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第二天一早起来,韩锷就被迫忙了开来。他现下责任繁重。皇上似对他极为重视,近日,因见龙城卫首领肖珏办事稳当,已擢升他为宫城禁军首领。虽 是副职,手底下也新接管了守护宫城的禁军人马三千余骑。又道韩锷治下有方,问他身边还有什么出色干材,韩锷只好荐了乌镇海,皇上就派了他长安城内巡察的差 使,主管宵禁治安诸务,手下也好有个八百余兵士。这么接连擢升韩锷手下,又都是接管禁中亲兵,不只百官吃惊,连韩锷也觉得有点大出意外——那皇上不过只跟 他私见过一次,说了些他做的梦,凭什么就对自己信重至此?他到底又做了些什么梦?关于小计,他又知道了多少?难道那梦境竟可以如此左右他的心志?大荒山的 人,潜隐多年,看来所图也大。他身边的那个内侍,到底与大荒山一脉是何关系?

所谓鱼知深水而不祥,韩锷现在是越来越能感到这种不祥了。这次长安之行,他其实是被迫前来的。开始还以为自己是主动,哪成想,一入长安似乎一切就已落入了别人的套中。这个长安,他是不是来错了。

他答应小计时,没料到今日不管是肖珏还是乌镇海处都有无数麻烦事要处理。如今宫城防卫之务大半落在了肖珏头上。紫宸中现在主管宫禁的是“六幺”陆 破喉,与他的交道也多半由肖珏年理,但此间颇多微妙处,所以肖珏时时有事与他相商。乌镇海也要主管城内巡防,他们如今虽非直隶韩锷所属,但一向尊重韩锷, 好多事都要找他商议。韩锷现在朝中的职位本大为尴尬,他本帅抚北庭都护府,以一方之帅职久驻长安,已颇不妥。但皇上之意却似不愿他骤去,虽领命兵部行走, 究竟不是实职。这日从他清早一到兵部入值,就被缠住。近日朝中多有武官与他频频接触,因是公事,韩锷也推托不得。直到辰时,才将将处理完杂务。接着,却有 人来请,才知宫中已大开百官之宴。却是皇上设宴,与百官同乐。

他登时被缠得一些些也走不开。心下烦恼,暗道:只怕要有违晚上与小计游乐之约了。他担心小计的安全:以小计的脾气,今夜这么热闹,是断不肯呆在 宫中闷气的。否则在肖珏身边,以他为人的精细警醒,韩锷还能放心。如让他一人留在宅中,也大是可虑。当下就叫连玉私下给乌镇海传个话,叫他召齐十一胆卫, 陪小计小街耍耍。好在今日长安市面的安全却是乌镇海所负责的,想来还照应得到。十一胆卫俱为韩锷百战之后的肝胆之将,多少也能让他放心。他这里安排好小计 的事,心下略安,才去了“花萼相辉”楼。

“花萼相辉”楼中,盛筵正开。他到时,皇上因为体倦,才才出来晃了一下就已退席了。楼中现在高坐首席的却是当今宰相左仆射陈希载,他年纪好有六旬,一头头发已然花白,眼光昏噩噩的,看似老朽,但韩锷情知,就是这个人目下统领着全国的文官系统,使东宫太子也所欲常不能达。

对席则是东宫太子太傅韦灵。他博衣高冠,官居一品,却是朝中耆旧了。韩锷一入花萼楼,就见迎出一个人来,笑着引他入席。他引的方向却是首席。那边 陈希载已笑着站起来招呼,呵呵道:“韩将军,有劳了。禁中防卫事务想来繁杂,全靠韩将军一手打理。我们这些人,倒可以躲些清福,开怀畅饮。”这酒席却是一 张张紫檀条桌围住中间地毯成两行排就的。陈希载身边特留了个位置,想来就是在等韩锷入席。韩锷在两侧朱衣紫绶间缓步穿行而过,旁人的目光有艳羡也有忌嫉, 他却只觉出一股如履薄冰之味。满堂笏中,当真只有他衣衫稍显朴旧。陈希载对他却极为客气。他才走近,就含笑一拉他手,拉他入座。韩锷却也不知该不该谦逊 的,该谦逊的话又当如何谦逊,只有微笑入席。才才入座,却见陈希载已然站起,举酒四顾道:“如今河清海晏,宇内升平,你我能同享此太平之乐,一是托圣上之 福,二来却也是得韩将军率部戳力边塞,揽辔廓清,消弥大患所致。这一杯酒,却是要敬与韩将军了。”

