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庄是兰大老爷秘密而建,所处地带十分荒僻,多数财力都用于阵法机关的兴建营造,于山石景致上并未花太多功夫,因此园中树木多是野生,甚至还有杂草,土堆石积,映着昏暗的天色,更显出一派萧瑟气象来。

乱山深处,重阳将至,矮矮的白石边开着几丛菊花,黄黄的,冷清的园子看上去始多了些点缀。

“兰家小姐?”淡淡的声音。

兰大小姐微惊,立即转过身。

不知何时,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站在了背后,雪衣金带,身形挺拔,头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束起,脸白而美,不太真实,似乎很少见阳光,神情也极其淡漠,一双眼睛更是毫无波澜,如同冻住的冰,让人不敢亲近。

他手上还有一柄剑。

被那浑身散发出的寒气所慑,兰大小姐竟陡然升起害怕的感觉,这种感觉好象还有点熟悉,她警惕地后退两步:“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男人看了她半日,道:“你不必惊慌,我只是兰大老爷请来的客人。”语气平淡,意思很明显,我没必要说谎。

兰大小姐顿时松了口气,疑惑:“那你是……”

男人不答,显然没有自我介绍的习惯:“这里机关阵法甚多,不知兰小姐可否领我四下走走?”

兰大小姐怔了怔,仔细打量他,待目光落到那柄剑上时,她不觉心中一动,将视线缓缓移回那张陌生的脸。

许久,她点头:“这里的机关的确很妙,我带你去看。

兰大老爷苦心经营这座山庄,设计之精妙,堪称巧夺天工,光是路上的机关阵法就不下三十处,惊险无比,说是足挡千军也不为过,其间不时有黑衣守卫往来巡查,看来兰大老爷也是吸取江家之事的教训,为今后得到宝贝可能招来的祸事早早作了打算。

两人并肩而行,却始终只有一个人在说话。

“这是最后一处,”兰大小姐停住脚步,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你看那棵黄桷树,树丫上嵌着块巴掌大的青石,只要施展轻功掠上树,用力按下那块青石,这道机关便完全破了,这法子除了我与爹爹,还有心落,别人都不知道。”

男人看着她说完,突然道:“你以为我会救他?”

兰大小姐垂下眼帘:“我……”

男人侧过身,又道:“知道这些机关的所在,带人出去就容易多了,但你可知道我是谁?”

兰大小姐咬唇,看着他手上的剑,不说话。

“你若真的知道我是谁,就不会告诉我这些话了,”男人似乎猜到她的心思,扬起手中剑,“兰小姐想必已记起来了,你我有过一面之缘,你猜得对,我的确是用武器的,但你没有猜到,这不是普通的剑。”

兰大小姐愣了愣,仔细打量他的剑,半晌才点头:“剑气内敛,杀气暗藏,这是好剑。”

“好眼力,”称赞的声音不带任何色彩,“可知道它的名字?”

兰大小姐再仔细看了看,摇头。

“傻丫头,名满天下的聚水剑也认不出来,岂不丢脸!”洪亮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聚水剑!”兰大小姐脸色大变,失声,“这就是聚水剑?”

男人不答。

普天之下,聚水剑只会在一个人的手上,这个人的名字也已呼之欲出。。

然而,见到仰慕多时的偶像,兰大小姐不仅没有半点喜悦的感觉,反倒面无血色,全身颤抖,她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那就是没有事先弄清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但凭他“救”过邱灵灵就下了结论,哪想到他根本是别有目的,如今爹爹请他来是为了对付谁,他又怎会救江小湖?自己竟让他看穿了意图!

惊惧之下,她同时也很疑惑,那天在天水城河边树林里,他分明说过,那个小如害了他的妻子,水风轻不是没有娶妻的么?

水风轻收回剑:“名满天下,却未必有用。”

兰大老爷笑:“它在你手上,用的时候实在不多,老夫倒是觉得可惜。”说完,他又转向旁边发呆的兰大小姐,拍拍她的肩:“你往常都嚷着要见水城主,如今怎的反倒害羞起来?”

兰大小姐回过神,勉强一笑,暗自心惊,他会不会告诉爹爹?

水风轻看了看她,淡淡道:“兰大老爷好兴致。”

“老夫方才得了件东西,听说水城主与小女往这边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什么东西?”

