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孩子。如果说,他相识的别的女儿们,他虽不懂她们的心思,便起码还知怎么相处,面对小殊,他却是连相处都不知怎么相处了。

可他心底忽然一怒,想起小计适才之险,怒问道:“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儿都不放过!”他眼中腾起怒意,剑藏肘后,却锋锐俱出,似乎面对这个虽自幼相识的玩伴儿,都难藏住一点杀心了。

只听祖小殊恨声道:“我当然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说我种于你身上的‘阿堵’之盅怎么突然间无故自解了,让你和杜方柠那个贱婊子凑到了一 起,却全无防碍。嘿嘿,你们通奸了好多次吧?原来,是这个姓余的小不死的小鬼用大荒山秘术暗地里破了我的‘阿堵’。他居然破了我的‘阿堵’!他破了我的 ‘阿堵’,就是伤了我!你知道此术一破,我受的伤有多深吗?”韩锷一直奇怪自己后来与方柠自伊吾一夜后,其后青草湖间,欢好无数,如利大夫所说,本来这是 自己绝对不能的,就是能只怕也要把命都赔进去,怎么还会好好的?原来、真是小计。他这时脑中才想起,每于他疲累时,小计有时在他肩上臂上按着按着,自己的 心思就模糊了。那么在自己的模糊中,他都做了什么?这‘阿堵’之术不是那么好破的吧?好多次自己见小计清早就黄白了脸,练功也没心思,还曾将他责骂。原 来,那一切的起因都在于此?

他感激地向小计脸上看去。却没见只见他一张脸上油笑浮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韩锷一愣,正不知他在笑些什么,然后才猛地想到那“阿堵”的禁治 说起来可大是…深艳。他喉中一堵,本来讷于言语,这下连感谢的神色也被小计脸上的油滑堵住了,一时心中千百般恨:这个小王八蛋,这个小混蛋,这个小坏 蛋…直在心里把小计咒翻了天。心头只觉自己好惨好惨——自己所有的尴尬处,与本来该是私密的事,这小鬼只怕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了,正不知他在暗处怎么笑 呢!

他转眼看到小殊的伤势,心中怜惜升起,喃喃道:“殊儿,你这是何苦?”祖小殊的脸色忽然迷茫,茫茫然道:“何苦?何苦?生有何欢?死有何苦?”

韩锷见她情迷,心中不由温柔一动,伸手就向她肩上扶去,欲要接上她的脱臼。祖小殊的脸上却忽古怪一笑,讥刺道:“韩锷,你个王八蛋果然是个多情种子。我只要露一点软弱就可以把你收服,让你中计了吧?”

她的脸色忽变得促狭,接着变成乖戾,暴跳道:“可我不,我偏不!我凭什么要装软弱扮温柔要你觉得我好再对我好?我就要害你!我就要欺负你!我就要破坏你身边所有你在意的!你忘不了我的,也摆脱不了我的!”她一仰脖子:“除非,你杀了我,不过那也要你有那本事!”

说着,她一跳而起:“我跟我姐姐都不象,更不会象杜方柠,余婕那些俗丫头一样装什么温柔来对你!”她本可以接上自己的胳膊再走,可却任由它虚晃着,晃得韩锷主里一下下地替她痛的,翻墙而去。

韩锷怔立半晌,才回过神来,叫道:“小计…”

他本来想谢下他,问问他有没有受伤。可还没出口,却见小计先板了脸,一张脸上神色说不出可恨可厌的郑重。只听他道:“首先,我要再一次跟你声明: 什么叫‘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儿都不放过’?我跟你说过一千八百遍了!我余小计虽说先天不足,骨龄跟实际年龄原来对不上,但我现在比谁矮了?我不是孩子,我 是大人!看到个人乖戾点的就不知怎么做的是你,看到个女人就不知怎么办的是你,是孩子的人是你!”

