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头雾水的贺君怡呆立原地怀疑起了人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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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

电话拨出,车里回荡起了信号音,单调,重复,而漫长。

最后一声响过,沉寂片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机械的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

夏晰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呼叫失败的号码。

它在黑名单里躺了好几个月,直到今天的午休时分才被翻找出来。

现在她要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告诉那个人,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令人非常反感。

“夏小姐。”夏晰还要再尝试拨一次号,这时的车外传来了敲窗声。

她仰起脑袋,隔着黑色的窗玻璃,一束百合凑到了眼前:“你的花。”

很大的一束百合,夏晰跳下车接到怀里时,两手一起抱着犹觉吃力,她茫然地低头去找花束上的卡片:“谁送来的?”

没有卡片,送花的人就站在对面台阶旁的一盏路灯下,夏晰被助理伸手指引着,看过去,抬头就见到那张笑脸,

依旧是那对温和的眉眼,再弯一弯,柔软就要溢出来。

夏晰微微踮脚,看得再清楚些,确实是他,已经有很长一阵子没回国了。

夏晰捧着花走过去,脸被花束支得高高的,男人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慢慢降下。

“小晰。”蒋南霆叫她。

她抬着头,脑袋上的道具帽子渐渐松动,脱开了发夹往下滑动。

蒋南霆上前,托着她的后脑勺扶了一下,帮她重新戴好,然后将她怀里的花接了过来。

手一空的夏晰下意识就捂住了头,这时,低低的笑声就落在了头顶上。

“来这边。”

剧组来来回回人多又杂,说话不太方便,两个人一起上了蒋南霆的车。

他们在车后排一人一边坐着,那捧大大的花束就放在彼此的中间,夏晰眼角的余光飘过去,只感觉他的心思很巧妙。

送的不是意义明确的红玫瑰,而是这么一大束新鲜又馥郁的百合,让人想拒绝都没什么理由。

她垂下眸子,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英国的事情,怎么样了?”夏晰问。

听到他说:“已经处理完了。”

她为他略略地放松了一下,头一点:“那就好。”

听闻他上次飞去那边后,就一直在为那些事奔波忙碌,年节时分都没能抽出空回来。

想必都是些很棘手的事情。

“嗡嗡——”手机在这时响起来,打断思绪。

听到那声音的时刻,夏晰是有些意乱的,还以为是之前没打通的那个电话这时回拨过来了,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贺君怡。

“Poseidon那边的代言,还等着我的回复,你是真的不要接吗?”接通以后,她对夏晰说的是这个。

不大的声音把狭小的车厢铺满,收入身边男人的耳里,他侧过头,看来一眼。

顾不得有人在旁,夏晰几乎是本能地回答:“不要接。”

她的神情也在同一时分骤然凝重。

但这种情境下,打工作电话总归不太合适,夏晰反应过来时,声音也放缓了些:“君怡姐,你等等我,一会儿再回电话给你。”

她说完挂了,握着沉寂下去的手机,咬了咬唇瓣,再松开。

然后,恢复如常地扭头再去面对蒋南霆,笑了笑:“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面色和善地道,略顿一秒,转而问道,“为什么要推掉?”

蒋南霆这句话问出来,让夏晰脑袋卡了会儿壳,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刚才电话里的事。

那让她心头小小地异样了一下,回神时倒依然是笑着的:“怎么会问我这个?”

夏晰想那不过是他顺口找找话题。

而他接下来的回答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没什么。”蒋南霆说,他目光闪烁了一阵,似躲闪般升高,升到车顶,又飘出窗外。

“就是有的时候,很想帮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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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

病床上的老先生声音虚弱,因干瘪而爬满纹路的手如筛糠般地抬起来,往前伸去。

陆冕把自己的手递上前,被他颤颤巍巍地一把握住,握紧。

蒋静儒说:“最让我感到骄傲的孩子,一直都是你。”

这声音嘶哑,干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寸草不生的沙漠。

都说熬过了冬天的老人约等于可以多活一年。

而开春后,蒋静儒的病情反倒更加恶化,他说话已经很困难,开口像是抽动的风箱,“嘶嘶”的气音刺激得人头皮发麻。

却仍然一直要坚持说。

“南霆那孩子,还是愚钝,我不得不帮他把路都铺好,到头来他只会让我失望。”他喘着气的时候,气道里也带出哑声,似濒临窒息。

就在人以为他已经全部说完了的时候,他又提着口气张了张嘴:“你就不一样了。”

