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痛得没了知觉,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无力地抽搐中被一人拥进了怀里,温暖的体温让她忍不住紧紧依附。

琴音停了。

第二日淸晨,她方才醒来,依旧是茫茫簿雾四周无人。

身上除了朝露,竟还有一丝残存的温暖。她没有细想,只是看向了河的对岸,低唤了一声:“顾不迷……”本无人回应,可远远地便听到了阵阵琴音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惨叫声令山中野兽听了也为之胆寒。

又是那温暖的怀抱让折磨她的琴音停止了下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她已憔悴得不成模样,若是此时此刻有人说她是武林第一美人莫七彩,便是从没碰过女人的老光棍也不相信。她形容枯槁,鬂发凌乱,在又一次的琴音折磨中再也动不了了。她伏趴在地上,执拗地望着对岸,喃喃自语:“我喜欢你,我没有错,错就错在我放不下,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在你的琴下。”言罢,她再一次晕了过去没了声息。

当她醒来,依旧躺在原地,对面没有顾不迷的身影。她挣扎着爬坐起来,掩面痛哭。

那一天她没有走,在一棵树下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看到顾不迷出现在河边,厌恶地扫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再弹琴,她的心因这小小的转变为之一颤。

为什么喜欢顾不迷?娘亲如此问过自己。当时她脑海中立即闪过几件旧事。

那一年,她刚满十六岁。

又一年的武林大会上,百事通姜言出其不意地搞了个武林第一美女的投票活动。投票方式很简单,就是在纸条上写上自己心中最美女子的姓名然后投到一个小箱子里,虽然很多人都说这件事无聊透顶,可事实上还是有很多人参与了投票。

女子们表面上似乎都不太在意,可私底下却又暗暗关注着投票结果。甚至还有人私底下为自己拉票,九哥更是为了这事在各大帮派奔跑,呼朋唤友地为自己拉票。

这日午时刚过,她正往看台走时无意中听到两人在台下暗处说话,从声音可以轻易辨出一人是叶落宫的少主慕容逸,另外一个是百事通姜言。

慕容逸道:“顾不迷没投票你能放过他?”

姜言道:“我自然不能放过他,我亲自拿着票箱找他去投,可是他只对我说了―句话,我便灰溜溜地走了。”

“他说了什么话?”

“他冷冷地看着我问:‘可以投紫漆木琴吗?’我起先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手里的那把琴,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早先我就觉得他换琴弦时表情好像特别温柔体贴,就像那把琴是他的心上人,而今一听,能不走吗?”

“哈哈!”慕容逸闻言顿时笑得乐不可支,“他当真如此说?”

“当真……我百事通姜言,何时说过假话?”

莫七彩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暗道这顾不迷果然爱琴如命。

她回到了看台,想起这事便遥遥望向坐在对面看台上的顾不迷,见他正在轻抚琴弦,那样子还真如姜言所说好像把琴当成了心上人。

他目光温柔,姿态妖烧,看着琴的模样说不出的珍视。看着看着,她心底起了一丝波澜。忽然想,不知将来有没有什么女子可以让他如此珍视怜爱。就在她出神地看着他时,他竟忽然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接,她顿时面红耳热,紧张地避过他看过来的目光,只觉胸口怦怦直跳,怎么克制也弹压不下去。过了很久她都不敢抬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幸好再抬眼时,他已不再看她,否则她几乎想起身逃走。

也不知怎么了,那次的武林大会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会忍不住地看一看他。可每次看向他,又害怕他看向自己。就这样,场上的比武成了背景,九哥说的话也应付得心不在焉,自己好像突然多了一抹心事,沉甸甸的让她既欢喜又彷徨。

后来,投票结果出来了,她竟然成了武林公认的第一美女。得知这个消息,她最先想到的是顾不迷会有何反应?可正如预料的一样,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应,莫七彩不由得怅然若失。

从那一年开始,来红枫山庄说媒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的婚事变成了爹、娘头疼的事。幸好她年纪尚浅,爹娘以此为由,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都打发了。

那时候,红枫山庄和九幽教并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她对顾不迷萌生的那抹心思,并没有被扼杀,甚至私下还存了一丝希望,希望能有机会与他相遇、相处,甚至更多……