“千年暖玉杯。

小小的玉杯放在桌上,水缓缓注入其中,很快就被映成了碧色。兰大小姐的注意力却全然被旁边那柄聚水剑吸引了。

那柄剑离他的手太远,远得超出了通常剑客用剑的距离,可见此人自恃武功,心性极其高傲,也难怪爹爹会说聚水剑在他手上可惜,此人以“天水剑法”闻名,但当今世上,能让他出剑的人根本没有几个,纵然他手上没有剑,那深不可测的武功也足以让人丧胆,不敢再轻举妄动。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剑与人反倒失去了该有的亲密,看上去有些古怪不谐。

长袖一拂,玉杯被打翻。

兰大小姐猛地惊回神:“你……”

水风轻道:“假的。”

“不可能!”兰大小姐很是吃惊,“我亲自试过的,不会有假。”

“的确是假的,”兰大老爷也叹了口气,“金还来果真不简单,老夫倒小看了他。”

水风轻冷冷道:“一个江小湖未必值得他冒险。”

兰大老爷摆手,站起身:“老夫有一计,必教他落在我们手上。”

他们兀自商议,兰大小姐心底却突然极为不安,她分明当着江小湖和金还来的面故意中毒,证实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千年暖玉杯,如今怎么会变成假的?金还来既答应借杯给江小湖,应该不会调包,但江小湖又怎会借假杯给兰心落

是夜,新晴楼灯红酒暖。

新晴楼姑娘都很美,其中晴思姑娘最美,不但人美,而且善解人意,只可惜最近半年来,她却被一个姓宁的外地富商给包下了,不再接客,而这个“姓宁的外地富商”,就是我们的金大教主。

薄被滑下,露出半裸的上身,他左手撑着枕,对身旁那光滑如缎的□似乎并不感兴趣,只全神贯注凝视着面前那张美丽的脸,仿佛在想着什么,一丝落寞从星星般的眼睛里渗出。

粉脸上泛起羞涩的笑,晴思从被中伸出手,捂他的眼睛:“宁公子,宁先生,你每日都这么盯着我看,还看不够?”

他叹了口气,靠上床头:“起来陪我坐着。”

晴思果然坐起身,倚到他怀里,顺手往上扯了扯被子,胸前峰壑却仍是半隐半露:“莫非我长得真的和谁很像?”

金还来冷笑:“我说像死人,你信不信?”

晴思莞尔:“信,但人死不能复生,我却会一直陪着你。”

金还来默然片刻,正要说话,外面却突然响起敲门声,于是披衣下床去开门,只见老鸨一脸堆笑站在门外,手上拿着封信,大约意思是外头有人叫帮忙交给他。

拆开信看过,金还来只皱了皱眉,随手将信丢至一旁,又回到床上。

晴思替他拉上被子,好奇:“出什么事了?”

他面不改色,轻描淡写:“没事,我有个朋友被人抓去关了起来,让我快些去救他。”

晴思吓一跳:“那你还不去?”

金还来瞪眼:“那小子成日气得我半死,活该受些教训,死了正好。”

晴思忍不住笑,拧拧他的脸:“这张嘴可厌得很,我也知道,那人抓他不过是想引你去救,虽不至伤他性命,但迟了只怕多少也会受折磨,他到底是你朋友,你忍心?”

金还来闭上眼:“那小子不会受折磨。”

“你怎么知道?”

“折磨都是有目的的,当你知道折磨根本达不到目的的时候,就不会再去折磨他了。”

晴思恍然:“所以你不去。”

“是不那么快就去,叫那小子被多关几天。”

“那我们就不要管了。”晴思吃吃一笑,身体如蛇一般缠上他。

就在此时,门又被敲响了,二人只得停住,金还来推开她,没好气地爬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的还是那个老鸨,不过这回她手里没有信,只捧着个小小的匣子。

关上门,金还来一边打开匣子,一边嘀咕:“这小子当真不想让我……”

话没说完,他的脸色就变了。

灯光下,一只紫色小蝴蝶活灵活现地趴在匣子里,晶莹美丽、栩栩如生,双翅微微扬起,似要飞出来。这蝴蝶紫玉钗天底下仅有一支,此刻的它,应该正戴在某个人头上才对。

金还来倏地丢开匣子,抓过衣裳穿好,将那封信和钗都收入怀中。

“我先走了。”

“不是说……”晴思惊讶之下正要询问,却发现面前已人影不见

黑暗的地牢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似乎是铁门打开的声音,江小湖原本正躺在墙边想事情,闻声不觉惊讶,迅速坐起来。

很快,门又关上了。

江小湖原本以为是兰大老爷,哪知道后头竟再也没有动静,不觉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他很快发现另一件事,那就是,牢里多了个人!