韩锷心头一阵苦笑。他知道自己是辨不过小计的,苦笑道:“好,好,是我,是我,你是大人。”

第二天韩锷起得很迟。他昨日耗力极大,进了屋马上就调息起来,然后就睡了。早上起来,却见余小计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听小计笑道:“锷哥,昨天你就是这么身装扮见的什么殊儿呀。”

韩锷自顾一眼,脸腾的红了起来。他衣履昨日为阵势所割破,一身袍子散开,里面内衣如缕,几乎全身尽裸。见小计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直看,他一巴掌把他 打回头去,却听余小计还抿嘴偷乐道:“现在知道那小殊为什么没跟你说上几句就跑了吧?不过她也真狠——我要是她,只怕一见你就要吓得跑得不见了。”

韩锷被他逗得面红耳赤,忙去换衣不迭,出来却不见了小计。走入院中,却见余小计正在院子中间忙着呢。韩锷一怔,问道:“小计,昨夜我调息入神时你还没睡,好象也在外面捣鼓,你到底在干什么?”

小计笑道:“昨天那龙门异中人布下的‘龙门二十品’当真是好阵法。我虽不会布,却大致还看得懂。他们很费了些心思。到他们走时,那阵势的余形还没 散。昨夜我就把那未散之阵凝定住了。今儿起,我要加点工夫,稍加变化,把这阵势重新弄活过来。我如果成功的话,嘿嘿,以咱们大荒山的花巧,就是龙门异中的 人重来,只怕要攻进来也要费上一番工夫。”

韩锷见他身边备得斧凿俱全,攀上攀下的,一时锯树,一时搬石,忙了个不亦乐乎。他虽不懂,却也觉得小计舞弄得似模似样,笑道:“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能干。”

余小计咧嘴道:“你以为我的本事你全知道了呀。现在世上,我可是大荒山门下的唯一嫡派传人了,好多心法,我姐姐都不如我。去年起我就开始研磨《何典》了,嘿嘿,不过我这是无根之学,叫我自己哪怕布一个最粗浅的小阵,也不成的,但如已有架构,弄些花巧我可还大大在行。”

韩锷初识余小计时只道他是个懵懂顽童,从没想到他那么小的年纪,原来对他家门心法浸润已如此之深。心下不知怎么微微一凛:原来,人世真的难测,就 是小计这个孩子,且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了,他也从不曾把他了解得切实。他心头念头一起,就见余小计抬起眼来看着他,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脸上微有一丝苦 涩,也微有一丝…惭色。韩锷勉强一笑,不习惯他那洞若观火的表情。只听余小计道:“锷哥,你可是在怪我?”

韩锷连连摇头,却听余小计道:“你别骗我了。昨日,我曾以‘谈瀛’之术让你看清阵法,后来又曾借你‘水清瞳’——那法子可不是平常用得出的,也不是对谁都行的。必须要有一点灵犀相通不可。但借了借了,没白借的。起码这三两日内,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半会有谱的。”

韩锷知他所言不虚。心中一苦,被小计看穿心思只怕麻烦大大…忽听得门口传来一片吵闹之声,余小计丢下韩锷奔出去看。韩锷也在后面跟上,却见小计 一出大门就已与一群人吵了起来。那群人却穿了身什么王府的号衣,小计这边的管家林旺正气忿忿地道:“一清早我就发现门口一大堆拉圾,还道谁不小心放错了, 叫底下人来扫了。哪想,刚刚,他们又推着这几车臭东西来倒咱们门口了,真把咱们家门口当拉圾场了?”