那一年武林大会后,哥哥和十七哥哥要去落霞宫参加落霞盛会。落霞盛会是落霞宫每三年一次的内部比试大会,通常会邀请一些其他帮派的未婚青年作为评审。

今年,哥哥和十七哥哥也在应邀之列,除了他们,听说还有叶落宫少主慕容逸、百事通姜言、飞刀门门主石琅等二十多位青年男子去做评审。其实武林中人都淸楚,落霞宫每三年的比试大会邀请这许多青年才俊莅临到场,名为评审,实为相亲。这其实是件美事,尤其被邀请去做评审的人,都是武林当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或出身、或地位、或武功,必有过人之处。

因为今年哥哥莫七落也在被邀请之列,娘亲特意叮嘱他多留意自己中意的女子。

她和娘撒娇说也要去,一来去看苏姐姐、程姐姐,二来也可以暗中帮两位哥哥参谋参谋。

落霞宫是娘亲的师门,她少时也曾拜师落霞宫,故娘亲未加阻拦便让她跟着去了。

一路上有两位哥哥的照拂,她过得轻松恣意,眼看进人江州地界,却在路上连番遇到了九幽教的人马。他们一拨一拨地骑马赶往江州边界,也不知急匆匆地要去干什么。哥哥猜测他们是去接一个重要人物,三人起了好奇心,便沿路跟着去看。

三人沿路跟去,正行于灌木丛中,忽闻远处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两位哥哥侠义心肠,顿时改变了方向朝声音来源跑去。她跑在最后,尚未看清前方发生了何事,便被哥哥挡在身前,拉入附近的灌木林中躲藏。

也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哥哥拦着不让她看,只远远听到一人道:“你是江州分航的弟子?”声音淸冷熟悉,闻声她微微一怔,顿时听出说话之人是顾不迷。

这时只听一男子顫声道:“是,少主,属下知道错了,少主饶命,少主饶命。”

十七哥哥低声道:“原来他们接的是顾不迷和郑三步。”

听闻此言,她推开哥哥的有意阻拦探出头去,只见前方空地上顾不迷及九幽教长老郑三步等三十余人都骑在马上。众人前方,一男子衣衫半解,男子身后瑟缩着一名衣衫凌乱的女子。这才明白为何哥哥挡着不让她看。

郑三步道:“少主,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置?”

顾不迷道:“按教规处置。”

郑三步点了点头,当众宣布道:“本教教规第三十四条,淫辱良家妇女者,处以宫刑,逐出九幽教。”

男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当即被人拖入林中,传来连声惨叫。什么是宫刑?当时她尚无确切概念,只听得男子惨叫连连想必很是痛苦。

郑三步下得马来走到受害女子面前,对女子道:“今日之事姑娘请放心,九幽教不会对外泄露半字,这是五十两银票,姑娘且先收下。”

那女子显然已经吓坏,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没有接下银票。郑三步将银票放在她手里,方才回身喊道:“李维山!”

从顾不迷身后走出一个满面胡渣的大汉,郑三步道:“你速派人送这位姑娘回去。”

李维山立刻安排属下送走这位姑娘。

姑娘走后,顾不迷方道:“李维山,你作为江州分舵舵主,属下做出这种事实属你御下不严之过,回分舵后,自领鞭刑二十。”

“是,少主。”李维山二话不说当即领受,竟似一点儿怨言也无。

顾不迷再不多言,与众人骑马消失在了林间。

这时方听十七哥哥对哥哥说:“看来九幽教也并非传言中那般嚣张跋扈。”

哥哥说:“他们行事乖张,但却很有血性。”

十七哥哥说:“我听说凡是对九幽教有大恩的人,他们会赠送对方一枚恩人牌。凡手执恩人牌者,可求九幽教一事,无论什么,只要无损于九幽教,他们全教上下都会全力以赴拼死相助,这事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我听爹爹说过此事。”哥哥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她把两位哥哥的话都听进了心里,幽幽地望着顾不迷离去的方向,想起了他轻抚琴弦时的妖娆冷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如此淸晰未曾忘记。

第三十五章功至七重

进入江州城,刚巧赶上江州城每年一度的风筝节。

满天的风筝,将他们三人引到了城外江边。

那里挤满了人,她看着满天的风筝,只觉目不暇接,开心无比。风筝节上人太多,大人小孩嬉笑吵嚷。三人看风筝看得入了神,被人群挤来挤去,不知不觉便被挤散了。几个放风筝的孩童在她身边奔跑戏耍,其中一个放风筝的小姑娘只顾看风筝,却不顾前面是否有人,一头扑进她怀里。她始料不及被小女儿撞得倒退数步,险些抱着小女孩一起摔倒,背后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她借力站稳,一回头,便看到了顾不迷。