韩锷口讷,连推不敢,见座中百官差不多已人人站起,持酒相颂,当下也只有站起。眼光一扫,却见对面的太子太傅巍然不动,也并没有端杯。韩锷心头 微微一凛,还是先把这一杯酒喝下了。重新坐下后,却听陈希载道:“韩兄,未曾谋面之先,我早已十数次得古超卓兄手札,其对韩兄敬仰之情,跃然纸上,老朽正 不知以韩兄之风华正茂,更当是何等神采。没料到近月来得亲颜面,果然英姿天纵。”

他话里尽多虚文,韩锷也不知该如何客套,含笑谦逊不语。那陈希载的话也不多,但款款道来,却极为文彩,当真有太平宰相、高冠博带、温文而雅的风 致。韩锷一边与他酬答着,一边却想起当日自己人在塞上时,每有关于军务与边塞之事的奏议往来,书札封对时,那些粮草军务和所需要得到的朝中的支持也大半是 被他这么文谄谄的话所拖延塞堵住的。——他这还是头一次与陈希载正经的共座长谈。自入长安,尢其得蒙圣眷后,陈希载一向就对韩锷招揽颇力。但韩锷情知长安 水混,一直推托着未与陈希载私下面见。却听陈希载话风一转,含笑道:“却不知韩将军仙乡何处?”

韩锷一怔,道:“就是长安了。”陈希载的声音忽低了下,恰好能为韩锷听到的:“不知韩将军堂上二老可都还安好吗?”他的手指轻轻抚着手里金杯的 沿儿,一圈一圈轻轻地摩娑着。韩锷一愣,心下茫茫一失:堂上二老,堂上二老…却听陈希载低声道:“怎么老朽听闻,近日韩将军的令尊已然仙去?”

韩锷心中隐隐一痛,却也不由冷冷一笑:仙去?那样的死,也叫仙去?却听陈希载低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不过,近日东宫的太子洗马诸人却连上奏 议,把韩将军给参了。说风闻韩兄老父近日初逝,韩兄却未依例而报丁忧,实是大违朝廷以孝道治天下的大义。不加严罚,不足以昭告天下。这事,韩将军却知道 吗?”

丁忧?——韩锷愣了愣,才想起朝廷确是一向有此体例。所谓丁忧,却是朝官如有父母死去,依例当上书自请去官,披缟守制,以尽孝礼。按例这守孝却 是要三年之期的,三年之后,才能奏请复任。韩锷愣了愣,他倒是一向没想起这个,心里也知,这是官面文章,东宫所在意的又是什么孝道了?自己还奇怪近日东宫 怎么没什么动作,原来,他们早已发力!

陈希载见韩锷不答,低声含笑道:“韩将军,好在这事老朽在阁内却已先得知。韩将军为当今朝廷股肱之臣,何况当今局面,朝中不靖,四海靡乱,不说 别的,就说西边吐谷浑之事,不得韩将军,又有谁可处置?天地君亲师,那事君之道原是排在事亲之道之前的。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朽心知韩将军非为不守 礼制,而是为大孝不为小孝,已上书奏请‘夺情’之议。以韩兄在朝中责任之重,想来圣上也是不可一日无韩将军的。这‘夺情’之例,想来这两日就要批复下 来。”

