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看了沈石一眼,笑道:“你要不要来一口?”

沈石犹豫了一下,没来由的忽然想到了过往时候与老白猴喝酒的情景,心情微微一黯,但随即点了点头,道:“好。”

绿影一闪,那碧绿色的酒葫芦丢了过来,沈石一把抓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片刻口一股清甜酒香仿佛从舌尖掠过,施施然直入喉管,暖洋洋中,却又有一丝清凉冷意,令人心头一跳,其中滋味,酣美而难言表。

沈石走到杜铁剑身边,将酒葫芦还给了他,笑道:“这酒当真是好滋味。”

杜铁剑哈哈一笑,似乎看到沈石也喜欢喝酒,连他自己的心情也更高兴了一些,用力一拍沈石肩膀,笑道:“不错吧,我看上的美酒,那都是没有差的。可惜就是这等好酒,天底下也只有天鸿城这里才有,等明天咱们回山之后,就有一段日子喝不上喽。”

说罢轻轻摇头,看着颇有几分遗憾之意。

在他们两人身旁,杜铁剑那柄黑色巨剑随意地倚靠在石壁栏杆边,而小黑猪不知何时悄悄走到这把巨剑旁,上下打量着,偶然还试探着伸出一只小猪蹄在剑身上这里碰碰,那里摸摸,似乎对这把黑色巨剑发生一点兴趣。

杜铁剑又喝了一口酒,眼神中似有酣意,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道:“沈师弟,你今年贵庚?”

沈石道:“十九。”

杜铁剑点点头,似在心算片刻,道:“唔,差不多,三年前你…失踪的时候,是在青鱼岛上最后一年吧,那时候的境界是?”

沈石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平静地道:“和现在一样。”

杜铁剑似有几分意外,转头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之后,摆摆手道:“那些事以后再说吧,不过你现在境界确实低了,回山之后可得好好勤奋修炼才是。”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道,“这几年年轻一辈的弟子中,听说是连着出了几个厉害人物,很得门中长老看重,算算年纪,好像都是和你同年拜入山门的那一批新人呢。”

沈石心头突然一紧,抬眼看向杜铁剑,却发现这位大师兄仰头喝酒,却是并没有继续在这上头多说的意思。尽管心中有所预料,但连杜铁剑都这么说了,想必这三年来,那些曾一起在青鱼岛上的少年天才们,都是勇猛精进了罢。

他心中没来由的有些烦乱,隐隐的还有些沉重,又过了一会,忽然只听杜铁剑在他身旁开口叫了他一声,沈石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惊醒,答应道:“啊,什么事,师兄?”

杜铁剑凝视他片刻,不知是不是沈石的错觉,又或是天上明月耀眼光华的倒影,有那么瞬间,杜铁剑的双眼竟亮的仿佛能刺透他的心底,不过转眼间那光芒便散去,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随后只听杜铁剑平静地道:

“沈师弟,你怕不怕死?”

沈石一怔,对这个有些没头没脑的问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愕然看向杜铁剑,杜铁剑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一定要他回答的意思,笑了笑,喝了口酒,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道:

“生死之间,自有大恐怖,有灵之物皆畏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我们修道之人,除却天赋根骨灵材修炼之外,心性亦是不可或缺。怯弱者纵有天资绝世,灵晶万斛,也是走不了太远的。”

沈石凝视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道:“师兄可是说我?”

杜铁剑仰首望天,淡淡道:“这八日你我同行,多有闲聊,我虽不能断定师弟你天资如何,但只看你年纪轻轻却是博览群书,见识非凡,特别是在各种灵材辨识诸般见闻上,连我也自愧不如。这等天赋,实在罕见,若能修持心志,日后前途当更加远大才是。”

沈石慢慢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杜铁剑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闭上了双眼,没过多久,却是有一阵细细鼾声响起,却是沉沉入睡了。

旁边的小黑猪转头看了这边一眼,似乎对这个睡着了还打呼的家伙有些不满,瞪了杜铁剑一眼,不过看来它似乎越来越喜欢这般黑色的大剑了,片刻都不愿离开,还是依偎在巨剑身旁。

沈石安坐沉思,很久都没有入睡,最后更是缓缓站起,慢慢走到了那高大的城墙边上,凭栏远眺,只见远方夜幕之中,月光皎洁洒落人间,连那片茫茫海面,都仿佛变成了银白之海。

我怕死么…我…怯弱么…

沈石安静地回想着,杜师兄毫无疑问,是得到南宫莹回报天剑宫然后再通知凌霄宗的消息后,这才一路赶来的,在此之前自己和这位道行高深性子疏狂的大师兄并没有任何的交集来往,所以他对自己的印象,必定就是这几日的,准备来说,或许应该就是在断月城中他见到自己的那一幕。