韩锷看向门口街上,果有一车才倾倒的不知是什么的、臭哄哄黑乎乎的拉圾正倾倒在门口,里面似有不少腐臭的动物的内脏,说不出的腌脏熏人。还有几 车停在旁边没倒呢。那车边一拨儿好有十几个人,内中一个管事的冷笑道:“知道这宅子空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没人敢买吗?只为我家王府的二爷想要,宅主偏要 一个大价钱,三千两买不进来。我们二爷一怒,他买不成,谁都别想买成!没想前日倒真卖出去了。真还有人有那么大胆子。二爷说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拉圾场了。 怎的?咱们就情等着你们修缮好了住了人了好来倒拉圾的呢。”

这么大的宅院,他们“二爷”居然出价三千两,连韩锷这不通行情的人听了都不由苦笑。却听那管事的喝了一声:“小的们,倒啊!以后这就是咱们的拉圾场了,从明儿起,一天早中晚三次,都倒在这儿。”

他手下伙计雷鸣一声,推了车就来倾倒。那管事的斜睨了门中的韩锷一眼,见他平民穿扮,冷笑一声道:“买主一直没留名儿,我还以为什么朝中的大帽子呢,也敢跟我们王府争地儿。嘿嘿,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德行。”

韩锷还没说什么,余小计已经大怒,一冲上前,伸手连抓,一个一个的,那一拨人都被他扔到了他们才倾倒的拉圾上。他下手很重,那些人摔得不清,挣扎 爬起,一时个个身上脸上一身污臭。那管事的最先摔进去,却最后才爬起,口里怒道:“反了,反了!”还待喝令手下人上前,却见手下已没几个好的站在地上了, 个个跟他一样。他眼睛一瞪,心下却一虚,口里虚声恫吓着,脚下却好汉不吃眼前亏,与那十来个手下连连倒退着推了车走了,口里却连连道:“好小子,你等着, 你就等着灭门吧。”

他这话想来倒非虚声恫吓。余小计气忿忿地转过脸来,看向韩锷,想说什么。却见韩锷只是苦笑着用手搔着自己的鬓角,一声不出。旁边林旺口里喃喃道:“这叫什么世道?只要你不是个官儿,或是个比别人小的官儿,这长安城你就不用混了。这叫个什么世道?”

第三章 苍龙阙下驰骓马

接下来两天,那送宅子的人还未出现。小计倒没象平时那么的好奇,缠上韩锷来对这件异事只管胡猜。韩锷却已隐隐断定那送宅子的人和昨夜“龙门异”的来袭必有 关联。否则,那伏击怎么至于衔尾即至?但他不走,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举动。他这次重返长安之行虽然隐秘,却本就是打算直面东宫太子的锋镝之所向的。

奇的是小计这两日只是闷闷的,有时强装出开心的样子来,也不如平时自然好玩。他每日只在宅内修复着他的什么阵法。韩锷因为要筹思他在长安行事的计划,却也没有出门。这日看了半天小计的举动,因笑问小计布的倒底是个什么阵,小计眼睛一翻,说道:“鳄鱼阵。”

韩锷一愣,这名字他还从没听说过——小计这孩子怎么行事这么古怪,连布的阵名也跟别人不一样,什么时候又有这样的阵势了?

他挠了下头,虚心请教,却听小计一笑道:“不懂了吧?还是我给你说吧:取你的名,加上我的姓,合在一起,不就叫做‘锷余’大阵?”

韩锷不由大笑。小计也得了意,竟专门在那粉白的影墙上用拙笔画了幅画,说那是阵眼,指给韩锷看,笑道:“锷哥,你就是那只大鳄,我就是那只可怜兮兮每天陪在大鳄身边说不定哪天就被吃了的、胆战心惊的小鱼儿。小鱼儿要是有了什么错处,大鳄可要体谅些则个。”

韩锷“呸”了他一声,却仔细看他画的那鳄鱼。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份闷闷的神情真是很象自己。以后经过那影壁,就不只觉亲切,仿佛真有点儿把这宅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

可他们这三天过得却并不平静。原来,他们这小巷子对面的地界就是怡王府。头一日,怡王府后厨的管事在这里吃了亏,接下来每天就都来吵闹,带来的帮 手也一日强似一日。头一回带来的还只是他们厨下的厨役,人人抄着剁肉的刀,二三十个,好不风势,被余小计一阵乱拳打跑了后,下一日重整兵马,来的就有王府 侍卫了。那些侍卫一个个衣履鲜明,喑呜叱咤,那叫一个风光!

