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卫入戍宫禁的事很出乎韩锷预料,也出乎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预料。接下来这一忙却也很忙了两日,好在城外统领龙城卫前来的肖珏为人极为精干,也是韩锷深 交,此事倒可以托负了。圣命却暂留韩锷在长安参与朝中要务,一时官面往来极多,公务也颇烦杂。皇上又命韩锷兼任兵部行走,算加了个文职。一时宾客盈门,好 在连玉年纪虽小,当日却是为朴厄绯所送来的,笔札暗熟,于文牍往来上的事也极为在行精细。乌镇海为人也笃实可靠,只是闲下了余小计。

余小计闷来无事,日日在那大宅中琢磨他那个“鳄鱼阵”。韩锷于烦忙之中还专门差人去找自己老父。那十二“胆卫”中本有长安人,于本城地界极熟, 可一连数日,到处都找不到。这夜二更,韩锷才从外面忙罢回来,进了后院只见余小计独自在屋檐顶上坐着,空悬着一支脚,荡来荡去,孤单单的模样好是可怜。韩 锷笑着一招手,余小计蹦下来道:“锷哥,做什么?”

韩锷微笑道:“你原来不是说想进皇宫看看吗?还要偷偷摸摸地去,今日我就带你到宫中看看怎么样?明日咱们的龙城卫就要接班入戍内城了,再去,就 不算偷偷摸摸了。”余小计没想他还记着当日的话——锷哥,看来无论自己什么小小的要求原来总还是放在心上的。当即笑应道“好”。此时的余小计也远非当日的 吴下阿蒙了,两人悄悄离了宅院,潜到宫城外面来。韩锷要增加小计兴味,专带了他从宫墙上悄悄跃入。余小计要攀爬那宫墙,又要不为人觉查,以他身手却已不为 难。进得宫内,余小计看到太极殿的大顶子,便要到那屋檐上去玩儿。韩锷笑道:“你就不怕紫宸?这宫中禁军虽不是他们统领,可宫内侍卫可都是归他们挟制的。 你真要锷哥跟那俞九阙在这太极殿上再打一架呀?”

余小计伸出舌头一笑,想起俞九阙的模样,也心下发虚,口里却道:“锷哥,你当日是输了他,可现在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你的功夫不是大进了吗? 我不去太极殿了,可不是为了怕他,是体恤他个老头子,别让他在我锷哥手下折了威名。”韩锷低笑着随手往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小小年纪,不学好,光学人拍马 屁。”他们趁侍卫疏忽,找了靠东边的一座极高的含英殿屋顶坐了。禁城悄悄,已是三更时分,余小计看着足下的宫宇俨然,笑道:“咱们这么坐着,原来比当皇帝 都来得有趣,他只怕就是能跳上来,也断不好在屋顶这么坐着观赏的。”

韩锷笑看着余小计的脸:“怎么,小计,想当皇帝了?”余小计一缩脖:“我哪有那个命。”接着伸着舌头一笑:“锷哥,你觉得我的命会那么坏吗—— 倒霉到去做那木头皇帝。什么东宫呀,仆射堂呀,说是儿子臣仆,哪个是让你省心的?我的命可好了,怕是注定会跟着你身边,东玩玩,西转转,有敌杀,有祸闯, 再也没的担心了。”

他口里嘻笑自若,韩锷却有些心思,低声道:“真的在锷哥身边比当皇帝都好吗?你不是老埋怨锷哥凡事不能称你的心。你要是当了皇帝,不就可以命令 锷哥成天跟在你身边,供你解气,给你消遣了?”余小计一愣,闷闷道:“那有什么好玩儿?我要头上有个天,啥都不想,才是最最有趣的。”说着忽一瞪眼:“锷 哥,原来你说我天天跟在你身边,就光是供你解气,给你消遣的了?”韩锷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挑到漏洞,脸上一愣,肋下已挨了余小计一下子,撞得他差点没翻下屋 檐去。余小计忽抬头看那天上云遮之月,低声叫道:“哎呀,不好了,那月亮要出来了。给它一照,咱们怕就在这屋顶坐不住了。”两人晃荡着腿在那屋顶上看着天 上的云卷云舒,只觉心中十分平安。好半晌余小计问道:“锷哥,近几天,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韩锷摇摇头。

余小计道:“你不恨他了吗?”