自己当时被玄剑门三人以及南宫莹围住的模样,真的有些软弱么…

他的手掌轻轻摸过坚硬而粗粝的石砖,眼神平静而清澈明亮,安静地回想着,自省着。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离家出走,与父亲生别多年,独自一人在青鱼岛上修炼,他自认为一直都是坚定自强,哪怕是那段意外到了妖界,但是三年之间,他小心翼翼地坚忍生存,面对妖界那等残酷的内斗厮杀,生死关头几番挣扎,无论是老白猴、石猪甚至其他的妖族,都没有说过他有贪生怕死的评语。

可是大师兄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又或者,自己是什么时候忽然改变的呢…

他的眼神慢慢有些暗淡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掌不由自主地轻轻抓紧,也许…是老白猴和石猪吗?

难道在看到了他们两个的死去之后,自己突然间软弱了下来,连自己都没发现么?

沈石安静地站着,站在这百丈之高的长城之上,迎着内海海上吹来的凛冽劲风,一直这样沉默着。

月华如水,照人无眠,人影独立,似在月中。

翌日。

晨光落下,黑暗退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杜铁剑打了个哈欠,悠悠醒来,伸着懒腰站起,随即看到前头石壁栏杆那一侧,沈石站在那里眺望远方,一动不动。

几滴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襟。

杜铁剑眼中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回头一看,却发现那只小黑猪不知何时,居然抱着自己那柄黑色巨剑在旁边呼呼大睡,嘴角张开还流出了一丝晶莹口水,滴落在黑剑剑鞘之上。

杜铁剑顿时一呆,饶是以他的心性阅历,看到这一幕也是有种无语的感觉,正在这时,忽然只听后头脚步声响起,沈石走了过来。

杜铁剑转头对他笑了一下,道:“你这只小猪倒是有趣,平日里我这把大剑也算有些杀气,寻常妖兽都是不敢靠近的,偏偏它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一般。”

沈石笑着点点头,走过去踢了一脚小黑猪,将它叫醒,然后带着兀自睡眼朦胧的小猪向前走去,这一日便要回转山门了。

只是在走到那高耸陡峭从地面一眼伸到墙顶不知千百层的石阶边时,沈石忽然道:“杜师兄,你说这里的石阶,和咱们凌霄宗拜仙岩的像不像?”

杜铁剑看了一眼,失笑道:“你别说,还真有点像,不过这里的规模气势可是比咱们大多了。”

沈石微微一笑,知道杜铁剑说的确实是实话,长城石阶陡峭高耸,普通人几乎根本无法攀爬,能上到长城顶上的,有道行在身的修士。

他向下走了一层,然后道:“当年走拜仙岩的时候,其实在石阶上,我也曾紧张害怕过。”

杜铁剑看了他一眼,眼中忽然有了几分淡淡笑意,但口气还是平淡,应了一声,道:“哦?”

沈石平静地道:“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我也有些怕死吧,不过…现在我可以一个人,慢慢地走下去了。”说着,他一步一步地向下走着,风从他身旁吹过,衣襟飘舞,仿佛带着几分威胁,但他的身子一直都很沉稳。

杜铁剑随意地走在他的身旁,扛着巨剑,过了一会,微笑道:“正是如此。”

沈石脚步微顿,忽然转向杜铁剑,弯腰一躬,正色凝神道:“我才智浅陋,或不如旁人,但向道之心,断无懈怠之意。师兄天纵之才,慧眼明目,昨夜点醒于我,小弟铭记于心。日后修道,恳请师兄继续指点教我,解我愚钝。”

杜铁剑深深看他一眼,忽然哈哈一笑,摇头嗤笑,但神色间并不见烦恼,反而是随手一抓,扶住沈石,笑道:

“悟性不错,脾气也好,居然还肯低头,这一点可比我强多了。哈哈,走罢走罢,日后事日后再说!”