原来是这样——所谓“夺情”,却是朝廷逢重臣上报“丁忧”时,为国家大事,特命夺情,不许守制。韩锷细细地吸了口气:这个汉家制度,这个朝廷, 就是在这样一些看似官冕、实则满是私欲的倾轧中运转的。仆射堂如此示惠,想来在与东宫的争斗中,已把自己看做强助了。他微微一笑:“多承相国看重。”眼睛 却扫了圈四周这富丽繁缛的景象,心里不由在道:自己却在这里面混些个什么呢?他,原不合他们的式。东西二市中的灯火现在只怕正自烦闹吧,如果在小计身边, 两人笑笑闹闹,会是何等快乐。自己却不得己推了小计之约,不得不来赴这所谓的‘百官之宴’,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却见陈希载微微一笑,指向对面道:“韩将军,那边坐的那位却就是滁王,他对韩兄敬仰久矣,他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贽平。皇上这些年,一向最疼 爱的也就是他了。当年也曾数度私下意许传位于三皇子。三皇子为人仁爱,当年如果不是为他不是长子的话,而得继大统,怕真是天下苍生之幸了。韩将军,却不知 对立太子时是立长还是立德有何高见呢?”

韩锷听他一语及此,心中已惕然一惊:来了!他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只笑下,端起一杯酒,冲陈希载敬道:“小子无学,以相国来看,却是如何最好 呢?”陈希载昏噩噩的眼光中却似诡诈一现。他们这么兜来兜去的交谈好有小半个时辰。韩锷一回眼,却见侧门内连玉走了进来。韩锷一见他脸上神色,心底就微微 一惊——连玉这人稳重,一向不太喜怒形于色的,怎么看着头上出汗?

却见连玉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韩帅,小计遇险!”

只此六字,韩锷已经色变。他一起身,冲陈希载笑了下,当即离席。离席前眼光扫了那面东宫太傅韦灵一眼,却见那老家伙也正似看非看地看向自己。他与连玉才出楼外,已疾声道:“哪儿,谁下的手?”

连玉也知事急,开口极为简断:“东市中,似龙门异与北氓鬼的人!乌将军已告急,十二胆卫已丧三人,但他们护小计已退向了思子台。但思子台边好象还 有埋伏。乌将军得信已经赶去。来报消息的有三人,其余两个已遭截杀而死。韩帅…”韩锷一拉连玉,已退到楼下暗影中,他脑中电转:东宫,东宫,果然动上手 了!他此时手下并没多少人手。他心中定了定,已对连玉疾快的吩咐道:“你先去肖将军那里,说知这事,然后,叫人飞马去太平坊前日探出的漠上玫的住处,告知 她这个消息。龙城卫中,叫肖将军无论如何选出些好手急赴思子台救急。他自己,则叫他去见陆破喉:今日宫门一但有警,就马上紧闭。”

连玉疑惑地看了韩锷一眼:“韩帅,难道你不去?”

第十章 玉娘湖上月应沉

“韩锷已经出了花萼楼?”太子贽华面沉似水。

“是的,他已经出了花萼楼。”

今日是万寿节,嘉福门内,长乐殿中也正自设宴。此宴中人却多是五监九寺的官员——花萼楼与长乐殿,今日宴请百官的宴席却开设了两处,由此也可见出 东宫与仆射堂对立之势。不过五监九寺中官员多有内官,所以他们也一向自成体系。东宫太子在皇上于花萼楼中起驾去后,先逡巡了一刻,就来到了长乐殿中。他本 要陪在皇上膝下承欢,皇上却叫他退下了。他无暇思量什么父子情薄,因为他今夜原有大事。只听他低声与前来报讯的人道:“那,宫门外对付他的人已准备好了 吗?”

他手下点点头:“太子放心,诸事俱已妥贴。”

太子贽华一皱眉:“可是他手里那支剑…”最让他顾忌的还不是余小计的身世,而是韩锷手里那支无惧无忌,独荡八荒的剑。他居然可以以此一剑独开西 域之基,如此能材,让东宫太子如何不心惊?他身边陪侍的就是太子少傅杜香山,也是洛阳杜家的人。只听他淡淡道:“太子放心,韩锷的剑如今只怕也利不起来 了。”

东宫太子一“噢”,奇道:“那为什么?”