韩锷低声道:“早不恨了——原来恨他,是因为自己那时还不够坚强,总还要恨点什么。人大点儿了,够勇敢了,好多事,也就不再怨恨了。”

他伸手在怀中摸到那个“丝大头”,他这些天却已自己清洗过了,拿了出来,递入小计手中,道:“小计,这个送给你。很有些破了,不知你喜不喜欢。”

余小计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个五彩斑阑的虎娃娃,只是木头上缠的丝线早已落色了。他看了一眼,又看看韩锷。韩锷笑道:“等以后有工夫了,我再告诉你 这个丝娃娃的故事。小计,你想过你父亲吗?”余小计点点头,又摇摇头:“原来想过,还是小时,现在不想了。”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还想 他干什么?永远不知道他是谁好了。知道了,说不定心中反添个缺撼。”

韩锷怔了怔,没有说话。余小计低声道:“锷哥,你曾经很想过自己的父亲吧?”韩锷一低眉——想过的吧…还想过自己不应该有那样一个父亲…那 也是想过的吧?想过有一天噩梦醒来,发现一个真正的父亲就在自己身边…他轻轻点了点头。余小计却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可是后来,你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当 父亲,是吗?”

——自己给自己当父亲…那一句话好轻柔,小计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一句?人生的伤痛不过就是这样,当它有一天真的被一个相知的人轻轻触破时,它其实也就愈合了。月微露出来了。月光下,韩锷看着小计的侧影,心底低声道:小计,其实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

兵部侍郎赵平复是仆射堂的人,这一点韩锷可以确定。没料到的是二人常常朝中会面,今日,他却于向晚时分不带执事,轻衣简从地专门来到自己宅中相 访。韩锷就知他有事要密谈,两人坐在小花厅中,茶上上来时,赵平复就把手下跟班挥退了。韩锷明白其意,也叫仆役退下。赵平复开场还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接 下来却马上切入正题,貌似无心地道:“看来皇上最近对东宫很有些不满呀。”韩锷笑笑没有吭声。赵平复接着道:“不过东宫近年也是太欠检点吧?朝中兵部,我 忝为侍郎,主其间事,说来惭愧,不过是个空名吧。天下兵镇,已有一小半出自东宫门下了。连京中禁卫之军,东宫近来也掌控颇得力呢,这只怕不能不遭圣心之忌 了。”

韩锷喝了一口茶,还是没有吭声。只听赵平复笑道:“也许皇上已有另立储君之心了。当今的所出不多。三皇子贽平还算得皇上疼爱,可为人孱弱。其余 还有几个,就不知皇上属意于谁了?”说着,他一双眼老谋深算地望向韩锷。韩锷听到这句,心头微惊:他知这赵平复是宰相陈希载的得力股肱,却听赵平复若有意 若无意地道:“可惜,当年余皇后也曾育有一子,如果能长大成人,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加上余皇后的贤淑,加上又是皇后所生的正嫡——当今东宫得立,即非正 出,也未见贤——倒多半会是一位好储君吧。那倒是天下百姓之幸,也是朝中百官之幸了。”

韩锷猛地一抬眼,与赵平复眼光一接,一触即分——那流言,那关于小计身世暗传而出的流言,难道仆射堂中人也知道了?他们分明已在暗示着自己什么。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着这件事?韩锷心头闷郁,眉间却一片舒展,微微而笑,即不答也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笑着。

此时龙城卫却已接手禁城之防。余小计因掂记着要在宫中好好耍耍,早就闹腾着要进龙城卫中当个头领。韩锷也确有此念,可担心小计的安危——只要不在 自己身边,或不在十二胆卫的护持之下,他对小计的安全就总不放心。何况,他极担心那二姑娘艾可位居紫宸,连同她交厚的吕三才会对小计不利。这日,却无意间 听说,紫宸老大俞九阙已给艾可放了假叫她回家静养,连同吕三才也派出公干。韩锷听了后暗暗点头,已明白那日宫门之事,艾可已招致俞九阙怒意。但更让他不放 心的却是俞九阙。他思索良久,想起这还是最好的让小计面见那皇上的机会。最后他还是决定让余小计连同乌镇海等十二胆卫一起编入龙城卫,换下了几个人在自己 身边办事。却严令乌镇海几个凡入宫戍卫之时,不得离余小计身侧。且命余小计除自己所召外任何人之召也不得前去。他安排妥当,这才略略放心。接下来的几日, 他极忙。这日却听说皇上召见所有龙城卫戍卒,每人都亲手得从皇上手中亲领了一件锦袍。韩锷听说后,心里微微一动:那余家一脉,大荒山的人,到底在皇上心中 种下了什么?

