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一老一小才回到院子里。看到久站于院前的连珺秋,珺初走得快了一些,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摆来摆去,可他却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脸上带着无谓的微笑。

“姐姐!我采了你喜欢吃的蘑菇!”隔着很远,他站在夜色里朝着她喊。

——他一直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连珺秋心头暖暖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陪伴着她度过了好几年。

于是她在江湖打拼,为了七星岛的未来,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作为女子那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她无暇珍惜,完完全全投身于与各大门派的争斗之中。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到在那不远不近的山里,有个小男孩,正在慢慢长大。

连珺初十四岁的时候,九幽老人去世了。这个常年不苟言笑的老人,直到临终都没有对自己唯一的弟子露出过笑脸。可是珺初跪在墓前,还是哭得很伤心,让站在一边的连珺秋看得都为之不忍。

珺初已经不再是孩子,他的个子虽不是很高,却也跟连珺秋差不多高了。连珺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替他擦着泪水,轻声道:“小初,这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跟我回去吧。”

连珺初竭力忍着眼泪,摇了摇头。

连珺秋叹道:“你现在渐渐长大了,连珺心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欺负你。你不要担心。”

“我不是害怕她。”连珺初坚决地道,“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连珺秋看着清贫的屋子,不由担心道,“以前还有师傅照顾你,现在你自己……”

连珺初抬起肩膀,侧过脸擦了擦眼泪,倔强地站起身道:“我已经不需要别人照顾了。”

“你不要逞强!”她也站了起来,扳着他的身子,“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连珺初后退一步,低着头,望着师傅的坟墓,“我真的只想住在这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大姐。”

他的执拗无人能解,即便是连珺秋,最终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去。

五年后,二月初九,是连珺初的十九岁生日。连珺秋隔天下午就到了南雁荡,离了很远,她就望见清寂的院子里,连珺初独自坐在屋檐下,光着脚,不知在摆弄什么。

“珺初。”她遥遥地喊了一声,连珺初才站起身。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了,多年前那个瘦弱不堪的男孩子,现在已经出落得眉眼清秀。

走到近前,她好奇地看看地上,除了几片叶子外,并没有什么东西。

“你刚才在做什么?”连珺秋随意地问道。

连珺初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用脚踢了踢树叶,“没什么事做,看看这几片叶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连珺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里有些酸楚,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她带着他走进屋子,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套石青色的短襦,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道:“应该差不多大小,你换上试试。”

“我有衣服。”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望着床头的竹箱。

“我送给你的,你还不要?”连珺秋板着脸,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连珺秋伸手便往他衣襟扣子上解,连珺初愣了一下,转过身子,道:“大姐,我自己来。”

连珺秋垂下眼帘,将新衣服放在床上,道:“你害羞?小时候还是我给你洗澡呢!”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连珺初局促地坐在床沿上,蹬掉鞋子,侧过身子,抬腿夹着腰间的系带用力扯开。连珺秋无言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动作虽然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在旁人看来,始终显得很是费力。

她见珺初脱掉了外衣,便将新衣递过去。他闷声不吭地低头穿衣,为了免除一些麻烦,腰间的系带是连珺秋专门给他缝在衣衫上的,但虽然如此,要系起来还是让他折腾了许久。连珺秋看他用牙咬着一端,又伸腿去够另外一端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珺初……”她忍不住开口。连珺初正好不容易将系带的另一端夹住,听她说话,一恍神,衣带便又掉了下去。

他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连珺秋已经看不下去,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衣带,三两下就给他系好了。

“你看这不是很方便吗?为什么不要我帮你?”连珺秋拉着他的衣衫下摆,一边替他整理,一边蹙眉道。

连珺初原本在穿衣时还很自然的神色变得有些低落,他任由连珺秋替自己摆弄着衣服,再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连珺秋才起床,便望见连珺初背着竹篓准备出门。

“你又要进山?”她追到门口。

他回头道:“不是,我下山去买些米粮回来。”

连珺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些粮食进山,于是这半天只留她一人守着院落,快要中午时,连珺初才背着满满一筐米粮回来。

她替他卸下竹篓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双肩,“疼吗?”