杜香山淡淡道:“技击一道,原是逞一身之勇而得其利。他以前人在网罗之外,当然无惧无忌。可如今他已入长安,身陷秩序轨则之内,顾忌即多,剑锋何 得再利?太子宫中,四皓老与‘不测刀’卜应兄,‘双刃’韦铤兄以前如与韩锷放对只怕未免不利。他们在技击之术上原相差不多,可让他们惧的是韩锷那一份脱逸 之势,那却得之于技击之外。可如今,他脱逸之气已去。所以,太子请放心,他赶不到思子台的,就是赶到了也没有用。”

东宫正自心下疑惑,没有全懂,忽又有人急步走来,低语禀道:“已经传报,韩锷斑骓已驰出了安上门。”——安上门外,就是宫城之外了。宫城之内,如今为肖珏与紫宸所禁,东宫想要谋划什么,尽多掣肘。但宫城之外,嘿嘿,就是他与仆射堂相争的天下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是一首旧诗。要描述长安城中万寿节这一夜的富庶风流的景象,也许只有苏味道的这首诗可以仿佛一二了。才刚入夜,东市之内,就已人影幢幢。小计刚 到的时候心中还稍有不乐:锷哥又被他那些朝廷政务牵绊住了,可他此时也已明白韩锷目下身陷长安,到底是为了谁。今夜东市灯火通明,因为是万寿节,大家尽可 以借了题目来敞开自己的快活。时不时各处还在放着焰火,当真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小计慢慢看得眉花眼笑起来。

此时东市之内,却已暗布了连城骑中的十一胆卫。乌镇海身当官职,无暇分身,但知道小计要到东市来玩,所以这里设防也最严。但他们的保护是看不到 的。余小计看着四周热闹情景,心道:锷哥现在要在这儿就好了。他知道韩锷也不是不爱热闹,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玩儿,也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小计心里想起那 天的话,其实——又何必?锷哥现在是为了自己才被迫滞留长安的,但所谓皇后之子,又与他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让他担心的却是锷哥最近的疲惫之色。这疲惫之色 别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得出来的。终日辗转于东宫与仆射堂的势力倾轧之内,何况中间还有个紫宸,锷哥的日子想来不会很舒服吧?但这这世间的事本是权衡搏弈之 局,这本非锷哥所长。锷哥可以做事,但,最好是虽艰险但目的明确的事。这朝廷政局,原是要甘于舍弃,视天下如棋子的人才能做好的。不说别的,小计这些日子 只觉得,连锷哥身上那一向凝聚的坚挺凌厉的剑气似乎都有些耗散。就是这一点最让他忧虑。今夜之后,他也许该跟锷哥说:他想让自己知道的自己都知道了,他想 让自己看到的自己也看到了——小计想起太极殿上的皇上的面容,却全无亲近之感——他想回军中,他们是男子,一个男子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永远的边患与永远 的开边吧?

可前面一处光景吸引了他:只见东市靠南边的入口处,这时清出了好大一块空地。那地界做了一个灯山,各种奇样花巧的宫灯叠楼架屋地扎成了一座山, 当真灿烂。那里正在放着烟火,四周人影幢幢。那烟火放得也大是有趣,从几米高的高处,整个拉开一扇屏,那屏风上密布枝叶,有好多花草,小计走近了些,却要 看那烟火怎么放。他挤进人群,却见那放烟火的人已点燃引线,接着,十几米宽几米高的一个架子上,就似飞瀑流泉般地开了一道银瀑,星光飞溅,小计不由惊喜交 加,不自觉张开了嘴,拍起手掌来。他身边的李大哥虽久历世面,却也不由瞠目称奇,喃喃道:“这样的奇技淫巧,一定不是民间可为。这一定是宫中匠作监的手笔 了。”

余小计出身大荒山一脉,感觉原就要比一般人为灵。他一听到“匠作监”三个字,心头忽然一惊。他脸色微变,已觉四周隐有杀机。他低语了一声:“李大哥,咱们走,有问题。”