一见是他,她顿时僵在那里,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看到他站在角落里仰头看着风筝。

天是那样的蓝,风是那样的柔。

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垂眸向她看来,四目相对,她顿时面红耳赤,嗫嚅道:“谢谢。”

他并未回应,又抬头看向了天空。

她不敢再看他,却也不想就这样离开。她悄然转过身去,与他一样抬头看向了天空。只是什么都已看不进去,她一心只想着,他在身后,身后是他,好近好近,近得快将她的后背灼烧起来,近得就像这被线拴住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都无法挣脱的宿命。

就这样不期然地喜欢上了一个人。

可是娘亲却说:“傻孩子,他根本不喜欢你,你再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喜欢我,可是他也不喜欢别人,所以我可以等,等他喜欢上我。我会让他知道,我莫七彩可以为他生为他死,是一个值得他喜欢,值得他珍视的女子!”

娘见劝解无效只叹她太执拗,而她却一门心思地认定,此生非他不嫁。虽然明白自己所求很可能只是奢望,可她愿意等,哪怕用上一辈子的时光,也无怨无悔。

等待是一种执著,与你无关,只属于我。

等待是一种折磨,折磨着我,可是我很执著。

等待是一种期待,因为这一点点的期待,所以我执著地等。

一直等,等到你看到我。

一直等,等到我靠近你,面你不推开我。

一直等,等到你靠近我。

一直等……

等到发白,等到齿落……

我有一生,我愿用这一生,去等。

等到……

你这半生的回忆里都是我。

每日清晨浓雾弥漫时,河两岸的景物便被藏了起来,彼此看不清楚,可一旦太阳升起高过四周的山峦,浓雾渐散,两岸的景物便渐渐显露出来。那时,河水的东边,通常会出现-个紫衣男子,而河水的西边,苍天古木之后也会有一个紫衣女子躲藏在那里,偷偷地望向东岸。

当浓雾转淡,薄雾散去,紫衣男子早已走远,紫衣女子方才现身,立在河的对岸久久失落地等待。

日复一日。

女子始终没有发现,在远处一方阴影的遮蔽下,还有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幽幽地注视着她,日复一日。

终于有一天,莫七彩鼓起勇气过河接近对岸的顾不迷。

她施展轻功越过水面时,忽然看到立在对岸的顾不迷冷冷注视过来的目光,那毫不掩饰的厌憎令她心生慌乱,瞬间泄了气,掉进了水里。她不会游泳,呛了水更加惊慌,她不停地向岸上的人挣扎求救,却看见顾不迷站在岸边冷眼瞧着她,好像在等她自行死去眼中一丝怜惜也无。她的心渐渐冷了,以为今日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被另一个人救上了岸。

汤斩重重地敲打她的后背,她不断痛苦地将呛进去的水咳出来,无力地瘫软在他的臂弯中。

顾不迷在一旁看着,冷冷道:“汤斩,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再不能容忍这个女人出现在我眼前,即便同时杀了你!”

身后圈住自己的怀抱,有些熟悉,令她微微有些恍惚。

她听汤斩道:“教主,求你放过她。”

瞬间,她全明白了。原来,如果不是汤斩,她早已死在顾不迷的琴下。顾不迷从未对她有过怜惜之心,他甚至想折磨她直到痛苦死去。那些日子,抱着她让琴音停止的那个人,是汤斩。

有时候,执著地爱一个人,已成为了一种习惯,忽视了其他人,也容不下其他人。

突然明白,她是那么傻,那么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执著于一份根本得不到的爱。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当场死去。

她转身又欲跳进水里,却被汤斩拉住。她拼命扭打,却被他拉入怀里。她对他又咬又踢,直到嘴里满是血腥的气味,他却依旧不曾放开。

她微微抬起头,看到了他关切的眼,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听到自己残忍地说:“我不会爱上你的,一辈子都不会!”如期看到了汤斩眼中的伤痛,听到他淡淡道:“我知道。”他放开了她,却没有离去,只是默默地站到了水边,挡住了她跳入水中的去路。

这时,忽听顾不迷开口道:“莫七彩,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厌恶你吗?”