可余小计这三年多来,有明师在侧,加上苦苦修习,岂是白练的?平时跟韩锷在一起,就苦于没有出手的机会。他本是好事的人,这时如何禁得住别人撩 他?那群侍卫看着威武,却被他一通乱拳,全部驱散。余小计看着他们那副样子,口里恨恨道:“奶奶的,老子们在疆场浴血杀敌,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小妇养的在家 里作威作福?真恨不得羌戎人杀进长安来,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给咯喳了!”

韩锷在旁边微微含笑,看着他脸上那一副少年人睥睨自豪的神情,只觉有趣。岔话道:“你这个阵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成?这个大宅子怎么看都象是一个陷井,咱们住住也该走了吧?”

余小计却笑道:“锷哥,再迟一迟。明天,明早儿我就可以弄成了。”说着,他一笑:“嘿嘿,等那些龙门异、北氓鬼什么的再找来,光凭这阵,我要先绕他们个七昏八素,最后却发现正主儿已经不在了。”

他想的得意,嘴里扑哧笑了出来。

没想第二天一清早,门口又是一片喧噪。韩锷皱了皱眉,小计情知定是怡王府的人又约上什么人来了,生怕韩锷不许他出去,不等韩锷开口,身子一溜,已溜出大门外。

韩锷这两日天天盘算着怎么给小计提起他的身世,只怕自己提起那话后,小计就不免连日烦心,见他这两日难得快活,却也不愿拦他,且先由着他乐上一 乐。那余小计一向自认有锷哥撑腰,别说什么王府,就是天大的祸他又哪会略皱一下眉头?何况这两年他可是硬打硬地在沙场上磨练过来的,论起打架,他会怕谁。 他才窜出大门,却见今日来的人果与昨日不同了,衣服混杂,不只有怡王府厨下的厨役,还有侍卫,更有一些人虽长袍在身,但腰腿精健,分明就是修习技击之士。 余小计脸一沉,冷喝道:“又搬了救兵来了?别的别多扯了,想动手你们就上吧!”

那边管事的这回请来的却是开武馆的一拨人。余小计注目向那几人立身处,一眼扫去,已觉得其中一个身材壮伟的只怕是其中一等好手。他恼那怡王府无 理取闹,开口更不客气,戟指一指:“你就是他们今天请来的咬人的狗?你叫什么?”那汉子大怒,一扯衣襟,暴喝道:“小畜牲,今天我杜江要不教训教训你,你 还真不知道这长安城里的规矩了!”

余小计听得他说了一个“杜”字,已是心头做恶,更不答话,身子向前一窜,猛地一掌就向那汉子脸上掴去。他出手极快,不求伤人,但求快意。那汉子练的功夫走 的沉稳一路,这一掌居然被他扫着,虽不至受伤,脸上登时也火辣辣的,那种羞忿更是让他难奈。双手一撕,已把长袍撕下,大叫着就向余小计抓来。余小计身子一 耸,已向右避去。那帮人听得了管事的说过这少年有功夫,那些王府的人为不至太扫自己颜面,虽看不出小计修练的到底是何门何派,却也把他的修为胡吹了一通, 免得自己太没面子。所以今日他们很约了几家武馆里的好手。来人也对小计颇存戒心,更知他身后还有撑腰的。这时一见,有人就使了暗绊子,暗地里出手相助。