他一语才罢,已觉身边人虽多,但已有人无声地悄悄向他们身边挤来。他一拉那李华的手,就向外挤去。李华身列十二胆卫,本是技击出身,又身经百战, 一语提醒,已自警觉。但四周声音太杂,他也无法发出事先约定的暗号。他拉了小计只想快走,可四周之人太多,怎么也走不快。余小计正要施出身法,忽觉手被李 华用力一拉——那李华身材壮健,一步就已把小计环到自己身后。他这一突然错步,小计已一惊,接着,却惊心地发现李大哥胸前,已露出了一截匕尖。他才要惊 叫,李华双手一抛,忽已把他抛入空中,掷向人群之外,然后一回首,一把拧断了暗袭自己的人的脖子。人群中有两人就要向小计落身处涌去。李华忽一伸臂已拉住 了一人的领子,那人回身一打。李华合身一抱,把那人死死抱住,胸口的刃尖也由此插入那人心口,他反臂一拍拍向自己背后,那刃芒竟贯穿他的胸肺,直插入那人 心脏。余小计在空中看得热血一涌,只见李华最后向自己望了一眼。他已叫不出来了,可那一眼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小计快走。四周人声喧嚷,那火树银花太明亮了, 反没有人注意到身边的异动。小计只看着李华的身影无声的扑下,没入人潮中。

这分明是筹划好的刺杀!——那匕首似是小计见过的“龙门刺”,那是龙门异中的独门兵器了。可这场景的布置分明得之于匠作监,东宫今日分明已令各 部全力出手!余小计的身形才腾出人群外,已有三人在他落地处等着——这是完美的围袭,余小计躲他不过。可这时,忽有人影闪出,他一人先于小计直压向那三人 挺向空中的兵器,那是十一胆卫中的吴亮。他在空中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一腿踢飞了小计,把他踢向左首。然后,他突然而落,全不管扎穿自己身体的利刃,双手已 自一挟,一挟就挟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后面双腿却也夹住了另一人的头。那二人大惊,余下一人不及追击小计,一刀突闪,就向他腰间劈来。那胆卫吴亮却用尽最 后一点力气,空中身子突旋,手足一绞,只听得低微的咯嘣声传来,那是他已绞断了那两人的颈骨。可那一刀已然劈下,吴亮的身子被斩为两段,可他的手与脚还各 卡在被他绞断了颈骨的两人的身上,再没分开。

余小计目眦欲裂。他一落地就要回奔相救,手却已被等在那里的赵卓牵住。他被赵卓把身子一送,已送上了一匹马的马鞍。赵卓用力在那马臀上一击,那 马已惊驰而起。四周都是行人,还有小商小贩。夜很明,那是灯明,但灯光下的街市人群其实很暗。余小计才待扭身,却见赵大哥也腾上马来,却把他的身子一压, 余小计耳边只听得暗器破风的声音,然后听到赵卓一声低哼,知道他已受伤。小计才待挺身出手,可他于这稠人广众中的围杀全无经验。却觉赵卓把他的脖了一按, 余小计整个人忽被他塞入了马腹之下。赵卓却昂坐马上,加鞭疾驰。这里本近东市南边的出口,余小计身在马腹之下,此时才得出刀。他怀里一直揣着锷哥的短匕 “含青”,可他的刃短,但他匕尾缠的有丝索。赵卓手里的一根套索也远攻近袭,飞快地已带着小计冲向了东市南面的出口。

他们才一到出口,那面却有几匹马儿和七八个才赶到的胆卫已等着。赵卓手一挥,小计已被他掷出,被那边胆卫接个正着。余小计还不及说话,人已被一个胆卫拉到马上,向南疾驰,他回头一看,却见赵卓重伤之下,忽有一道刃芒飞起,赵卓的头已飞了出来。

东市之外,光线本就已很暗,那头溅着血飞向暗处,赵卓的眼却还怒睁着,看着小计奔跑的方向——他是死士,他们可以刺杀小计,但他死也不会让敌人得手的!

连玉传令派出的人赶到太平坊漠上玫的住处时,突然发现,这里情形不对!

那是一个花园,不大的花园,可园中此时枝叶凌乱,分明藏得有人。——他们连这里都知道了?韩帅知小计思子台有警,就要请漠上玫出马以助一臂之力。 报信的人在连城骑呆过,知道那个女匪的实力。他知道自己要传的信极重要,才待开口示警,同时也扑向那个还点着灯的房间,这时脖子忽被一根绞索套住。那龙城 卫兵士拚力挣扎,可口里开不出一点声音来,他听着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他的使命未完,他不甘,他不甘啊!