话音未落,人影飞起,却是他带着沈石直接向下方坠落而去,飘然如风,快如闪电。

只是片刻之后,石阶之上,忽然响起一阵恼怒之极的哀鸣,半空之中,杜铁剑愕然回头,老脸突然一红,带了几分尴尬,道:

“啊,糟糕,只顾着潇洒,忘了那只小猪了…”

第二十四章 询问

天鸿城为天下重心,万世之名城巨都,光是通往异界的上古传送法阵都有十七座,更不要说如今那些跨州传送通行的普通传送法阵了,要知道,甚至就连掌控传送法阵的神仙会的总堂,都在这天鸿城中。

凌霄宗所在的海州位于鸿蒙主界的南方,滨临沧海,与天鸿城隔了十几个州之远,其中路途不下千百万里。换句话说,杜铁剑与沈石必须要乘坐十几次传送法阵,才能够回到海州。不过相比这中间的遥远路途,这点麻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沈石十二岁那年,从阴州离开前往凌霄宗时,平生第一次乘坐传送法阵,那一次是吃了很大的苦头的,不过时过境迁,虽然他在妖界被耽搁了三年,但终归还是有一点道行在身,对传送法阵的耐受力大大提高,再没有以前的狼狈景象,当然影响还是有的,连续乘坐数次之后,他还是需要休息一下。

相比之下,杜铁剑就轻松太多了,一直都是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悠闲轻松,甚至就连沈石身边跟着的小黑猪,不知为何,它居然也是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令沈石也是无语。

走走停停,连休息带传送,清晨从天鸿城出发的他们,到了下午时分,终于回到了海州流云城。

当眼前那熟悉的景物再一次出现的时候,虽然仅仅只是当初见过一次,但沈石却觉得自己好像期待了很久很久。流云城繁华一如当年,虽然在见识过天鸿城举世无双的名城景象后,流云城给人的感觉便小了许多,逊色不少,但是这座城池给沈石却有另一种意外的亲切感,哪怕…其实他真的是来过这里一次而已。

十几次的传送,让沈石看起来带了几分疲倦,不过杜铁剑并没有休息的意思,而是径直带着沈石向城外走去,看他的样子,是准备立刻回到个凌霄宗去。

沈石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反对,不过这里毕竟是流云城,是海州,是天下四正之一凌霄宗的核心地盘,纵然海州地界上修真门阀林立,但是哪一家不是仰凌霄宗之鼻息,而杜铁剑身为凌霄宗掌教怀远真人的大弟子,年青一代弟子中声势最盛者,在这流云城中才走了没多远,居然就有好几拨人认出了他,纷纷过来打招呼。

这其中既然其他修真门派,也有普通散修,甚至还有本城中一些商铺势力的首领掌柜等等,一个个对这位前途无量的杜铁剑都是亲近热情,也让在一旁的沈石初步见识到了自己这位杜师兄之前从未展露过的另一面人脉。

只是说是人脉,看起来又不太像,热情亲切的都是别人,杜铁剑自己倒是没有做出眼高于顶的样子,但对上每一个过来打招呼的人,他都是一副大大咧咧哈哈一笑的模样,三言两语便打发了,一路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是跟他有所深谈的。

沈石安静地站在一旁,在杜铁剑与别人攀谈时从不插嘴多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偶尔眼中会掠过若有所思的表情。

杜铁剑偶然也会看他一眼,但见他沉静不语,也并没有与他多说什么,只是经过昨晚在天鸿城长城之巅上望月沉思一整夜后,他隐隐觉得这位沈师弟似乎已经悄悄有了些许的改变。

出了城,直奔沧海,在堪堪看到那碧波荡漾阔大无边的大海时,周围的人迹也渐渐减少,海面远方云雾缭绕,如梦如幻,似有仙山伫立。

杜铁剑回头看了沈石一眼,脸上那丝笑意收起,正色道:“沈师弟,我们回山了。”

沈石眺望远方,默然片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杜铁剑手一招,黑色巨剑陡然飞起,倒横悬空于三尺空中,杜铁剑随手一拉沈石,连带着小黑猪一起跃到剑上,然后剑诀一引,黑剑缓缓抬升,剑身两端,忽有隐隐风雷之声,如一艘巨船驶过,向着无尽沧海飞去。

过往日子里,沈石也曾见过其他修士驱使法器御空而行,比如王亘,比如甘文晴,还有其他一些道行高深的修士,他们无一不是身形潇洒飘然如仙,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像杜铁剑一样,御剑飞行居然飞得如此震撼,随着他们速度的加快,黑色巨剑在空中不时发出雷鸣般的锐啸,仿佛似狂暴的凶兽对着沧海天穹咆哮一般,张狂无比。也幸好是在这渺无人烟的沧海之上,否则若是在人烟稠密的流云城中,那动静就实在太大了。