可余小计这两年的修为确实也非同小可,他年纪说实的应已十九了,这两年发肓得全,又勤加磨练,岂同一般?可是阵前军中大阵势里闯荡过的!一身修 为,切近实用,实非等闲的花拳绣腿可比。他身子一绕,顺手已向身边另一汉子脸上抓去。他生性灵动,身手极活,从韩锷手里学来的踏歌步可是韩锷一竹板一竹板 打出来的功夫,那人被他伸手一抓,登时伤了颜面。余小计不敢伤人太重,生怕锷哥做恼,却又不肯轻易地饶了这帮仗势欺人的家伙。只见他左盘右绕,一身身法施 展开来,左兜右转之下,那十来个怡王府请来的好手几尽都被他搔扰到。来人本来见他年少,还想依着江湖规矩单打独斗,这时人人被他搔扰到,有的更是中了一爪 一掌,深受羞辱,不免齐声鼓噪围攻起来。余小计这大半年来被韩锷担心他安危,越管越紧,好久没有畅快出手过了。这时反得了意,招随身走,攻闪进退,仗着一 双空手竟把那十几人尽都招呼下来。他本存嬉闹之心,并不肯得手就回,一时把这个绊个跟头,一时又借力摔倒那一个,一时场中虎吼连连,他似个泥鳅似的钻来钻 去,看似可欺,其实已把便宜占足了先。

韩锷本担心他,这时远远在门内众人望不到处看着。看了会儿,不由唇角微微含笑。心道:小计功夫虽未大成,但放之江湖,只怕修习技击之士,不是一 流好手却也不用替他怯惧了。余小计的身法越施越慢,这慢字原要比快字更难,要的是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足足闹了近有小半个时辰,身上都微微出了一层汗,只 觉四肢舒展,大是爽快。知道要再闹下去锷哥只怕就要说了,口里敞声一笑,嘻嘻道:“好,你们即不想光鲜下场,一定要丢上一个脸,那我就叫你们丢一个好 了。”

说着,他身形一低,直猫下身来向场中钻去。只听人群中一片惊呼,人人双手下捂,却是一个个汉子的腰带已被他二指夹断。余小计嘿嘿一笑,出手促 狭,直朝那些人腰胯下攻去,不一时,已有数人腰带被他扯断,有来不及伸手去拉的裤子登时脱落于地。一时人人面上见汗,无力相攻,倒是在躲他这样的捣蛋攻袭 了。余小计怎肯住手,忽听得四周王府旁观的人一声惊呼,却又夹着窃笑,却是有一个武师因为天热,只穿了外裤,里面没着小衣,被小计一指夹断腰带,不及掩 饰,胯下那黑黢黢、长的圆的、皱皮赖肉一时尽现。余小计也是诧然一笑,手下使坏,拉住那人外裤一撕,登时一条裤子被他彻底扯破撕落。那人急得双手下掩,无 处可躲。旁人又是骇又是笑,场子一时乱到了极点。韩锷在门内看到闹得太不象话了,正要开口喝止,却听一个老者的声音道:“太不象话了!”

那声音从巷口传来,韩锷在门内一听那人出声,心下就一凛:来的人是个行家!余小计也闻声知警,身子向后一退,怡王府的手下连同帮手们已闻声向两边 避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五十有余的老者已青黑着脸走了前来。旁边有人低声道:“好了,王总教习来了。”更有适才受了辱的汉子怒目看向余小计,眼光恨不得 杀人般,似是在说:我们王总教习来了,这下有你的好看。只见那老者已走到近前,冷声道:“我王通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练技击之术的用的这等冒失促狭 卑鄙的手段。你家的尊长在哪里,他们不管教,我这多事的人可是要管教的了。”

余小计先听他出声底气极足,心中也不免微一惊怕。这时见他不讲道理,反责自己卑鄙,心头一怒。反正有锷哥在后,又怕他何来。只见他不怒反笑: “我余小计活了十多年,现在才发现不只是我们小孩儿,原来好多大人也一样的爱图方便,内裤不穿。有趣呀有趣!老头儿,你是他们的总教习,是不是你们武馆修 你们这门功夫的人要不穿内裤的?那我可真的要投到你门下学艺玩儿。”

