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分外压抑。

休息时间将近结束, 夏晰返回了拍摄现场。

本来还担心贺君怡会不会还要接着问, 她倒是老老实实坐在那边, 专心忙着自己的, 抬头见夏晰来了, 也只是招手笑笑:“快过来补妆。”

工作人员都在紧张地准备,陆冕那边已一切就绪, 在拍戏这种事上他向来守时,连带着周围人都不敢懈怠。

夏晰小跑过去,坐好, 脚下换回高跟鞋。

这一场是小蔷薇与少校重逢之后的戏份。

两个人于不经意间偶遇,心照不宣到无人处私会, 站在雨廊下寻常对着话,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涌迭生。

前面的部分拍起来很流畅, 有几个跟着搭戏的配角偶尔出点小差错,无伤大雅, 重来了两遍,很快就过了。

直到两人独处的部分。

其实这场戏对夏晰而言压力不大,因为她的剧本设定就是已经与过去彻底告别的状态,只要按照原有人设演就可以。

相比起来, 陆冕的少校需要呈现太多的内心戏,他沉溺于回忆,为之痛苦不堪,却要自我克制,不能太明显表露出来。

“好久不见。”隔着段距离,少校回头见到了故人,夏晰徐徐绽放了娇俏的笑容。

陆冕的反应是可以写进教科书的演技,他由失意、困顿到迫使自己镇定,在一阵含蓄的怅惘中笑出来:“好久不见。”

他们彼此走近。

云淡风轻地交流着无关痛痒的话题。

台本熟记于心,夏晰没有障碍地把对话走完,最后一幕,应该是她告辞离开,再由对方挽留。

“我该走了,再会长官,”夏晰嫣然一笑,“有空请来百乐门喝酒。”

她婷婷袅袅地从年轻的少校身旁走过,等着他伸手拉住自己。

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陆冕迟迟未动。

一条长廊将近走到头,身后人也无动于衷,只有孙导拿起扩音器喊了声:“卡!”

“怎么了?”导演疑惑地问。

夏晰也转过身,把同样的疑惑化作目光投向陆冕,下一秒,却听到导演点了自己的名字:“夏晰,你怎么不按剧本来?”

“啊?”一时间,她有些懵。

“剧本改过了。”那一边,陆冕没有起伏的声音传过来。

与此同时,化妆师“噔噔”几步跑上前,为他拭汗,他刚才过于投入,额上凝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夏晰一头雾水地睁大了眼睛。

“昨晚讨论剧本的时候,孙导和李老师商议过,”陆冕语调淡淡地告诉她,“这里处理成女主角主动回头试探,更能展现出她一心只为组织效力。”

“昨晚开会了吗?”夏晰一片茫然,她只记得自己一回酒店就睡下了,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困惑仅仅持续了几秒,当贺君怡神色慌张地赶到身旁时,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可能确实很忙,觉得这种讨论对你来说意义不大,可来可不来,”那边陆冕却发出了一声轻哂,转过头瞥向她,“不过李老师的助理每次都会把新修的版本打印好,及时分发到每个演员手里,你忙到连重看剧本的时间也省略了么?”

他音量不大,却将气氛压得沉重,不等夏晰有所反应,贺君怡已吓得脸色惨白。

“是我。”她惶恐地抢着解释,“陆先生你别怪她,都是我粗心大意,一忙起来就把事情给忘……”

“这是你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陆冕没给人说完的机会,冷冰冰地打断,“大家没有兴趣知道,观众更是没有兴趣知道。”

“身为艺人,协调好时间,把工作完成,是份内的事。”他完全不给一丝情面,“每个人都很忙,谁也没有义务体谅你们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陆先生……”贺君怡还想再接着说点什么,被夏晰轻轻按住。

“对不起,是我没做好。”她对着陆冕低头认错,不为自己辩解一句,“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准备。”

“快一点,夏晰,”这时导演也过来打圆场,把自己手里的剧本递上,“我记得你晚点不是还有观影会要参加?”

夏晰接到手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孙导。”

“这边的拍摄如果没有完成的话,我是不会走的。”

其实剧本上的一点变动,对夏晰的戏没有太大影响,无非是改几个动作、添几句台词的事。

她需要展现的人物心境是始终不变的,该怎么演,还是那么演。

倒是少校要根据她改变过的举动,调整自己的反应。

背完新台词之后,演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重拍两遍就过了。

“去吧。”等到当天的任务全部完成,孙雪照对夏晰大手一挥,她又再三与在场的工作人员郑重鞠躬表示了歉意,才跟着贺君怡匆匆离组。

“其实她没耽误什么事,每场戏的完成度都很高。”与陆冕一起走在前往下一个拍摄场地的路上时,孙雪照忍不住为夏晰说了一句话。

他并不是什么会宽容演员的导演,能有这么一句赞许,是件很难得的事。

“能做到这样,很不容易的。”孙雪照说。

陆冕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顿住了脚步,他听见导演在耳边笑了一声。

“你有些时候是不是对夏晰太苛刻了?”