圣意似对龙城卫极为眷顾。这日晚间,韩锷没见余小计回来,心下忧急。于是特意专门去了禁城。到后才知皇上正在“熏风阁”中草拟御书,见小计机警特意留他在阁中侍候。韩锷问清了乌镇海等人也在阁外侍候才略略放心。他心头有事,那一夜,竟没有回宅,竟自在宫墙上坐了一整夜。

第七章 千杯绿酒何辞醉

“韩锷的声名近来很盛啊。” 吴必正笑嘻嘻地说。“是吗?”艾可的眉毛一挑。她近来不顺心的事儿也多,俞九阙强令她归家休假一事,只怕朝野之中已无人不知。这件事的根源,在她心里自然 要算到韩锷头上。而最近看到韩锷在长安城扶摇直上之势,更让她心中做堵。只听她淡淡道:“他也不过出身低贱。在长安城中,要毁一个人的声名,其实也挺容易 的。”

吴必正淡笑道:“对付别人,可能容易,对付这韩锷,只怕就难喽。”说话时,他的一双小眼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艾可那怒气勃勃的脸上。艾可眉锋一挑:韩锷的长庚之利,也许只有俞九阙才可以加以禁制了。但她的暗器原不只有隐私针,要打败一个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比如:流言。

“锷哥,艾可一清早叫人送来了这个。”韩锷一回宅,余小计就把一封信递到了韩锷手里。韩锷一皱眉,他在心里极不情愿听到这个名字。随手一放,问:“写的什么?”余小计摇摇头,他也没有看过。

韩锷抽出信函,却见那封函上却只寥寥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闻韩兄功成回朝,光宗耀祖。今舍下有老奴一名,名为韩述德,似为韩兄生身之父。嘉熹 十八年,自愿卖身,入本宅做奴。现在洁厕行执事。今韩兄衣锦长安,岂能更有此撼?故拟于本月二十八日宴于曲江芙蓉圆。当尽邀韩兄朝野友好,以睹韩兄父子之 团聚。弟艾可敬上。”

韩锷默默看罢,脸色微青了青:算是知道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父亲了。那信中另附了一份卖身为奴的文契,却不是原本,只是个抄本。小计见锷哥脸色不好,拿过他随手放在案上的文书,从头看下,脸色越来越怒,突然一把揉碎了那封信,大叫道:“卑鄙!”

他本来极善骂人,可这时怒得却是骂也骂不出了。只见他怔了一下,忽一跺脚,身子就往门外冲去。韩锷道:“你干什么?”小计一回头,已红了眼睛,声 音因愤怒都嘶哑起来:“我要到宫中去,我要尽起龙城卫,去杀光怡亲王府,杀了那个假爷们,杀了她老爹,杀了她蛇鼠一窝的一家子!”

韩锷一把抓住了余小计的胳膊,淡淡道:“别去。”

余小计却怒道:“锷哥,你忍得,我可忍她不得!奶奶的,就是踹翻这九宫九阙,我也要杀了那娘们儿!”

韩锷只淡淡道:“龙城卫是用来戍城杀敌的,不是用来帮我一个人出气的。他们要交还我老父,愿用什么方式就用什么方式好了。二十八日,芙蓉园中,总还见得着的。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来看好了。”

余小计吃惊道:“锷哥,你真的要去?”他藏在舌底没有说出口的话却是:他们是要借此折辱你的!他们就是要借此来折辱你的!韩锷却已放开他的胳膊,只淡淡说了句:“虽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可沮…”

说完,他就找连玉去处理他的公事去了。余小计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天,才明白锷哥说的是哪两句——那是《庄子》中的两句话,锷哥当初教他技击心法 曾提到过,前面好象还有一句什么“定乎内外之份,辨乎荣辱之境”。小计在那里怔怔地想着,这句子他听到也有两年了,却似今天才头一次明白了它的意思。是啊 “定乎内外之份,辨乎荣辱之境,虽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可沮”,他细体那几句话中的意味,似乎头一次读懂了锷哥为什么是那么骄傲,也第一次明白 了,究竟什么——叫做…尊严。

离六月二十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小计虽读懂了韩锷的心意,也明白了锷哥的处世之道,可心里却只觉越来越焦燥。他从小在里巷中长大,负勇斗狠过, 也有打不过就藏的时候,他不怕受挫,因为在深心里他跟锷哥想的一样:那些以强权折辱他人者,侮辱的永远是他们自己的尊严,而不是我的尊严!是他们不配生而 为人,而不是我因为弱小不配生而为人!可整个世界的侮辱冤屈落在他自己身上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容忍别人针对他锷哥。他余小计天不怕地不怕,他可不是 象锷哥那么淡定的。因为他知道:无论锷哥的外表是如何的坚强,其实,他也是会痛的。