那王通却是长安技击圈内有名的教头,活这么大,一向被门人弟子捧着,哪容过别人这样当面嬉皮笑脸。他脸色一沉,喝道:“无耻小子!”余小计一跳 而起,伸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臀上又伸出来指着那王通骂道:“我无耻?我就是要剥下来你们这些侍奉权贵的走狗们的皮来看看,看看你们究竟是不是冒长着个玩艺 儿,其实一心里都想净了身进那王府替那些达官儿们吮脓吸疮的当个贴身太监?别以为你穿了一身衣服就象个人了,你就是穿身棉袄也一样隔不住的臭气熏天。”

那王通怒的一掌就向余小计头上拍去。他这一下出手虽大失风度,可招式凌厉。余小计一向修习技击,可倒真的还不惯于什么对搏。他要的要么是两军阵前,杀敌溅血,要么就是恣意胡闹才觉得好玩。他塌肩一缩,却反手一刁,直叩那王通脉腕。

王通面色不变,心底却“咦”了一声,手掌一抖,让过他这一刁,手臂却加长了一般,照旧向他头顶拍去。他出招极快,余小计不及闪躲,只有双手向上一 拒,身子去不由得腾腾腾地向后退了三步。那王通面上神色一展,冷哼道:“这长安城内技击圈内可是风气越来越坏了,不只出了个不知礼法的韩锷不说,现在的年 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门内的韩锷听得心头一奇,怎么忽扯到了自己?小计却突然大怒:你敢骂我锷哥!我锷哥阵前杀敌之际,你却在哪儿?替怡王府打黑拳吗?他一怒之下, 已抛怯惧之心,双拳一握,与那王通斗了起来。别看他年少,其实从习艺以来,即入连城骑,打过的可都是群架,还是刀刀溅血剑剑搏命的硬战。论到胆勇,他又输 给谁来!他的功夫心法虽出自大荒山一脉,但他从大荒山所得多为无稽秘术,真正技击修为却从韩锷学来。韩锷的拳剑之学本极凌厉,但他向以清逸高举之式冲淡了 这份凌厉。余小计从他所学,却一向并无锷哥的那份出世暇思,而且一直身在军中,招法施展开来,极为实用,也端的凌厉,全无一点温良恭俭让之处。他初习技之 内力修为不够,,所以出手一向就捡对方最软弱处来:眼睑,喉头,小腹,鼠蹊,俱是他击打的要点。但他的功夫别走一路,施来不见阴险,却只见凶恶狂悍。

王通猛地见他出手的拳法中似脱胎自剑法,已是一惊。又见他小小年纪,对搏之际,反没有沾青滞涩之处,却极为沉狠凶悍,不由更是一惊:这是哪家所 学?为何全无一般少年子弟的菜子油气,全是凶争搏命中得来的实战经验?那余小计出招极快,他在军中练得的技击,可不是平日清谈的长安城内技击圈内惯于的舒 缓有序,转眼已与那王通斗到分际。韩锷一开始本还担心,这时却放下心来,远远地看着,心里只觉宽慰。王通的拳法也极其老道,他内力犹强,与小计每于臂膊交 架之际,就会格得小计臂上一阵狠辣辣的痛。但余小计在韩锷面前虽卖乖讨巧,真的对敌之时,却极是拚命的,这一点痛却只激斗志。王通的一套劈卦掌已使到极 处,极为浑厚,连韩锷见了也连连点头,果然不愧为一馆教习。余小计拳式却凌厉难当,只听他忽喝了一声:“石火光中寄此身!”

然后身子飞腾而起,一拳如剑,直向王通胸口捣去。适才王通辱骂之言语及韩锷,他心中早已不忿。锷哥这一式剑法,他心爱已久,虽习得不象,却已得其凌厉,加上身法之助,当真快如疾电。

那王通面色一变,伸手当胸,以“双闩内锁”之术封避,却也没有封全,还是让他拳风直捣胸前,胸口一时胀闷无限。余小计第二拳却已到了,王通封他不 住,身子一转,他此时连退,已退到徒弟身前不远,情知这一让,余小计收势不住,身后徒弟只怕不免池鱼之灾,却也顾不得了。他双足一蹬,竟一退近丈。余小计 拳风已出,收势不住,王通要的就是藉他弟子的一挡。可他弟子哪料得到祸在眼前?只见余小计勉力收力之下,拳风还是一拳就击在了王通身后一个弟子胸口,那弟 子叫也没叫出一声,双眼向上一插,口吐白沫,就此倒下了。