-

“对不起啊,”路上,贺君怡还在不安地道歉,“新剧本是给到了我手上的,我居然连这个都能忘。”

她很不好意思地翻了翻聊天记录,“还有开会的事,我看你太辛苦,没多想就帮你推掉了。”

一想到先前在片场的那通指责,没有人比现在的贺君怡更难过,她嗫嚅着道:“你明明已经做得那么好了,都是我……”

“没关系。”夏晰对着她笑了笑,“出了这种事,我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夏晰就跟个没事人似的,实际上,她的确没有把这段不愉快放在心里。

事情没做好就是没做好,没什么可辩驳的,更没资格不高兴。

“以后如果要讨论剧本,记得提醒我。”倒是由她反过来宽慰经纪人了,“别想那么多,我们以后谨慎点,别再让人抓住话柄就好。”

“嗯……”一番话毕,贺君怡振作了些,勉强打起精神。

她拾起作为助理的职责,翻开行程本:“我再跟你对一遍近段时间的活动吧。”

夏晰拿起身边的黑咖啡,就着吸管喝了几口提神,认真听着。

听到其中某个字眼的时候,她眉毛微抬:“我们在沪大也有活动吗?”

“对,有,”贺君怡翻回那一页,“是沪市的大学生电影节。”

话音刚落,夏晰的脑袋就凑了过来,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住了那个日期。

倒是就有这么巧。

跟秦医生来沪市的日子是同一天。

-

《情歌而已》的评价持续走高,上映不过几天,相关话题已在社交平台上刷版。

“夏晰的演技我吹爆!太令人惊喜了吧!”

“吉吉是不是有现实中很多女孩的影子?看的时候感觉真实得可怕。”

“这个导演还有别的电影吗?求推荐!!”

“女主剪头发的那一段,我前后左右都在哭,我闺蜜隐形眼镜都给哭出来了……”

“之前不是讨论过,夏晰是真剪,我倒不是佩服她舍得下手剪,她厉害在于这么有爆发力的一段戏,居然是一次过的!”

自来水越来越多,回影院二刷的大有人在,上座率场场爆满,院线为此增加了不少排片,无疑给票房的增长助推了一波猛力。

各种活动邀约纷至沓来,特别是先前还有几个因种种原因没谈拢的合作,这会儿忽然就变得可以妥协,一切好说了。贺君怡私下里没少跟夏晰吐槽这些没节操的商务,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圈子里果然市场就是王道。

电影势头太足,为了趁热打铁,原本因资金问题而暂缓下一切工作的宣发部,又紧急安排了好几轮路演。

作为重要的主创人员之一,夏晰每场必到,同时又要兼顾拍戏,贺君怡恨不能把她一个人拆成五个用。对此她也硬是扛下来了,每天靠着咖啡续命,愣是没让拍戏进度受到一分一毫的影响。

周六下午,圆满完成了在沪市大学生电影节的亮相,夏晰头一次对着贺君怡请了假:“我可不可以自己在学校里走走,等晚饭过后再回酒店?”

“啊,当然可以,你小心点……”贺君怡对此略感意外,“还有别耽误背剧本。”

“昨晚已经搞定了。”夏晰笑了笑,走到一旁去,卸掉了唇上的口红。

她给自己准备了套方便出行的休闲装,换好后墨镜帽子一戴,就这样去找秦医生了。

两个人本来是约定好讲座结束之后联系的。

来沪大做活动的事,夏晰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会儿莫名有种心跳怦然的感觉,一路走得轻快,不知不觉,医科的教学楼就到了眼前。

学术讲座还在进行着,楼外少有人经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夏晰走近,看到了张贴在显眼位置的宣传海报,内容是今日的课题,列举了授课教授的一大串履历。

等待的时间里,她细细看,恍然感觉那个名字有些眼熟。旋即又释然,那是因为上次秦医生听的也是这位老师的课。

名教授的讲座,教室里座无虚席,夏晰从敞开的后门悄然步入,讲台上的人正娓娓而谈,空灵的声音通过收音设备响彻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夏晰看得一阵出神,半晌,慢慢取下了墨镜。

海报上对这位教授的学术贡献极尽罗列,却不曾提及她的性别和年龄。

原来是位好年轻的女医生,这么好看,这么有气质。

她谈吐优雅,措辞也幽默诙谐,清秀的眉目间闪着知性的光芒。

夏晰懵懂地眨着眼,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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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结束,听众离场,拥挤的人群自夏晰身旁走过。

秦医生是在人散了些之后才往外走的,出来时远远看到了她,愣一下,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夏晰也颔首。

两个人一同走在沪大的校园中。

连绵的春雨过了几阵之后,已有许久不再回寒,初夏的脚步在逐渐靠近,吹来的微风也带着温柔的暖意。

“今天不用拍戏么?”秦医生的语调依旧温暖,一如这微风拂面。

他柔声问:“有没有想吃的?”