蒋静儒浑浊的眼球转动着,枯槁的目光投在了陆冕的脸上:“你很顽强,放在哪里,都能活出不错的样子。”

陆冕无声地盯了老人家一会儿,长时间里都是沉默。

良久,他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挣脱开,放进被子里,小心掖好,再站起了身。

“你好好休息吧。”

出了病房,一直等在门外的医生旋即迎上:“陆先生。”

“你说。”陆冕走在前头,略微放慢了脚步,听着那位主任医师详尽地告知自己,有关病人的大体状况,以及之后的治疗方案。

他点着头,间或问一两个问题,最后说:“那就拜托你们了。”

“应该的。”那医生客套完,忽然颇为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他的脸,“陆先生——”

“我看你注意力偶尔会不集中,眼神时而恍惚,又时而异常亢奋,”对方用一种推测的语调向他求证,“应该被失眠困扰很久了吧?”

电梯门已开,陆冕本欲跨出去的脚步顿住。

“能看得出来么?”他侧头看医生,那是位称得上知性的女士,作为一名副高级别的医生,她看起来十分年轻,最多三十出头,笑起来时可谓极尽了优雅。

此刻她就是如此优雅地在笑:“并不是很明显。”

“陆先生你精神状态其实乍一看非常饱满,给人一种永远不会疲惫的感觉,但有时候一些小的肢体动作会流露出来,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那医生有理有据地分析着,“我只是出于医者的敏感,猜测一下罢了。”

陆冕也就一起笑了笑:“不愧是叶医生。”

他笑起来给人明眸皓齿的感觉,不经意之间总容易触电,见惯世面的叶医生也不能免俗,看在眼里,嘴角不觉翘得更高。

她弯着眼角将目光移往了别处,让自己稍作克制,然后听见男人沉声请教:“有办法吗?”

叶医生略一思忖,遗憾地摇了头:“这不属于我的领域。”

她毕竟只是呼吸科的医生,想了想又说,“但我有个还不错的学生是主攻精神科的,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噢。”陆冕轻轻应声。

她以为他答应了,正考虑如何为两人牵头,对方下一句却变成:“不用麻烦了,谢谢你。”

“不用?”叶医生听来诧异,“这样下去,身体吃得消吗?”

陆冕不置可否,伸手再按电梯门,它已下了楼,从底层重新上升。

有那么一瞬间,她口中的“恍惚”从他眸中一晃而过,来不及捕捉,稍纵即逝。

“陆先生是不是乍一听是精神科,感觉有点严重?其实没什么,这个领域的病症广泛分布在正常人的群体中,就像普通的感冒发烧一样。”叶医生忍不住要劝说几句,“不必害怕接受医生的帮助。”

话音收尾,电梯门开了,陆冕走了进去,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叶医生正要叹气,他转过身用手指按了楼层,然后用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她,微微一笑:“我的问题全都是自作自受。”

“恐怕连医生也帮助不了。”

☆、春日小雨

电梯徐徐关上, 叶医生的欲言又止被挡在门后。

陆冕走出医院时, 淅淅沥沥的小雨正下得缠绵, 他迈下台阶,助理手抱大衣, 盛着把黑色长柄伞跑过来, 举向了头顶。

“现在去机场吗, 陆先生?”

“嗯。”陆冕接过衣服穿上, 一面走, 一面抬手抚顺前襟,尽管它平整如新, 一丝不苟。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步伐回头,举目望向那所壮阔恢弘的住院部大楼。

助理急忙收脚, 跟着他一起停下,下意识也转身去看。

“你说他还能活多久?”陆冕的手左右沿着衣沿落下, 目光依旧定在那一处,若有所思。

助理眼睛睁圆,嘴唇因震惊张了又张,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他似乎并不是要问, 仅仅自言自语罢了,说完只一会儿就回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助理缓过来,疾步跟上。

“您的手机刚才响了很久。”

陆冕便把手伸向了大衣口袋, 哧声是在同时发出的,因为这种时候会打电话来的人,多半是卓凡。

“每次出趟剧组,都催个没完没了。”他不耐地哂了句,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一眼看到了上面的未接提醒,声音戛然而止。

绵长的雨丝还在下,助理帮忙举着伞,捕捉到空气中的一丝丝不寻常,偷瞄过去。

陆冕凝神对那屏幕望着。

眼眸倏地变得异样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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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宁市之外数百公里的地方,车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不需要帮助。”夏晰说。

温软的唇稍稍一动,就轻易吐露出这样的话来,带着不似孱弱外表下会有的倔强。

蒋南霆看向她的目光有微微的失意:“小晰……”

“每个人都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而不是指望别人来帮忙,”夏晰又继而说道,将他想说的话直接堵了回去,“这是最基本的,不是吗?”

