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蒋东霆则将目光投向了那监护室的门:“爸爸就在这里面抢救么?”

张特助说了声“是”,蒋东霆皱了皱眉头:“本来不是好好的……”

“冕少爷来过。”而当对方给出这个简短的解释,他倒也立刻就弄明白了的样子,嘴角轻扯一下:“那他人呢?”

“已经通知了,在赶回来的路上。”张特助说,夏晰听在耳里,目光在那一刻顿住。

蒋东霆“嗯”了一声,放开怀里的女孩子,几秒后,又失笑着问:“老爷子还能见他吗,会加重病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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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市的白天变成黑夜,萧瑟的冬风隔了扇窗户呼啸着来回穿梭,吹尽了树梢最后几片枯叶,而医院的室内仍是春天,身下的大理石地砖都是温暖的触感。

夏晰坐在楼道里的台阶上,接过林答递来的水杯:“谢谢。”

她身上的血污大多已清理干净,只剩袖口还零星遗落着些暗色的痕迹。

“老爷子还在抢救中,不知道怎么样了。”林答向她传达最新的情况,顿了顿,“陆冕也来了,就在门外守着。”

“嗯。”夏晰听到那个名字时反应平平,将杯子捧在手里,却下意识又说了一遍,“谢谢。”

“你一直在这儿躲他,也不是办法,”林答不免忧心忡忡,“要不然先回家?再有情况我打电话给你。”

夏晰摇摇头,等不到人脱离危险的消息,她没有办法安稳离开。

林答叹了口气,只能往前走了两步,在她身边坐下。

“我以为你很讨厌蒋先生的。”

“我是很讨厌他。”夏晰的眸光不带聚焦地流转,“到现在都是。”

可是那不代表眼前的这一切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

欠蒋静儒的人情,她都没来得及还。

以及,她心里隐隐还有一个忐忑的念头……

“林答你说,”夏晰转过脸,“我们聊天的时候,老爷子脸色还很好的样子,怎么突然就?”

她有些犹豫地发出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之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跟你没有关系。”林答赶忙打断她,慌慌张张地握了握她的手,“别多想,他身体确实已经不太好了。”

“……嗯。”夏晰的睫毛忽闪忽闪着,她垂下脑袋,想到秦冶的那一句:“不会有事的。”渐渐安下了心。

“不会有事的。”此时,林答也对她轻轻说着,起了身,“我再去看看。”

步子迈出去,一只脚跨到走廊,倏地定住。

“你怎么了?”夏晰抬眸时见林答一步一步往回退,起身去扶住她,就看到陆冕紧跟其后走了进来。

“爸爸刚脱离危险,”他站在门边,面对她们时的神情很平和,“要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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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玻璃窗后,夏晰抬起一只手掌,缓缓贴上去。

输液一点一滴流淌,监控仪器上的指征很平稳,戴了呼吸面罩的老爷子闭目躺在里面,胸腔的起伏绵长而均匀。

她观察了一会儿,收回手:“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夏晰。”陆冕在身后叫住了她。

“我们谈谈好吗?”

夏晰一时在原地顿住没动,捉摸不清他的意思,是林答回头质问:“你想干什么?”

她没什么好脸色地睨着那个男人,却见他目光直勾勾对夏晰的背影凝望:“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他向着女孩走近几步,保持了点距离,没有过份逾越。

夏晰静默了片刻。

“就在这里说。”

背对着陆冕,她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他的呼吸倒是清晰可闻,有些沉重,听起来不似他平日里的那般从容。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身后的人开了口,说的是这个。

夏晰低下眼帘,一语不发,继续等待陆冕的下一句,只等来之后长长的沉默。

“如果没有别的话,我就走了。”她拉了林答要离开,听见他又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夏晰。”

眼角的余光里,一只手朝她伸过来,未触及时停住了。

夏晰微微侧头,瞥见他眸底黯淡的光。

“这段时间,我心里很不好受。”他这样说着,语调似带艰难,又过一会儿,才问出来:“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她闭了闭眼,没回话。

“我每天都在想我们分手的事,我一直觉得不是真的,但是夏宝,你这次确实是铁了心要分开,对吗?”陆冕说。

等不到回答,他便继续说:“我每一天都会不断意识到这件事,很痛苦,夜里也会一直一直想,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他声音越发消沉,带着令人不忍卒听的落寞。

“说够了吗?”在这样的情境下,夏晰转过了身,没什么情绪地将他打断。

那让人猝不及防,陆冕的愕然都停留在脸上,呆呆地看着她既冷漠又漂亮的一双眼。

她就那样冷冷地说:“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身旁的林答,也同样看得目瞪口呆。

“你真的觉得痛苦吗?”夏晰轻声问着,但那又其实不是问,她有自己的答案,“那是应该的。”

