底是何等人物。但那人分明追袭而至。空气中响起一声尖啸,却是那人手中乌黑的中空铁管发出的啸叫。韩锷只见空气中几滴鲜血正在那铁管飞袭之下 向后抖落,那是那兵士的血,还有自己的鲜血。他退得太快,那跟袭之人扑得也太快,他全不及看清那个矮矮的影子是何等人物。

他这一退足有三丈。脚再落地时,脚下忽虚,似是踩到了浮沙——有陷井!韩锷头上冷汗一冒,眼睛一瞥,一瞬间瞥到沙地上露出一截中空的竹管——沙下还有人!

他只及警觉,就见一片狂沙已飞暴而起,只见一蓬刀光从沙地里翻腾而出,地似乎翻了一样,漫天昏黄,到处都是沙子,而那刀光腾起,似是带起的沙粒已 足已杀人。韩锷双足一弹,身子蜷缩而起,直向空中暴冲而上。他来不及腾手,背上肌内一跳一弹,只见他背上缚着的长庚哑簧咯地一声,长庚已脱鞘而起。韩锷右 手抱住那兵士,左手操住空中的长庚,蜷着的身子在空中猛地展直,一剑就向那铁管迎去。

当此险境,遇强挫强,迎难而上,本就是韩锷的脾气!黄沙飞舞,他的头发束发已断,抢在那刀光落体之前,他的长庚在空中与那铁管已迎面而遇。铿然 一声,韩锷借力疾退,那追击之人也为之一挫。可满天的刀光沙影已卷袭而至。沙子洞穿了韩锷的衣角,那刀光更是狂悍已极,空中一劈,韩锷肋下就溅出一道血 痕。

可他退得也真快,倏忽之间,在那两人全力一击,不及跃近之时已又退出丈许。然后他身子一落,已平平坐在沙地之上,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空中鼓荡 的沙缓缓落下,韩锷浑身浴血,在对方突袭之局下,他虽侥幸逃命,但一接之下,已受重伤。怀里的兵士也已到了油尽灯干的地步,只见他嘴里不断地咯着血,却勉 力开声道:“大漠五,韩帅,是大漠王…”

他在尽着最后一点力气让韩锷多了解一点情况。韩锷没有抬头看向那两个人,而是低头望着怀里的兵士。那士兵虚弱地挣了挣,道:“你快走!”——他 似乎还想拚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出韩锷的怀抱,无力帮他却敌,起码也要不给韩帅增加负累。但这最后一下的挣扎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虚弱之下,肺部重创,这时 只见他身子不停地痛苦地扭动,一口口带着气泡的鲜血直从他喉中咳出,两眼焦急地望着韩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死亡的过程极为惨厉,身子象负伤的动物一样做 着最后的挣扎。韩锷无力相助,只有尽力地用一支手抱住他。——这个兵士叫什么名字,韩锷努力在自己脑中搜索,他忽然痛恨自己一向对人名的记忆力…可怜无 定河边骨…却犹是哪个春闺的梦里人?出塞从戎,而家乡,千里万里的遥隔。如果他能记起这个兵士的名字,起码此时可以大呼着他的姓名,在他最后最渺茫的立 在生死一线间的时刻,用他的名字为他招魂,用叫声为他把握此生最后的一点确定。可他想不起,想不起!

那兵士的挣扎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口中只剩倒气。最后一口带着气泡的血咯出后,他的眼不甘心地睁着,直直地望着韩锷,那是他最后的一点牵挂职守 的不安。韩锷的脸色却平静了,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眼看着麾下之士死在自己怀里。他的喉头一阵阵地耸动,最后,感觉到那兵士初死的躯体突然之 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绵软,似乎,这个精壮的生命所有的力气一刻之间都散了。对面成犄角之势把他盯住的两个人却一直面色冷酷地看着他,他们要在韩锷失神中找 到一点攻击的机会。

韩锷怀抱一人,照说此时身体姿式必有疏虞,可他身上腾起的一股悍厉之气淡淡的,绵绵泊泊的,似乎罩住了他所有的疏露,让那两人也不敢轻易出手。 韩锷伸手轻轻合上了那兵士的眼睛,这时才抬眼看向前方道:“大漠王?”对面的两人一个干瘦,一个较胖,面色苍黄,风沙满裾,额上皱纹深刻。其中,瘦点的那 个拿着一把阔刀,另一个胖的就是最先伏击韩锷之人,手里却拿着一根很细的二尺余长的中空铁管,那管尖极为薄利。韩锷望向那胖点的道:“莫失?”

又转眼看向另一人:“莫忘?”

他的声音很平静,肩头的血本还在流,但这时却流得很慢了,已转为浸出——莫失和莫忘就知他的技击之术已修为极高,已可以自闭血脉。韩锷失血的脸上现出一点苍白。却见那莫忘狠狠地盯着他:“风水轮流转。你在荻村中也曾装着中毒伏击于我,没想过报应就这么快吧?韩宣抚使?”

韩锷嘴角微微一撇,他知自己与大漠王之争已远非平常的江湖恩怨,而是殊死的利害之斗。这种战斗,没有什么正大光明,彼此都会用尽兵家之诡道。却听 一直没开口的胖胖的莫忘说道:“韩宣抚使,你把我们两个老头子已逼到绝处了。自从你平定十五城,重开东西商路,下令全力打压我老哥俩儿的商旅行队,你早就 该料到今天了。”

他倒不是有意和韩锷扯什么闲话,而是要在闲话中找到决胜之机。——韩锷不简单——他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一见之下就已感觉:这年轻人的一身修为及 毅力之坚定比他预想的还不寻常。虽然他现在已经负伤,但在大漠上住过的人都知道,一头负伤的狼比没负伤的往往更为可怕。只听韩锷冷冷道:“有我在,就不会 容你们藉天下之灾东西阻隔以成私欲。我给你们留的有生路,只要你们还是好好的做你们的生意,不恫吓抢劫别的商旅队伍,那么,张掖一带的关卡,以及整个河西 走廊,还是会对你们开放。”

莫忘愤然一笑:“少说得那么堂皇!我们在十五城中的商栈都是谁查封的?对了,不是你,是那个婊子杜方柠。别跟我们讲什么天下!本来这条路上的生 意都是我们老哥俩儿的,那个什么城南姓杜的看着眼热了吧?她不只要断我商路,还要杀我部旅,劫我财产。老大,你说,最近咱们的商旅之队一共受到多少次洗 劫?‘漠上玫’,嘿嘿,‘漠上玫’!那个女匪,领着不知哪儿招来的伊吾之兵,专门抢劫我们的商队人马,这下可发了吧?换了个名字以为我就猜不出了?这大漠 之上,还有哪个女人敢带出这么一批劫匪动我老哥俩儿的财物?在十五城中她是官,在城外,她就是匪!官匪一家——你别让我恶心了你,别跟我说得那么堂皇!”

韩锷一怔:“漠上玫‘?那是什么?据他口里意思,那是一帮土匪的绰号了?还曾专门劫掠大漠王的商队?而且头领是个女人?他们的意思是:方柠就是那’漠上玫‘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