这人是谁?他心中一紧:“老金?”

“你是……小湖大哥?”怯怯的声音。

“灵灵!”江小湖刚刚叫出声,就有一团人影扑到怀里将他紧紧抱住,他不由苦笑,“若叫老金看见,必定又说我占你便宜,不宰了我才怪。”

邱灵灵放开他,喜悦:“你怎么也被抓来啦?”

江小湖没有回答:“谁抓你来的?”

邱灵灵沉默半晌,道:“就是上次天水城里救我的那个人,我认得他。”

江小湖笑道:“你的眼力自然好。”

邱灵灵在黑暗中摇头:“我那时并没见过他的模样,如今才发现,他的脸似乎易过容,不过身形一模一样,我看到他就害怕,定是同一个人,不会错的。”想到这,她很是不解:“他既救过我,为何这次又要抓我?”

江小湖想了想,决定用简单些的解释:“因为他想要千年暖玉杯,向老金示好不成,就火了。”

邱灵灵恍然:“原来如此,千年暖玉杯在金还来那里,我想要看看,他都不肯。”

抱怨几句之后,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大急,抓住江小湖的手臂:“我知道了,那人根本就是想引他来救我们!怎么办?”

江小湖叹气:“这庄子里机关重重,只希望老金不要太笨。”

“可他本来就有点笨。”

“说得太对了!”江小湖差点举双脚赞同。

邱灵灵没听出他的激动:“那人知道我是千手教的人倒也没什么,又怎会知道我和金还来的关系?奇怪!”

黑暗中,江小湖苦笑,不说话了。

1

“想救他,你不行的。”兰大小姐正要进房间,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不远处,兰心落斜斜倚着柱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撕扯着一朵菊花,瓣瓣金蕊如丝,随风飞落,少许沾在了她的衣裳上,带着秋天的醉人味道。

兰大小姐镇定:“你以为我会救他?”

兰心落停止手上动作,斜眸看着她,口内轻轻笑:“爹要将你许配给水城主,恭喜你了。”

兰大小姐面不改色:“你很失望?”

“怎么说?”

“你从小就喜欢和我抢东西。”

“特别是男人,你何不说明白些,”兰心落丢开那残菊,拍拍手笑道,“我喜欢男人用仰慕的眼神看着我,讨好我,更喜欢看他们爱而不得为我情伤的模样,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么?”

“无聊!”兰大小姐不再理会,准备推门进房间。

“我想嫁人了。”

听到这话,兰大小姐大为意外,回身看着她许久,冷笑:“你只不过喜欢戏弄男人罢了,根本没喜欢过他们,谁敢娶你?”

兰心落掩口:“你也只是出卖男人,除了水风轻那样的笨蛋,愿意娶你的人未必比我多。”

兰大小姐咬唇,白着脸不说话。

“怎么,后悔了?”美丽的笑容如花朵般,在西风中渐渐凋零,隐约透出一丝苦涩,兰心落居然没有再讽刺她,只望望远处,目光飘渺无着落,“我也已经累了,不想再为了爹爹做这些事。”

想不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种话,兰大小姐有些措手不及:“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兰心落打断她,疲倦地笑,“至少,先要想法子救你那个没用的夫君。”

兰大小姐并不糊涂,很快回神:“你会这么好心?”

兰心落美目微斜:“因为我也喜欢上一个人了,想嫁给他。”

兰大小姐惊讶:“你?”

“很奇怪?”兰心落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缓步走了,“就凭你,要想和爹耍手段,还差得远”

对于庄内外的机关设计,兰大老爷是颇为得意也颇为放心的,光是大厅上就有七处机关,就算水风轻这样的高手闯进来,也有一半的把握让他进得来出不去,正因为如此,地牢的所在并不算十分隐秘,就在一座假山背后,门口亮着火把,守卫的六个黑衣人武功都不弱,而里面关的人,邱灵灵已经被封住了穴,不能动内力,另外一个江小湖则更不用担心,因为他根本不会武功。

小径上,一个白衣人缓步行来。

知道他的身份,几个黑衣人同时低头抱拳行礼,神情既恭敬又带着些畏惧:“水城主。”

明亮如星的眸子只扫了他们一眼,水风轻淡淡道:“我来带人。”