“这种事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谁也躲不掉,只是现在轮到你了而已。”她轻描淡写地告诉陆冕这个道理,然后近乎麻木地扯了一下嘴角。

“而我早就好了。”

☆、冬季悲歌

夏晰走时, 没有受到阻拦, 陆冕默然停留在原地看着她与林答一起离开。

她的步伐轻轻巧巧, 背影单薄,似一折就断, 令人无法相信在这具弱不经风的身体中, 会藏着一颗那么冷硬的心。

“叮叮——”手机响了很多声, 在走廊来回飘荡着, 无人应答。

它变作单调重复的背景音, 缓解着这难捱的寂静,陆冕听得木然, 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直到蒋东霆从不知何处走过来:“不接么?”

蒋东霆在陆冕的身边站定,顺着他视线所在,望望同一个方向。

走廊已空无一人, 只剩精心修剪的绿植在两侧摆放,试图为白茫茫的医院添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却反倒让整个色调显得更冷清了些。

陆冕从口袋里拿出了电话。

它响了停, 停了又响,锲而不舍,显然是经纪人打来的。

来宁市看父亲原本就是从百忙中的拍摄中抽出来的时间, 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又要赶回剧组。

再接到他病情突然加重的消息时,陆冕人已经上了飞机, 临起飞前硬生生赶回来,卓凡就一直在火急火燎地等这边的消息。

“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陆冕说。

“那就好,”卓凡总算松气,“那我帮你买明天上午的机票……”

“买今晚的吧。”陆冕说。

稍作思忖, 他道:“我现在出发,大概过一小时能到机场。”

他话声落下,蒋东霆侧过脸,眉毛微挑起一边。

“现在?”卓凡抬手看时间,这个点出发到机场,就算能立刻登机起飞,要落地又得是凌晨了,“你不用休息休息吗?”

陆冕挂了电话,未抬头,一只手搭住了他的后背。

“我送送你。”蒋东霆说。

蒋东霆陪着陆冕,一路走到医院楼下,自温暖的室内出了大门,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朔风席卷着雪花迎面刮来,那是种很锋利的冷冽,吹拂在脸上会直觉刺痛。

痛得人睁不开眼睛。

“有空多回来看看,弟弟。”蒋东霆说这话时,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只有扶在他肩上的手还带些温度,“爸爸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最惦记你的。”

“是么?”陆冕仰起了脸。

朦胧的视线中,苍茫的夜空不见尽处,纷纷的雪花迎头飘摇着,缓缓落下,覆住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雪已经下了那么多天,他以为早就该停了。

但直到现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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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天寒地冻,北风瑟瑟,满屋子里洋溢着的黄油焦香却有一种扑鼻的暖,甜蜜而温馨。

“夏宝,饼干可以吃了哦——”母亲的声音遥遥传来,夏晰应了一声:“等一下,就来。”

洗手间里亮着明黄的灯,水流声涓涓地淌,她站在水池前挽起了袖口,正清洗一条灰色手帕。

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处理掉它们需要多花一点时间,她耐心地搓揉着,檀丽在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观望了几眼。

“哪儿来的?”

夏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抬头看镜子里的妈妈,檀丽温柔的眼睛转悠了一圈:“我记得你可不喜欢这类过时的东西。”

“有吗?”说得夏晰愣怔一下,提起手里的东西,看了看。

手帕主人的那张清癯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儒雅地微笑着,把它放在了自己手里:“别太担心。”

夏晰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把别人的东西弄脏了,就洗干净而已。

现代的社会确实已经很少有人会使用手帕。

就像很少有人还会用到怀表一样。檀丽笑吟吟地看着女儿。

思绪晃一晃,不经意勾起那段久远的回忆,随之在脑海涌现出画面来。

——“怀表呢?”

——“弄丢了。”

“弄丢了?”檀丽可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哭笑不得,“知不知道,那可是你爸爸费了好大的劲从古董贩子那儿淘到的?”

“确实是老古董,”娇纵的少女点着头,满不在乎地评价,“这个年头谁还用那个啊?土到不能再土了。”

现在,她站在镜子前,洗着一条同样可以称之为“老古董”的手帕。

看颜色和材质,似乎都不像是女士的所有物,檀丽的眼睛弯弯的:“对妈妈有秘密了吗?”