安上门外,平康与宣阳两坊间的街道却远不如东市的热闹,反而阗寂无人,显出一点黑暗——今日长安城的热闹都集在宫中与东西二市了。一匹骓马忽驰入这条街道,它奔行甚快。这里,离思子台已经不远。

这条街太黑了。那骓马才驰过一个大宅后门边,门匾后突冒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手中双刃俱黑——这才是今夜真正铁打铁的硬悍之局,这一场伏杀,已埋 伏好久,要刺杀的人就是如今名扬漠上,驰誉两都的韩锷。伏击的人是“双刃”韦铤。他情知韩锷盛名之下,断非虚致。但他今日不是当面对搏,而是伏杀。他的双 刃俱用墨色涂过,在如此黑暗的街道上黑漆难辨。而且双刃内劲一正一反,交相抵消,他这一击,可是无声的。

他与韩锷当日曾在含光门口一见。那日,他们不惜扮做吴必正的仆从——六个高手:商山四皓,卜应与他。那一见的暗争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闷气:居然让他跑了!可今日的暗袭,他必须得手。否则他“双刃伏击,百无一漏”之名还如何叫得下去?

可马上之人似全无警觉。越是这样,韦铤的心中越是警惕。就在他双刃已及马臀,马上人却不觉之际,空中忽暴起了一道银光。那银光似突然炸在街心,突 兀而起——卜应本应在街边檐上,他的刀光怎么会在街心突然亮开?韦铤与卜应齐名二十余年,与他同在东宫供奉也近二十年,但他也还是摸不清卜应的刀会在何时 出现——“不测刀”果然不测!

可更让他不测的事却在后面。他只见一颗人头飞起,还未辨出是谁,已一击倒退,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人头已失,马儿却还在前奔,一路洒出了一道血水。卜应似乎也惊呆了——他没有可能这么轻易得手。他与韦铤互视一眼,呆了一呆,突然面上变色:“那不是韩锷!绝不会是韩锷!”

——那么,韩锷在哪儿,韩锷现在在哪儿?思子台边,余小计此时却也在心头叫着:“锷哥在哪儿,锷哥你现在在哪儿?”

韩锷此时却还在宫中。

他一听到消息,吩咐完连玉之后,身影连闪,摆脱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藉着暗影,他身形反向北折,就奔向了长乐殿。

——今日之局,敌手即已算定,他们当然也会算到了自己。小计一刻在自己身边,他们一刻就不会动手。但他与小计此刻即已分开,想再会合想来只怕就不 那么容易了。仅仅宫墙之外,他们一定已准备好了自己的到来——那一定、是一场围袭。虽说自己不见得怕,但是,只要一有延挨,小计这次只怕就真的身陷不测。

他想起当日含光门中见过的那六个人的脸,心里一阵惊悚:那六人俱是高手,如果当他们联手之围袭,自己只怕一时间就万难冲出。所以,他的选择反而是长乐殿。

韩锷忽然定了定心神,此时他已身在玉娘湖边。所谓玉娘湖,其实只是一个潭,距长乐殿不远,只隔了一个宫院。玉娘湖边绿柳扶疏。韩锷长吸了一口气, 他要藉这一口气的时间自定心神——东宫太子身边,他料不定有多少人守护。而且不到万不得己,他也不能撕破这脸。可这口气一吸,他只觉不好,肋下隐隐做痛, 心头反而更乱。当日初听父亲死讯时,他就大哀伤身,知道已损及自己炼气的根本所在。其后,他藉着堂堂一怒,剑废艾可于怡王府,以为已压服住了这股损达根基 的伤势。可此时一口气吸罢,他才感觉,自己气息运行已颇多阻碍!