可这些话他还无人可说。说与乌镇海吗?只会给乌大哥添堵吧。乌大哥一怒之下,可能真的要去烧了那怡亲王府。锷哥手下连城骑与他亲如血肉,只要是 连城骑中人,无人会甘心看他们的主帅受辱。但锷哥不会情愿他们那么做的。这日,余小计抱膝又在宫墙上闷坐着,好一时,看到统领龙城卫的肖珏走了来。肖珏笑 道:“小计,什么事儿不高兴?”

余小计闷闷的不说话。肖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脾气也与锷哥相似,很沉稳很潜忍的。他弯下身与小计并排坐下,同在阵前军中并力戳战过的,就这么并 肩坐着,一种信任感就在两个人之间浮了起来。好久,余小计才开始闷闷地说了。肖珏先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听到余小计说完了,才问了一句:“那韩帅他是怎么 说?”

余小计道:“他说他会去,还说什么…虽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这话他要说过龙城卫中别的汉子只怕他们就不懂了,但肖珏却是读过书的。他默然一晌,最后抚了抚小计的头:“我以前就一直敬重你锷哥,现在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敬重他了。”说完,他就默默地走开。

可到了六月二十三的晚上,余小计却再也忍不住,他不要那些哲思上的开解,他只觉得:他们这么对待锷哥不公平!他不能容忍这种不公平!他悄悄溜出了 宅院,这宅中原有他布好的阵势,所以他真的要溜,却也容易。怡亲王府就在对面咫尺。他要去夜探王府——艾可算什么?他余小计同修太乙门下剑术与大荒山心 法,不信就救不出锷哥老父!

怡王府重堂深院,可这些却难不住小计。那建筑虽壮丽繁复,但越繁复的反越要讲究章法,他这深究过阵势的人在里面反而不会迷路。天已二更,他一层 层地搜着那个院子。想象中,以那艾可脾气,就是关锷哥的父亲也不会关在什么好地方。当日余小计也曾被她囚禁,当日囚禁自己的是一个柴房,也许,她还是把锷 哥的父亲也囚在那柴房之中?

他悄悄潜入后园。后花园里,花柳扶疏。余小计鼻中嗤地一声冷笑:这些富贵人家,不惜财力,营造天然,其实这么好的园林,他们这些只知耽迷旨酒臭 肉的人懂得什么欣赏?后花园边上却还有个废园,那园子靠近厨后,气味极臭。余小计绕了点路,进了废园,夜很暗,他定了定神,细辨下方位,才找到那个柴房。 柴房的门果然锁着——那是一个并没堆柴的空房子,本来已废置,里面脏乱不堪。一见它锁着,余小计就心头一喜,知道里面定然关的有人,否则锁它何来?

他心细,先听了会四周有没有脚步声——锷哥为人坦荡,以为艾可只是要折辱他,以他的仁恻之心,断想不到那艾可会如此的虐待他自己的老父。但那艾 可又知道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余小计靠近柴房门口,伸出一支手,握着那锁轻轻一拧。他当然拧不断锁头,却很容易地拧脱了那锁下的绞链,把它从木头上 拨出。轻轻一开门,一股霉味就传了出来。柴房里黑漆漆的,小计低叫道:“伯伯,伯伯,你在吗?”

门内却没有应声。但柴房内分明有人,因为有一个老者的呼吸声。柴房内更暗了,余小计适应了下,才看清那老者的卧处。地上只有一卷脏极了的被子。 小计靠上前,定睛一看,果然是锷哥的老父。他一把把他扶起,却闻到了柴房中一股屎尿的臭气。他心头一怒:姓艾的果然就不是人!这些天锷哥父亲可能解手都没 出去过。接着鼻头一酸,拉住那老人的手道:“伯伯,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那老人怯缩着,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是喊我,我想不到还有人叫自己伯伯。”

余小计低声道:“伯伯,是我,我来救你来了。咱们别出声,只要出了这院子,到了锷哥那儿,就再不怕了。我是小计,你见过的锷哥的兄弟,余小计 啊。”那老人却还在害怕,喃喃道:“什么锷哥?你是说小锷吗?啊,你是…,你是…”借着一点泄进门内的微光,他终于认出了小计。余小计笑道:“不错, 我就是小计啊。”