这个人行事向来是没有解释的,知道他的脾气,几个黑衣人虽很不解,却也并不多说,闪身让出门,门里,一道石级直通下面的地牢。

水风轻不再理会他们,抬脚就朝下面走。

里面并不狭窄,而且还设有无数气孔,空气也不算太差,壁间燃着火把照明,石级尽头是一扇小而厚重的铁门,门外也守着几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此刻正围在一起坐着说话,见他来了,急忙都起身恭敬地行礼。

水风轻点头:“打开。”

几个黑衣人愣了下,也没人敢多问,马上掏出钥匙将铁门打开,但见里面漆黑一片,两个人忙进去将房间的火都燃起

且说邱灵灵被关进来不久,便嚷了三次肚子痛,叫了五次内急,当然其结果是,外面的人听力迅速下降,耐性急速提升,个个都练到充耳不闻八风不动的境界,叫了半天之后,邱灵灵终于沮丧,也觉得累了,江小湖见地牢阴寒,干脆将她抱在臂弯,邱灵灵原本心性纯真,不多时便趴在他怀中睡着了。

这地牢的机关不下五处吧,可见外面更是布置得精妙凶险了,也难怪兰大老爷对水风轻这么放心,因为就算水风轻这样的高手站在他对面,也未必能把他怎么样,看来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却难得很。

江小湖正在叹息,门就被打开了,正在奇怪,四周突然灯火大亮,他不由揉揉眼睛,看清来人之后立即愣住。

水风轻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吩咐:“你们几个在外头守着,不得离开。”

待那两个黑衣人退出门外,江小湖看看怀中的人,苦笑,轻轻摇晃手臂,口里轻唤:“灵灵!灵灵!”

水风轻冷眼瞧着他:“都成了案板上的鱼,还是贼心不改。”

江小湖笑:“你总算来了。”

水风轻淡淡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

江小湖尴尬地咳嗽,不答。

邱灵灵已经醒了过来,揉揉眼睛,待看清面前的人之后,立即惊呼:“就是你!你抓我来这里的,你到底是谁!”

水风轻哼了声。

江小湖忍住笑:“你不认得他?”

邱灵灵茫然地摇头:“他戴了面具。”

江小湖挑眉,指指水风轻的脸,怂恿:“简单得很,去撕下他的面具不就知道了。”

大约是有人陪在身边,邱灵灵胆子也大了许多,但高手终究是高手,纵然知道此人易过容,她还是没大胆到敢去揭他的面具,只眨巴着大眼睛,怀疑地打量他:“你不是抓我的那个人,因为我见到你一点也不害怕,不过你怎么跟他戴同样的面具呢?”

突然,她眼睛一亮,从地上跳起来:“是你!”

水风轻早已不耐烦:“还不快些起来,莫非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江小湖没有起身,仍是斜斜地靠在墙壁上,望着他的背后叹气:“恐怕动手也不成了。”

“水城主好兴致,这么晚还要提人问话,老夫也来凑凑热闹如何?”笑声响起,三个人缓缓从外面走进来,当先的正是兰大老爷

邱灵灵的脸立时白了,略显惊慌,不过下一刻她立即转向江小湖,目光里尽是疑惑,江小湖却只是平静地站了起来,看着走在最后的那个人,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刻意别过脸不看他。

邱灵灵终于忍不住:“那不是你老婆吗?”

江小湖笑:“所以听老婆的话是要倒霉的。”

邱灵灵很快明白过来,愤愤地看着兰大小姐:“原来是你!”

她不语。

倒是水风轻目光一闪,不动声色:“我要问他们几句话。”

兰大老爷点头:“水城主请问。”

水风轻道:“我不喜欢在这里说话。”

“老夫却以为,就在这里最合适,”兰大老爷环视四周,笑道,“这地牢只有五处机关,老夫都能控制,纵然高手也难以逃脱,外头机关却多得很,一不小心踩到几处,可不怎么好办。”

水风轻看了他半晌,淡淡道:“也好。”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突然如燕子般平平跃起,极速朝兰大老爷扑去,兰大老爷显然早有准备,很容易便闪开了,然而水风轻虽人在空中,却灵活无比,竟生生往下一沉,折变方向,整个身体几乎是平行地贴着地面,飞快朝门外滑去,这样巧妙的身法,这种速度的应变,分明是江湖上极其高明罕见的轻功!

只可惜,他刚刚到门边,就“吧嗒”摔到地上,软软地再也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