骤变突起,场中人都一愕,接着怡王府的人就大叫起来:“杀了人了,杀了人了!赶快报官!叫禁军来捉拿此地反叛!”这是他们的长安,这是他们的地 盘。就算你有拳有勇,他们又怕你甚来?余小计心头大怒,本要施救那人的,却被他们叫得七窍生烟。韩锷正要步出,却听得巷子口一片马蹄响,巷口已有人叫道: “杀了什么人了?为什么这里却有这么多人喧闹?”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有十余匹马儿已奔进这巷子里来。那马儿匹匹神骏,竟不似关中的马儿。余小计一惊抬头,忽大叫道:“啊,连玉!乌大哥!你们来 了!”来的人中,一骑在前,马上的人儿好一个清秀儿郎,却不是连玉是谁?那说话的却是韩锷在连城骑中常派在余小计身边护着他的一流好手乌镇海。只听小计叫 道:“乌大哥,你来得正好。我跟锷哥住在这里,他们这些人天天上着门来欺负我们。仗着锷哥好性儿,他们又是什么王府的官儿。”

他在连城骑中人缘极好,与乌镇海与连玉的关系更好。乌镇海就如他的兄长般,比韩锷都还溺爱他些。平时他犯了什么事儿,乌镇海总在韩锷面前为他遮 掩。连玉更是他年纪相近的最好的玩伴。乌镇海见了他,一张黑沉沉的脸上似也隐有笑意。听了他的话心中已腾腾一怒。只见乌镇海把眼睛一扫,冷冷道:“官儿? 这长安城中有什么官儿?就是他管阶高些,我们韩帅可是坐镇边塞,声震一方的名帅!你们且睁开了眼,我们韩帅他不愿与人为难,生性平淡,可我们这些部下可不 是那么好说话的。北庭都护府,塞外十五城,连城骑两万儿郎,龙城卫三百铁骑可不是那么容我们主帅这么被人冒犯。”然后他一望连玉,冷喝道:“连玉,建旗! 旗子不挂,别人只当我们连城骑中的帅府驻地也成了杂耍班儿!”

连玉“嗯”了一声,他身手敏捷,伸手在马鞍侧一掏,人向那大宅门边一窜,已窜上了宅门口。他怀中原有节杆,原为宣抚十五城时用的,极为简便,这时被他一折一折地抽长,竟长达丈许,插在门上,旗一招,青帛面子,黑底滚金绣字,却是招展出“北庭都护府韩”六个大字!

乌镇海下马立下门首旗下,他可是统兵带队,冲阵杀敌的良将。只见他抬眼向那旗子看了一眼,那一眼有自豪也有尊敬,冲对面众人冷声道:“我们韩帅是奉旨入长安陛见。说吧,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前来捣乱?”

门口怡王府的人一时响起了一片嗡嗡声,有人低声惊诧道:“北庭都护府?韩锷?这宅子原来是他买下来的?还说不是大帽子,咱们管事儿的这下可捅了大 篓子了。”原来羌戎之战,虽远隔万里,却早已声满长安。不说公道在人心,敬仰之情,人皆有之。就是以东宫与仆射堂先前对韩锷的争相招致,颂扬之声,不绝朝 野,就足以让韩锷跟连城骑传名长安了。且韩锷以不足二十五之龄就已官至二品,帅抚边关,如此年少高位,几开本朝数百年未有之奇。长安一城中人,极重官位, 在场的又大都跟仕途有关,当然人人知晓,个个艳羡。

那连城骑中来的人除了连玉,共有十二骑。这时十二骑人马齐齐下鞍立在旗下,个个满面风尘,形容剽悍。一时这所大宅,登时显得威肃谨严,有如边关帅帐。却听巷子口这时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道:“叫你们办这么点事儿,几天了还办不清楚。养你们这些奴材究竟何用?”