他侧耳听了听园内声息,伸手用力一扶。他此时功夫大进,已远非一般技击之士所能比,搀扶一个老者在他不算什么难事。他身如猿猱,几乎把那老者重 量全负在身上,却没露出一点声息,一跃就出了柴房。回看了那房子一眼,口里恨声道:“本来该烧了这破王府,但今儿是没空了,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烧了它。” 说完,他一把那老者背起,就向园外悄悄逸去。

韩锷这一整夜却都缠在兵部里公干。他的事务极烦,正在筹算天下兵镇的真正兵力与财粮供应。他也想就此摸清东宫与仆射堂在天下——尢其是京铺之地真 正各掌握了多少军队。这些本都为秘事,他要找人谈,却也要找到可以说的人。整整一夜,他都在兵部中和连玉查询卷宗案牍。可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一直隐有不 安。

可他不会让这不安感干扰他的做事。如今局势,皇上已老病交加,东宫与仆射堂相争,当今长安可谓危矣。他即践其位,当任其事,以他脾气,是断不肯 让一切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虽说万难,却总还想一尽己力。直忙到东方破晓,他一抬头,揉了揉已有些发胀的眼,看了眼身边的连玉,含笑道:“可苦了你 了。但还不能睡,咱们今天还有不少事。一会儿,我上朝时,你去抓工夫小睡一刻吧。”连玉腼腆一笑,也没说什么。外面帘子一晃,韩锷先已警醒,一挺身: “谁?”

却见余小计露出头来。韩锷面上一笑:“小计?这时怎么跑了来。”他一挺身走出阁外,却见小计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没有跟人。他脸上一沉,不由责备 道:“乌镇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个人出来吗?你就这么不听话?”但小计神情却与平日大是不同,只见他眼圈有些红红的,似是才哭过。身上也湿淋淋的。韩锷大 奇,奇后一惊,怒道:“可是又有人对你下手?”

余小计摇了摇头,默不作声。韩锷不知他是怎么了。他本不善说话,半晌才问:“小计,你别这样。锷哥刚才不该怪你,究竟怎么回事?”

余小计低头道:“锷哥,你跟我来行不行?”

韩锷一愣,余小计却已低着头转身就走。韩锷冲阁内连玉吩咐了一声,连忙跟上。余小计却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内城,就向西岔,却一直岔 出长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头。长安城外不远就是泾水的一条小支流,小计行到那支流旁边,肩头已忍不住地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韩锷看得又惊又急,扳住他肩 膀,柔声道:“小计,谁欺负你了?”

余小计默不作声,韩锷看向他脸上,只见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眼睛已整个哭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疼,轻轻揽住他肩膀——好久好久了,小计都没在 他面前哭过了,就是哭,也从不象这次哭得这么凄惨。余小计轻轻挣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边,见到那水,身子一软,却就跌坐下来,似再也撑持不住了似的。

可他又不出声,这么无声的抽泣比什么都更能伤人。韩锷也坐到他身边,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话,更不知该怎么问。余小计半天才止住抽泣,惭愧欲绝地把头弯到自己膝上,低声道:“锷哥,我对不起你!”

韩锷轻轻拍着他的肩:“怎么了,你到底说话呀。”

余小计抬起脸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父亲救出来了。我去了怡亲王府。”韩锷一呆,怔在那里。却听小计那抬着脸强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现在,他死了。”韩锷的脸登时一白。他来不及反应这一句话,脸上只是一片空白。父亲…死了?死是什么呢?他今年,该还不到五十吧?

余小计强迫自己抬着脸看着锷哥的脸:“我把他本来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没有什么人惊觉。这时伯伯问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呀?‘我那时还很高兴, 说:“我们去见锷哥’。可他在我背后声音却都变了,直嘶哑着说:”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可他坚持着求我,说’我不要,死也不 要‘。那声音好坚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回头怔怔地看着他,可接着,他却哭了。“