他心头悚然一惊,这一身修为,就是他所持的立身之根本。可是——他心中忽惨痛地想到:他早以为自己已淡忘老父了,可父亲的死,还是给了他这二十多年来最沉痛的一击!可这种沉痛又无可诉说。

自入长安以来,朝政牵绊,到处掣肘,他的修习就时断时续,自己也觉身上锐气似乎已丧失大半——他已不再是当日默默无闻,可以拨剑一击,披刺八荒的 少年。——倘来轩冕,倘来轩冕,人人都看到他扶摇直上的荣光,却没注意到,在官居二品、声名一时无两的那一刻,他仗以处身立世,锐意图存的那一股锐气修为 却几乎大半溃散。韩锷心头其实早已警醒,但不是他不甘苦修,耽于富贵,实是身边局势已自然地扰乱了他的修为。

目前他在长安所处之局,确实也让他左右为难。在东宫与仆射堂的交争中,他初来乍到,本来势力极弱也最弱。但那个本还平衡的天平上,他的突然到来 却给那平衡之局增加了变数。这个局势似乎已摆明他袒左则左胜,袒右则右胜。——偏偏这又远非他当日远居西域十五城时所面对之局:与羌戎之战,你死我活,是 一个明白的选择;可这朝政之争,手心手背,哪一种杀戳都是他无力付出也不忍担负的。东宫当政,仆射堂陈希载手下的那个文官系统,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如 东宫一倒,天下会不会乱,不说别的,只怕方柠一家也会立遭不测。他们这些人又各掌兵权,这实是一个危局。虽说这些人所为一向为韩锷所不喜,但他知道,这就 是人世。他无力造就一个清明的新的人世,那他就无权毁掉那个陈腐苟生的旧的规则。那个规则中,有多少人就是那么苟且而认真的活着。

师傅当年说他为人专凝至虑,却非宗师之象:所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他欲独振阳刚之气,于真气中独修少阳一脉,虽由此得有小成,却也成了他最大 的隐患。一旦身处乱局,心有旁鹜,难免就真气涣散。而这朝政之局,却是要阴阳交混,有泱泱之气者才可为之的——因为,你要荣忍阴谋与污垢。他在长安越久, 越觉得这里阴气之重已非他可负担。修为修为,本就存乎方寸之间。一入长安之后,他看似镇定,实则方寸已乱,自己都觉虽长庚依旧在手,却已远非当日的长庚 了。

而半月之前的父死,在他心中,更是惨痛一击。那一刻,他的心里真的空了,他不再知道自己为何而修为,为何而生——这生,又是为何呢?他才明白, 以前种种,俱是反抗。可反抗的目标一旦失去,生的、前进的动力又何在?韩锷指尖发颤,他为救小计,如真的伤了东宫一脉,就是救出小计,平衡一旦打破,却不 知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局面?东宫与仆射堂俱都没错,即然他们活在这个人世的法则之内,错的似乎反是那错入长安的自己和小计了。种种结局,无非是血,哪怕真 如余婕所愿:有自己扶持,小计登基得继大统,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血。韩锷心中气血涌动,一时似都难于控制。他低叫了一声,身子一涌,直投入那玉娘湖,整个 身子浸入,好久好久都没浮起——他要藉那水之清凉,虑去杂念。毕竟,小计他是要救的,一定要救的!

就在他的头重新露出水面之际,耳中忽听到一缕箫声。那箫声低回委婉,冰凉通透。他向水边一望,只见湖边不远,绿柳成阴处,却有一个人修长而立,倚着一根柳树,在低低地吹着箫。那人的身形只见背面,却给韩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他似乎认得那人,因为那种风神本是难忘的。

那人身边的人却更让韩锷吃了一惊,只见那是一个女子,她的面貌说不出的丑怪,似曾被烧毁过般——是那日芝兰院中曾助自己脱阵的那个女子!韩锷心中讶然,但他此时心中急切,已不及细想,疾向长乐殿掠去。

第五卷 日色赋(下)

第一章 家散万金酬士死

东西二市的灯火还在没心没肺的喧闹着。虽然有人暗夜被杀,甚至就是被杀在灯火最辉煌的灯下黑处,但那刀太快,尸一陈出,马上就被人清理了——乌镇海现管城 防,急切间还下令清理,龙门异与东宫手下也在清理双方的死者,甚至百姓人等都只见到一些小小的骚乱,而还没惊觉到到底为什么骚乱,市面就已重新平静。—— 没有人愿意惊破这个热闹繁庶的局面,因为杀人者所要谋就的也是对这热闹局面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