沈石这才多少明白了这位杜师兄为什么一路上往往都要到城外才肯御剑的原因,之前他倒是也带自己飞过好几次,但速度从未曾像今日这般快速,想来或许也是因为金虹山就在眼前,连他心里也有几分急切罢。

隆隆雷声轰鸣在沧海之上,惊扰了无数海鸟海鱼,四散而逃,而腾云穿雾间,沧海深处的那一座巨大仙山,终于也再一次出现在沈石的眼前。

三年了,离开三年之后,沈石终于再一次看到了金虹山。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种仿佛回到了十二岁少年时的感觉,当年的王亘在拜仙岩上,带着他们曾经仰望过这座雄伟名山,而这一天,杜铁剑却是带着他直上云霄,穿过无数楼宇殿堂,越飞越高,速度越来越快。

不知不觉,沈石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艰难,周围的温度正在急剧下降,如身在寒冰之中,脚边的小黑猪发出几声低低的哀鸣,似乎也觉得很不舒服,而在那黑色巨剑的边缘处,赫然已经凝结了几分白色冰晶。

然而眼前的金虹山,苍翠依旧,山势雄伟直入云天,竟然仍是看不到山巅尽头的模样。

几许钟鼓清音,几许鹤鸣龙吟,忽然从云霄之上传下,令人精神一震,片刻之后,便只见一片云海茫茫,如沧海倒悬于高天之上,无边无际,而黑色巨剑正带着他们,向着这片深厚不可见底的云层冲去。

小黑猪发出一声有些惊恐的鸣叫,沈石脸色也有几分苍白,不过神情依然平静镇定,双目炯炯,直视前方。

“呼!”

一声大响,他们已进云层,瞬间只觉得耳边狂风大作,一片白色茫茫,似乎除了白色云雾如絮般遍布周围,其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前进风行的速度,仿佛越发狂野,似乎下一刻就要接近撕裂一切。

下一刻,瞬间已至!

如无声惊雷轰然而鸣,眼前陡然一亮,刺眼的光芒如万丈金虹,照耀无尽天地。

黑色巨剑从云层深处飞跃而出,如一尾黑色巨鱼跳出海面,在无尽高空中划出一道黑色耀眼的波痕,甚至还从云海中带起了一道云雾之气随之挥洒,如水花溅起,散于天地之间。

耀眼金乌悬挂于西天之上,光芒万丈,云海之上,一座巨峰突兀而出,傲视天地,更有一道贯天长虹,金光灼灼,闪烁璀璨,挂于峰顶,望之如仙境洞天,震撼人心。

金虹名山,正在眼前。

黑色巨剑至此,速度稍减,向着金虹山缓缓靠近,云海之上气温颇低,沈石道行不够,此刻身子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但是他恍若不觉,只是凝视着远方那座仙山之巅,还有雄峰之上的仙家殿堂。

巨剑靠近了金虹山,约莫是在百丈左右的距离,杜铁剑忽然停顿了一下,虽然眼前一切如常无形无色,但沈石明显地感到了黑色巨剑似乎有所凝滞,而下一刻,一股庞然巨大的神念似乎与这仙山融为一体般,横扫过他们的身体。

那神念是如此磅礴浩大,几乎令人生出一种屏息的感觉,而杜铁剑神色也是郑重,但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安静地站在前方,任由这神念扫过。

片刻后,这浩瀚神念消失而去,那股凝滞之感也随之而散,杜铁剑点了点头,对着那金虹山深处拱了拱手,也不知是对什么郑重见礼,这才重新催动了黑色巨剑,继续向前飞去。

金虹山顶古木苍翠,于云雾间修建了数座殿堂,又有不少楼阁点缀其中,但是与庞大的山体相比,仍然显得渺小,但直到杜铁剑带着沈石落到地面之上,面对了其中一座殿宇时,沈石才发现这里的建筑其实相当雄伟高大,别的不说,光是眼前这一座牌匾上写着云霄殿的大殿,看去便至少高达五十丈以上,宽阔雄伟,气势不凡。

云霄殿周围松柏成林,一条青石路通向松林之外,两个兽吻四脚大铜炉放置于殿外平坦的青石平地上,袅袅轻烟悠悠飘起,更为这片没有人迹走动的林中大殿平添了几分幽静。

杜铁剑看了那大殿一眼,对沈石道:“这里是我师父怀远真人平日静修之地,少有人来,所以这般清静。待会我进去通报一声后,他应该会向你询问些事,你老实回答就好了。”

沈石点了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杜铁剑不再多言,让沈石在殿下等候,自己走上那三十六层石阶,到了云霄殿外,然后推开了厚重高大的殿门。

当殿门打开,他目光望向里面的时候,忽然身子一顿,似乎看到了什么,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之色,但随即还是走了进去。

沈石在殿外安静地等待着,心底隐约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莫名的期待与一点激动,如今正在这大殿里面的人,便是站在当真鸿蒙修真界最顶峰的仙人么?