他的脸上忽浮起丝凄惨的神情,似是当时不懂的现在却开始明白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 个背人的地方慢慢劝他?他同意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长安城外。我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带出的城,城门那时都锁了。我当时,就是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一直 都不开口说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孩子,你是锷儿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愧见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 的傲气,我…我一生都没活得硬气,可在自己儿子面前,现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这一辈子…‘他没有说下去。我当时好象听明白了些,却又不明白。只听他 道:“他回长安了?’我点点头。伯伯的脸就变得神情好奇怪,好空茫,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锷儿现在事业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风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就道:“锷哥现在做元帅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脸色却似乎又高兴,又害怕,又有些惭愧,我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我听他喃 喃道:”他那么硬气,那么努力,那么骄傲,一点也不象我这个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风光也是应该的。‘我想他是在为你高兴呢,以为他答应跟我见你了,心里 也高兴起来。可接着却听他没声了,过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风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要不,我这一世就真的永远成不 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伤他体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儿,我找个背人的乡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计这时抬起泪眼,抽泣起来:“锷哥,我好笨。我为了劝他跟我回去见你,说你绝不会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么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说 了,还跟他说了你决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来的。我看到伯伯的脸上先是怕,后是伤心,神情又有点忿怒又有点软弱,最后却似变得幸福起来,以为他就同意了。没想 他说:”可是,你看我现在身上这么脏,怎么去见他?我还是先洗干净了吧。这一次,我绝不能再玷辱锷儿了。‘我听他答应,就高兴起来。天也不凉,伯伯要在河 里洗洗,这水通泾水的,也还干净,我就答应了他。可他那时仿佛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边看着他脱光,我还笑他这么大年纪还怕羞呢,听了他的话就走得远远的 了,还背过身,好让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里嗫嚅了两声,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我却全没听清,他最终也没说,就下水了。“

余小计的嘴一瘪,却强忍着重又镇定下来,直看着韩锷,以一种拚命的坚强来迎接他命中必受的责备,只见他嘴唇颤颤地开口道:“可好久好久,先开始 我还听见点水声,接着却听不到了。我一转身,却见岸上并没有衣服。我才开始吃惊起来,一跳就跳到了水里。可天好黑,水虽不太深,却也找不到。我摸啊摸啊, 却到处也摸不到。我往上往下都游了几里了,却还是找不到。我就知道,我害死伯伯了——锷哥,是我害死伯伯了!”

他的泪流了下来,韩锷的脸上,却一片惨然,没有任何表情。余小计的喉咙一耸一耸。韩锷却似已忘了他似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河面,可面上却只是一片空茫。

他在想起自己父亲时,脸上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没有表情。那是壮烈吗?他,那个是他父亲的男人,以他的个性,也只能成就这样的一种壮烈了吧?无论他死得如何不值,死得如何冤屈萎弱,但,那都还是一种壮烈吧?

可是你该知道:我不计较的,我真的不计较的!

余小计的喉咙已经嘶哑了。“我那时才知道,伯伯已打定了自杀的念头了,是我笨,是我太笨了!他好象最后下水前还说了句:”这水是通泾水的,泾渭分 明,起码下面的泾水还是清的‘。可我没有听懂呀,没有听懂…“一阵唏嘘的哭声把他下面的话掩住了,韩锷一手揽住了小计的肩,低声道:”小计,不怪你,真 的不怪你。伯伯不会怪你,锷哥也绝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锷哥的错,你…什么都没做错。“

余小计却终于哭出了声来。他压抑不住自己,嘶哑地哭道:“伯伯,他可能想着这水通向泾水,他的尸身终究会冲到清凉凉的泾水里,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走。可我最后找到他时,他却没有冲到泾水里,而是冲到了…”他咬咬牙:“这小河下面二里多远的一个积粪的通这条小溪的粪坑中。”

他的哭声忽然爆发了开来。他想起这个他这一生也忘不了的黎明:他是如何地哭着把锷哥父亲的尸体从那脏臭中拖出,拖到最清的泾水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用舌头来舔一遍他的尸身,让他永离肮脏,永离腥臭,永离那个腐烂的人世…他对不起锷哥…

锷哥已经转过脸了,他还是静的,还是那么可怕的静的。然后,他的耳中却忽听到了一声长嚎,他这么久还头一次听到锷哥如此嚎叫——韩锷终于长嚎而 出,那嚎哭震天动地,响于郊外,响于荒野。当年,也是在这一带郊外,在一个乱坟地边,他曾那么稚小无力地哭。可他想不到,他这一生,与父亲最深切的两次交 识,却就是这缘生缘灭的两场倾声痛哭。

人已下葬。韩锷把自己埋在一桌酒盏中,余小计从没见过锷哥如此的消沉。伯伯的尸体本来被他安排在一个茅屋中,这时,已归黄土。

他活着的儿子,却把自己的整个人已浸入酒中。浊酒千杯,却不能成就一醉。一坛酒尽,第二坛已经开封,韩锷却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再也喝不下去了,已吐了两三次,却把一杯杯酒,浇向自己的头顶上,衣领下,脖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