莫七彩闻声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顾不迷轻蔑地笑道:“因为你是个糊涂、放纵、自私得让我觉得恶心的女人。”

莫七彩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已然被这句话伤得体无完肤。

汤斩低声道:“教主。”

“汤斩,你若现在不把这个女人带离我的视线,我就让她在你眼前灰飞烟灭,让你再也见不到她,让你像我一样……”顾不迷残忍地道:“痛苦一生,悔恨一生!”

汤斩闻言,震惊地望向顾不迷。下一刻,他似有所悟,突然抓住了莫七彩的手腕,再不管她的挣扎,将她强行带离了此地。

当天,汤斩带着莫七彩离开了九幽教,从此不知去向。

人这一生,稍有错失,便会与所爱失之交臂甚至阴阳相隔。与其这样,不如在活着的时候,全力以赴地去争取,珍惜每一刻与她相守的时刻。就算最后仍然得不到,却也尽了全力,如此此生也将无怨无悔。

右护法汤斩私自离教,照理说属于叛教,势必要受到九幽教上下永无止境的追杀,但教主第二天就下了一道教令,右护法汤斩受教主之命离教行事。只是不知这右护法去行什么事,一走就是多年。

顾不迷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大概过了半年的时间,伤势方才痊愈。

这半年里,他从未放弃寻找暗香依依。

当日慕容逸便曾带着叶落宫的人下崖找过她,却毫无所获。

崖底是滔滔流水,沿着水流叶落宫的人寻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她的踪迹。九幽教也派人寻找过,一样无果而归。他醒来后,又先后几次带人寻找,也没有她的消息。所有人都认定她已死了,可一日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他便不会放弃。

这半年里,江湖一片腥风血雨,九幽教与红枫山庄两大帮派之间的争斗到处可见,其他帮派也不免被卷入其中。

落月迷香的秘密不知何时已人尽皆知,暗香依依之死,莫见笙为夺其功力将其害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可一切毕竟只是江湖传闻,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有人相信,因为如果这不是真的,莫见笙的夫人和他的儿子、女儿为什么都离开了红枫山庄,这显然是众叛亲离。

有人不信,辩解那是因为莫七彩喜欢顾不迷拼死护着他,莫七落早已背叛了红枫山庄与魔教妖人为伍,而莫见笙的夫人不过是妇人之仁,为了护住一双儿女所以才离开了红枫山庄。至于众叛亲离,红枫山庄不是还好好的吗?就连连番挑衅的九幽教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又何来众叛亲离?!

众人猜测揣度,谣言四起,却一直没有什么定论。

而他全然不在乎这些。

他依然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莫见笙!杀了红枫山庄所有人!如果说他还活着的意义,那么只有一个,为暗香依依报仇雪恨,用红枫山庄所有人的血,所有人的!

东殿中的清晨,鸟儿在树梢上鸣唱。

他坐在院中,紫漆木琴置于身前。

闭眸,似听到了她的笑声,睁开眼,她已不在。

他又一次打开了琴功的心法,看到上面写道:六重:身,负累也,抛却之,则达意念之境也,意念,控也。

他翻到下一页,只见上写——七重:情,人之欲也,曲,情控,则兼之毁天灭地之能也。

如果第六重是放弃肉身,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么第七重又是什么?

情?这世间,究竟哪种情可以厉害到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是怒还是惧,是悲还是喜,是恶还是欲?

还是爱?

爱?

此生他只爱一人。

悲她之死。

怒她之死。

惧她之死。

恶她之死。

指尖在琴弦上滑动。

忽而笑,忽而悲,忽而泪垂……

日升日落,起手间,漫天飞鸟皆落。

一只,又一只……

树影摇曳,风过残存。

第七重,竟在一念之间练成。

而指尖已满是鲜血。

鲜血一滴滴落在紫漆木琴上,好似水珠落在水面一般奇异地漾出一圈圈涟漪,而后渐渐被紫漆木琴吸收,幽幽地泛出淋漓的暗光。紫漆木琴的颜色由淡转浓,似脱胎换骨一般,从浅紫变成了深紫。

他终于明白,当初赵剑是如何练成第七重的,所有人都误以为是他拥有了强大的内力方可操控紫漆木琴,就连他也曾这样认为。

而今方才真正领悟,并非强大的内力才能让他操控紫漆木琴刭第七重境界,而是失去所爱的痛,是情到深处的刻骨铭心,是悲到极致、愤怒到极致的毁灭,让他与紫漆木琴产生了空前的共鸣,这才是琴功第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