她转过头来:“南霆,你现在不应该在这里。”

蒋南霆怔住。

“我听说蒋先生病得越来越厉害,而你好不容易回了国,这种时候,没有什么做法比陪在他身边更合适。”夏晰告诉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你需要珍视的父亲。”

她语速放缓,将道理慢慢说给他听:“还因为这是你表现的机会,关系到你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家中的处境。”

至于夏晰自己,是什么时候明白这种道理的,无从追溯。

可能从前跟陆冕在一起时间太久,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体会到了这些属于成人世界的法则。

但如果可以的话,她由衷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运用到这些。

蒋南霆还为这一番话久久回不过神,夏晰已然有心让见面到此为止,她用淡淡的笑容结束了聊天:“谢谢你来探班。”

“花很漂亮。”一只纤纤的手伸过来,轻抚着百合娇嫩的花瓣,蒋南霆犹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地投去了视线,片刻,那只手却不带留恋地收了回去。

“如果是蒋先生收到,他一定会比我开心。”夏晰不无惋惜地说着,推门下了车。

星星点点的雨水被微风吹着,飘过来亲吻脸颊,夏晰将帽沿往下压了压,往回走。

她拿出怀里振动的手机,看清那个名字,朝四周看了一圈,找了个避雨的屋檐走过去,接通。

“夏宝。”耳边传来的声音温情脉脉,和着头顶上沙沙的雨声,比迎面吹拂的春风更加和煦。

夏晰听着这语调只会觉得讽刺,他一定是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起了作用,让她深受感动,马上就要转回头示好。

“我刚才在爸爸那儿,忘了带手机。”那边是久未听闻的笑音,陆冕的庆幸不加掩饰,“你不是打错电话,对吗?”

问题饱含期待,被轻轻抛过来,得到的回应却是长长久久的沉寂。

久到对面渐渐感到不确定,困惑地又叫她一声:“夏宝?”

“陆冕。”夏晰闭了闭眼。

她咬牙说出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做一些会让我困扰的事?”

“什么?”陆冕这一句听来猝不及防。

余音中的讶异十分真切,好像真的不明白她话中所指,他这个影帝当得果然实至名归。

夏晰唯有苦笑的份。

她的左手在身侧攥成拳:“我知道你陆冕神通广大,在圈子里吃得开,资源应有尽有,要施舍一个无名小卒不过是看心情的事。”

话已到这个份上,陆冕还在坚持他的茫然:“夏宝你在说什么……”

“的确要不是你,”夏晰抢声打断,音调里浸透满满的悲怆,“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坐在前排看秀,更不用说参加之后的内部酒会,谢谢你的慷慨,只是那份代言我实在消受不起,请你收回去,并且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了。”

“你在说那天的秀吗?”他终于愿意回到频段上,开始正视这个问题,“我什么也……”没做。

后面两个字湮灭在风里,夏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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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手机,抬起了头。

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在不远处站着,略略歪着脑袋,用一种带了好奇的目光打量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人感到一阵熟悉。

夏晰想了起来,这是那天趴在车窗外偷看自己的小女孩——程宸的小女孩。

“怎么跑这儿站着,”夏晰把手中还在振动的手机长按关掉,走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姑娘面前,用下巴指了指片场的方向,“不进去吗?”

小姑娘呆楞一秒,低头扁嘴。

“门口新来的把我当粉丝了。”她闷闷不乐,“说什么都不让进,宸宝的手机在里面老没信号。”

夏晰“哦”了一声,嘴角无意识间弯了弯。

“走吧,”她揣起手机,迈开腿,“我带你进去。”

小姑娘反应很快地跟上,神色中却都是不可置信。

“你叫朵朵?”临近片场大门,在门卫的注视下,夏晰伸手搭住身侧的肩膀,“以后再来,就说是我表妹。”

“……你都不记仇的呀。”朵朵回神,愣愣地问。

看着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蛋,夏晰不禁笑了。

“你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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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适,实在是太不合适了……”调查归来的助理汇报完情况,嘴里喃喃地道。

陆冕独自端坐在沙发上,双手于双膝交叠,思虑他刚才接收到的种种讯息,脸色冷峻而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