余小计只觉得这声音好熟。对面怡王府的人听到了,却说不出是怕是喜,人人溜边,往那墙角一靠。余小计一抬头,却见那人来得好快,风卷似的,一卷就 已卷入巷内。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身锦装,公子模样,脸上却大有阴气。相貌却也还不差,只是一脸尊容乖戾的神气破坏了他面部的和谐,声音阴阴阳阳,说不 出的怪。小计惊“哦”了一声:“二哥哥!”来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那名列紫宸,曾与余小计朝过面,芙蓉园中,强邀韩锷一会的“二哥哥”艾可。

她依旧一身男装,举动不改飙劲儿。跃至前来,先不看大宅子这方,反拿眼狠狠向怡王府的家下诸人看去——原来他们说的二爷就是她!只见怡王府下众 人一个个垂了眼。只听她哼声道:“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来,还养你们何用?”她眼睛一转,却溜到了那个被余小计剥了裤子,其后因场中一直乱,跑也跑不得, 别人也忘了借他衣服,正双手捂着下身的汉子身上。艾可一怒,她想是才下了马,手里拎着个镶珠嵌玉的马鞭。这时一鞭子就向那人头上抽去,口里怒道:“看看, 丢人丢到这份上了!也不论哪里来的野种,都打他不过,让人弄成这般形象。”

她下手好辣,那人一疼之下,伸手抱头,尴尬处登时现了出来。那“二哥哥”艾可却不怪自己,脸上一羞一怒,又一鞭子抽去,正抽到那人羞处,怒道: “你成心恶心我是不?”这一下可重,又是紧要地段,那人疼得一弯腰弓下身去。弯边人早忙解了衣服,包在他身上,扶他退下。余小计虽说调笑起人来没个边儿, 这时见那人由己而起受打,却也微怒。加上艾可开口就把自己骂了进去,一怒反笑,贼嘻嘻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假爷们儿。你抽他干什么?人家怎么 恶心你了。毕竟人家是个男人,剥下来还有。要是你,剥下来只怕有都没有,就为这个气别人吗?”

他一向说话全无轻重,艾可一听,脸色已变了。她一向目中无人,所以适才来得快,眼力也好,却根本没打眼看向小计这一边。这时一怒回头,正看见余 小计万般可恼的贼忒兮兮地看着自己,她长这么大何尝遭人轻视过了?更别说轻薄!相隔两年,小计形貌已变,她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他来,面色一愕,接着却一怒: “原来是你这个小厮。那个…姓韩的可是当年输了后还赖帐,又重回了长安来?”

说着,她更不多话,一鞭子就向余小计抽来。余小计才待躲闪,身后却听得“嗖”地一声,一根长鞭已向前劈来。却是乌镇海见艾可出手凶恶,虽仅只一条马鞭,却分明要重伤小计。他对小计最为疼爱,岂容他在自己面前挨打?他的兵器本就是铁丝长鞭,当下一鞭袭来,直劈向艾可。

艾可心头一惊。那一鞭来得好霸道!那不似长安技击圈中的技业,竟象是军中来的。但她即名列紫宸,岂是好惹的。手里丝鞭一抖,竟已缠上那铁丝长鞭。身子轻轻一旋,乌镇海竟也拿不住桩,被她拖上前了一步。

乌镇海心头一惊:好狠辣的角色!自己看来不敌。他怒声一喝:“什么人,敢在北庭帅府前无礼?”艾可这时一扬头,正看到那门斗上招展的“北府都护府 韩”几个大字。一时她的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神情,似又是恼怒又是愉快。只听她尖声笑道:“啊?我们那挑粪的老韩头的儿子终于出息了,原来真的回了长安,连 这帅旗都挂上了?还使上奴才了?今天我要不教训教训你们,你们怕还不知道这长安城上面还有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