杜铁剑进去没多久,便走了出来,站在石阶上向沈石招了招手,沈石走了过去,杜铁剑耸耸肩,道:“你自己进去罢。”

沈石一怔,看了杜铁剑一眼,在他心里本以为杜铁剑也会跟自己一起进去的,但是没想到那位怀远真人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并无意对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教真人有任何的质疑,怀着几分忐忑心情,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向那座半掩的高大殿门,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殿门阴影之中。

杜铁剑伸了个懒腰,在石阶上坐了下来,随手将黑色巨剑放在身旁,居然也没有完成任务后就此离开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倒像是有几分看守殿门的模样。

看了一眼石阶下那条青石路径远方,只见松林幽幽,几许鸟鸣传来,杜铁剑默然片刻,忽然淡淡一笑,这时又听见旁边传来几声哼哼叫声,他转头一看,却是小黑猪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头上沾了几支松针,似乎刚才跑到了那片松柏林中,而在嘴上却是叼着一根半尺长的红色小草,在那里嚼个不停。

杜铁剑哑然失笑,看着小黑猪转了两圈,似乎因为看不到沈石而有些焦急,便向它招了招手,笑道:“你那主人进殿去了,呆会就出来,咱们在这里等等罢。”

小黑猪闻言跑了过来,蹦蹦跳跳跑到了石阶之上,看动作虽有几分笨拙,但速度倒是不慢,看着也是可爱,杜铁剑笑着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脑袋,小黑猪却是哼哼两声,一闪身避开了,然后一屁股坐在那把黑色巨剑的身旁,趴在地上,悠闲自得地嚼着口中灵草。

杜铁剑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松柏成林,幽然无声。

沈石走进云霄殿后,只觉得眼前先是微微一暗,然后便看见了八根巨柱耸立于殿堂之上,以八卦方位支撑大殿,殿内一片平坦,金砖如镜,隐约竟可倒映人影,而殿堂深处,几许烛火静静燃烧,火光之下,数个木色朴素的蒲团摆放在地上,却是有两个人影坐在那里。

沈石吃了一惊,不知为何这里竟有两人,但在他进殿之后,那远处的两道目光似乎就看了过来,虽无形无质,但沈石却觉得自己从里到外,竟然有一种瞬间被看得完全通透的感觉。

他屏住气息,忍住心头那丝激动与忐忑,快步上前,在离那两个人影两丈之外跪倒在地,轻轻磕首,道:“弟子沈石,见过掌教真人,和…”

后面的话,他窒了一下却是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位,片刻之后,只听一个沉稳但温和的声音,在前头响起,语气平静似乎无忧无喜,淡然道:

“老夫怀远,这位是本门师叔祖火烨长老。”

沈石身子一震,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滞,脸庞匍匐于地面,半晌都没抬起。哪怕他之前已有所准备,但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迎来的竟是这样两个高山仰止般的大人物。

怀远真人乃是宗门掌教,名动天下,这个就不用说了,而那火烨长老身份更是非同小可,乃是凌霄宗唯一修炼到天罡境的元老,论辈分更是怀远真人的师叔,说是凌霄宗镇山之宝也绝不为过。

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却都坐在了自己身前,那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比金虹山外九霄云层之上的冰寒都更强大。

火烨长老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过了一会,只听怀远真人在前头平静地道:

“起来吧,我们有些话要问你。”

沈石深深呼吸了几下,勉强控制了自己的心境情绪,然后轻轻爬起,抬头看去,烛火之下,两个蒲团之上,左边一人身着道袍,眼若明星,气度俨然有道骨仙风之姿,望之似神仙一流,显然正是怀远真人;而坐在右边者稍微靠后些,身子多半隐在阴影之下,只能约莫看到白发满头,容色苍老。

沈石不敢放肆多看,恭谨地站在一旁,而怀远真人眼中那奇异的群星沉落的目光看他一眼之后,没有任何的废话言语,径直地道:

“这三年,你究竟是到了何处?”