夏晰没有回答,轻轻叫了他:“秦医生。”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她转过头,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略带好奇地对他望着。

“你是失眠门诊的医生,为什么总要听呼吸科的课呢?”

☆、捕风捉影

夏晰回到酒店的时候, 天还没黑。

电梯前正好遇见了贺君怡, 着实让对方意外了一下:“回来得挺早。”

“嗯。”她低低应声, 摘下了帽子。

夏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贺君怡一路跟过来, 追随在她身上的目光, 略有纳罕。

“困了。”夏晰扭头解释了这么两个字。

然后笑了笑, 真的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 她揉揉眼角, 拿出房卡刷开了门。

低头才发现指节上黑乎乎的眼线,思绪茫然了一阵。

大约最近确实很缺觉, 导致夏晰总犯这种稀里糊涂的错误,贺君怡在旁看着她这副滑稽的模样,忍俊不禁。

“那你先睡吧。”贺君怡怜爱地道。

接着又道:“手机不要静音, 晚点我叫你起来,去跟他们讨论剧本。”

她说完就觉得有点无奈, 最近的剧本会,实在频繁了些。

但没办法,自从上次的教训之后, 贺君怡再不敢有怠慢,对夏晰心疼归心疼, 还是得每次都督促着她准时参加。

“好。”夏晰又揉了揉眼,反正妆已经花掉了,无所谓再花得更彻底些。

黑色化开,晕成深灰, 直染到了太阳穴上。

怪是狼狈,却充斥了一种奇特的美感,显得这双向来温和无害的眉眼多了几分凌厉和侵略性。

“君怡姐。”她的嗓音倒是依然软糯,被困意浸染,透着股奶味。

“帮我叫杯冰美式,拜托了。”

-

暮色笼罩了沪城,繁星点缀夜空,与都市的霓虹遥遥辉映。

《捉影捕风》剧组收了工,酒店电梯热闹一阵,又恢复沉寂。

夏晰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睡多久,卸了妆躺下,一闭眼的功夫,贺君怡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像是有人趁她不注意,偷走了那些时间一样。

电话响了两声,她爬起来,给自己套上衣服,再随手梳了两把头发,便出门去会议室。

贺君怡早在外等,一只沉甸甸的纸杯递来手里,可不是什么冰美式,摸上去是热的。

“给你换了豆奶,”她轻咳了两嗓子,“你这个点就别喝咖啡了,对身体不好。”

夏晰歪头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神直勾勾:“嗯,谢谢。”

这晚的剧本讨论跟夏晰没什么太大的关系,纠结点一直在程宸的那边,编剧老师跟导演就他的角色产生了一些分歧,你一句我一句来回掰扯个不停。

夏晰在旁听着,没加入讨论,她觉得他们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无非是向市场低头,还是坚持深度的问题,这属于决策范畴。

她捧着豆奶,双手被焐得暖烘烘的,思绪渐渐随之松懈,总忍不住飘忽,再飘远。

——“那是我的老师。”

清雅的声音钻入脑海,夏晰避不开这一幕,它时不时在那里盘旋,往复。

——“我在大一的时候,选修过她的课。”

——“老师已经结了婚,是我执念深重。”

——“我很惭愧。”

那些话听来离奇,以至于从沪大回来,她整个人处于又莫名又混沌的状态,蒙头就睡到现在。

下午见秦医生的前前后后,就像是夏晰做的一个梦一样。

细细想来,她早该发现点什么。

在花店里重逢的那次,秦医生就跟自己提过他的老师了,那位老师似乎还是蒋静儒的主治,在发生事故后曾赶来抢救,夏晰其实对她有过匆忙一瞥……

那天的秦医生,从花店里带走的,是一把满天星。

满天星在花束中一直是配角的存在,谁又甘愿做别人的配角呢?它的花语多少带着悲观的隐喻。

原来医生也是会深陷感情漩涡的凡人。夏晰想。

这就是他愿意听她大段倾诉、总不厌其烦对她多加照拂的原因?

归根结底,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

夏晰思绪渐沉。

孙雪照还在激动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我抵触的从来都不是‘政治正确’,我反对为了正确而正确,从而忽视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样化,这个情节我觉得完全不需要改动……”

会议室里的人本大多聚精会神听他说着,直到有一个不经意间偏了眼光,移向某处,顿了一下。

带动了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纷纷都把视线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