“没什么好秘密的,”夏晰也笑笑,埋下脑袋继续了动作,“洗干净就还给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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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布帕被拧干铺平,晾在阳台上,在偶尔吹来的风中微微地摇摆。

夏晰坐到餐桌前,伸手从盘子里拾起一块还略微烫手的饼干,在檀丽期待的目光中,“咔嚓”一口咬下。

“好好吃。”夏晰掩了唇,这本能的第一反应令檀丽喜出望外:“真的吗?真的吧,我可是失败了好多次才总结出来的经验呢……”

她开开心心地分享起了自己最近对烘焙的种种尝试,夏晰认真听着,直到贺君怡给她一连发了好多条短信。

“给你看,你的定妆照。”贺君怡发来几张照片,都是夏晰在孙雪照导演那儿拍的,现在已经筛选出来,做完了后期。

“再过几天就官宣了噢,到时候你就正式成雪女郎啦。”文字看不见表情,但字里行间都掩饰不了贺君怡的兴奋。

夏晰回复了一句“收到”,看一眼时间,然后打字问:“这么晚还在工作?”

“是呀,你知道最近有多少合作邀约来找你吗?”贺君怡说着,就发来一长串Excel截图,给她看自己归类整理好的待联络列表。

C&C、Oceanus、Amalthea……光是看了前几条代言邀约的品牌名,夏晰就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发了呆:“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当然是真实的!”贺君怡一连发来好几个笑脸,“你现在势头超猛的好吗?好好抓住机会,演好孙导的电影,咱们冲击一线!”

“一线。”夏晰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么远。

她拍戏的初衷也就是能有个基本的经济来源,好让自己和母亲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再更上一层,夏晰不曾奢望过,她不确定地问:“我还有机会吗?”

夏晰怀着种莫名的心情,双手托起了腮。

时间很快,过了这个新年,她便要开始向着二十六岁迈进了。

娱乐圈竞争残酷,有的是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子,雨后春笋般一波一波往外冒头。

“嗡——”手机一振,是贺君怡的信息回复了过来,一条短短的语音。

她伸手按了一下,拿到耳边,就听到经纪人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对自己道:“夏晰,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

天将亮未亮时分,卓凡在机场门前下了车,一过安检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疾步跑往VIP休息室。

“人在哪?哪儿呢?”一面跑,一面给助理打电话,说话几乎都是用吼的。

此刻他万分后悔,没亲自来接陆冕的机,看着时间点太晚,把任务直接派给助理后,自己就倒头睡了。实在无奈,最近几天一直连轴转,是真的缺觉。

一觉惊醒,得知几个废柴到现在还没能把人接回酒店的消息,他简直吓出一身冷汗,立刻就焦头烂额赶了过来。

“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终于见到两个助理的面,卓凡劈头盖脸就骂。

“我们也没办法,劝了好久,就是不肯跟车回去啊……”两个助理满脸无辜,尤其是新来的那个还瑟瑟发抖,“陆先生他坚持就要在那儿等着,您赶紧给劝劝吧?”

贵宾休息室就在几步之外,卓凡叹了口气,走过去敲两下,将门推开:“陆冕。”

陆冕在里面,他坐在一张餐桌后,双手交叠,垂头似在沉思。

卓凡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怎么不跟人回酒店啊?”

“他们把我的箱子弄丢了。”陆冕朝他转过脸来,语气倒是温和的,“你去处理一下。”

“我知道,正在处理呢。”卓凡咽了一口口水。

情况在来的路上他已经都听说了一遍,航空公司在托运的过程中,弄丢了陆冕的行李。

只是一件行李而已,不会是什么大问题,就算真的找不到,让人照额赔偿就是,以陆冕的性格怎么都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钻牛角尖。

“先回酒店可以吗?他们找到了会第一时间通知的。”卓凡搓了搓后脑勺,提醒他,“今天还有拍摄呢。”

陆冕恍若未闻。

一双眼睛幽幽眨动:“怀表在里面。”

“什么?”卓凡整个人都傻了一下,“什么怀表?”

……

“对不起对不起,非常抱歉,看监控应该是被别的头等舱旅客误拿了,按理说这种情况是很少出现的,真的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尝试在联系对方,只是电话暂时还打不通……”地勤人员接连鞠躬,忐忑不安地暗瞄着男人的脸色。

他并不是想象中的怒气冲天,态度恶劣,相反,坐在那儿的姿态相当平静。

“没关系,”陆冕说,“我就在这里等。”

“陆冕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卓凡瞧着那几个地勤慌里慌张的样子,陪着笑打圆场,“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怀表。”陆冕只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他说罢缄口不语,目光低垂,那对深邃的眼眸没有聚焦地涣散,在一团虚无的空气中飘渺。

似无来处,也寻不着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