沈石身子顿时是为之一僵。

第二十五章 井底之蛙

毫无疑问,沈石过往三年在妖界中的经历,是极其不可思议而又诡异的一段岁月,甚至有时候沈石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一种大梦一场的恍惚错觉。不用多想,沈石也知道自己曾经去过妖界的这种事必定是一个可以震动鸿蒙诸界的消息,因为在他过往读过的那么多人族典籍书卷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丁点关于这方面的痕迹。

自从当年天妖银狐自毁阴冥塔封死飞虹界后,那个神秘的妖界从此就与鸿蒙诸界分隔了上万年,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可以传递出来过。

一想到这个秘密就在自己身上,当沈石想要开口说出来的时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他仍然还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云霄殿内一片宁静,在问出那句话后,怀远真人与火烨祖师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静安稳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沈石的脸上,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发怒生气的样子,虽然沈石的这一点迟滞在其他人眼中或许已经够得上大不敬,但是他们的眼光境界仿佛都早已超过了这些浮文虚礼,没有丝毫的异样。

沈石并没有犹豫太久,几乎只是在片刻之际他就已经将心思收敛,恢复了平静,曾经在他脑海中荡起涟漪的那些过往画面,忽然像是失去了生气从而变成了灰白色的纸片,与他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平静了下来,从容而又漠然地和自己过去的三年一刀两断。

低沉但清晰的声音,在云霄殿中开始回响,沈石跪伏于地,脸色平静地开始讲述,一点一滴,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只是在不经意间,或许是因为自己曾经暗自修行过阴阳咒的缘故,沈石下意识地隐去了天冥咒这一块,连带着将小黑猪吞食了那两颗怪异珠子的事也略去不说。

除此之外,事无大小,妖界见闻,他都一一据实说出。

当那个妖界的字眼第一次从眼前这个少年口中吐露出来的时候,怀远真人与火烨祖师都是同时变色,哪怕以他们这样的境界修行,在陡然听到沈石竟然去过已经隔绝万年的妖界后,也是震骇不已。

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凡人,无论眼光、道行、阅历乃至心性都是绝顶人物,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在彼此对望了一眼之后,就都恢复了平静,然后耐心地听着沈石说了下去,说着那整整三年的经历,说着那妖界的一点一滴。

沈石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多久,只是觉得好像突然有许多的画面东西一下子都纷纷扰扰涌上心头,让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三年里他看到了那么多的东西,然后又在此刻一一讲述。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触,每说一件事,每说一个人,隐隐都会有一种那些东西与自己就此剥离斩断开的怪异感觉,曾经压在心头的沉重也由此渐渐消散。可是没来由的,沈石却忽然想到了多年前自己还在阴州西芦城中时,还是少年的自己跑去找那个屠夫,尝试着去屠宰牲畜刺刀见血的时候,仿佛就是这样的心情。

他心底有些困惑为何会有这般怪异的感触,但是这点微小的困扰在身前那两位如高山仰止般大真人所给他的压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很快便淡忘了。

过了很久,沈石的声音不知何时在云霄殿中停歇了下来,他讲完了该说的话,然后觉得自己有一些口干舌燥。

前方蒲团上,怀远真人与火烨祖师都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都安静地坐在那里,火烨祖师更是合上了双眼,仿佛都在沉思着。

他们二位没有开口,沈石便不敢起身妄动,只是跪得久了,哪怕他身躯比常人强横些,还是隐隐觉得膝盖腰身有些开始酸疼起来。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在他眼前,一个朴素圆形的蒲团无声无息地从地面滑了过来,不带丝毫烟尘,分毫不差地在他身前一尺处停下,然后他便听到怀远真人那浑厚低沉但温和的声音,平静地道:

“坐下说话罢。”

沈石迟疑了一下,向这两位低声道谢,然后平静坐起,跪坐在蒲团上。

一道目光扫过,虽然沈石低眉顺眼没有抬头,但是那扫过身躯的感觉竟是如此清晰,在此之前,他从未能想到过竟有人的目光会是如此有如实质,虽然并不能肯定是前面两位大真人中的哪一位,但是沈石下意识地觉得是怀远真人,在最初见面的那一眼,怀远真人奇异的犹如包含有繁星万点的双眸实在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印象。

或许,那会是一种自己听都没听过的绝世道法罢。

然后,他听到了怀远真人再一次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