他抿着唇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连珺秋分明感觉到他的颈下冒着微汗,只是他不肯说,她也只能装傻。

“大姐,我去给你做饭。”他说着便要往厨房走。

连珺秋拉住他,正色道:“我是来陪你的,怎么还能让你干活?”说罢,将他按坐在椅子上,顾自拿了竹篓去给他准备午饭。

那天中午连珺秋给他做了面条,她一边收拾炉灶,一边看他吃面。

“大姐,你也来吃饭。”连珺初吃了几口,抬头道。

“哎。”连珺秋擦干净手,自己盛了饭,坐在他对面,却不吃,只是看着他。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筷子,道:“怎么了?”

“珺初,你十九岁了。”连珺秋望着他的眉眼,言语中带着些许的感慨。

他却没什么感想似的低下头,小口地喝了一下汤。

“我的弟弟明年就要真正成人了。”她略带憧憬地笑了笑,继续道,“很多人到了你这年纪,都已经要定亲甚至成亲了。”

连珺初的脚背有些绷紧,他头也没有抬一下,低声道:“那是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连珺秋静默了片刻,道:“珺初,你打算在这深山里待一辈子吗?”

他也沉默了,许久才抬头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连珺秋望着他,知道再多的话语在他心里也激不起浪花,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一餐饭吃得有些沉寂,她怀着心事,他也似乎不愿去想以后的生活。

午饭过后,连珺秋替他收拾了厨房,又里里外外清扫房屋,连珺初被迫坐在院子里,她只为了在干活时能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却显得很寂寞。

他有好几次都想去帮忙,却被连珺秋推了出来,“你好好坐着就是,有我呢。”

等到连珺秋忙完一切,发现他已经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脱掉了草鞋,准备砍柴。

“地上那么脏,快起来。”她又要去拉他,他晃了晃肩膀道,“没事,我用布擦过了。晚上做饭不是要用柴火吗?”

连珺秋怔了怔,蹲下道:“我晚上不在这里了。”

连珺初抬头望着她,眼睛里有些失落。

“最近江湖中不太平,父亲叫我早些回去。”她扶着他的肩膀,连珺初低下头,用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木柴。

连珺秋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道:“像是快要下雨,我得走了。晚上早点休息,不要老是去采药,你缺钱只管对我说。”

连珺初点点头,她起身进屋收拾东西,他就站在屋檐下望着她忙碌的背影。

连珺秋走的时候,已临近黄昏,天色越加阴沉了,她走出院子时,回头望着连珺初。他穿着她亲手缝制的石青色短襦,静静地站在山坡上。如果不看他的身形,他的容貌无疑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连珺秋一边朝他挥手告别,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是他没了双手,或许,这辈子不会有别的姑娘喜欢上他了吧?

下山的路很是崎岖,她在即将走出山坳的时候,远远望见对面山道上有人进山。看身形衣裳是个年轻女子,连珺秋急于赶路,未曾细看,匆匆忙忙离开了此处。

而在这个时候,连珺初正背着竹篓朝着深山而行。大姐总要给他留下钱物,但他始终都只依靠自己采药来维持生活。

进山的路上有些湿滑,山里雾气缭绕,云层低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山泉淙淙流淌。抬头眺望,天际灰蓝,偶尔飘过点点雨丝,他曾经想要原路返回,但想到回去之后又是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便还是走向了山谷。

山间的细雨绵密如织,但他早已习惯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依旧像往常一样采集着草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原先就无人的山谷显得愈发幽深,他将装满草药的竹篓背负在肩后,按着原路返回。这一路略带泥泞,稍有不慎便会滑下斜坡,但他还是走得极稳,十年的采药生涯早已让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也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只要下了最后这个山坡,便是通往小院的桃林,这时山风徐来,吹落树枝上的点点雨水,洒落于他的脸颊。他侧着脸,抬起肩臂想要拭去雨水,却在无意间望到那斜坡下露出的一角衣衫。

浅紫的裙袄,那里,似是有人跌落……

第六十四章辇路珠帘两行垂

岳如筝一声不吭地转过身,直接坐在冰冷的地上。

应龙等人不知她和连珺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架势,两人的关系绝不会寻常,故此他们也不便上前劝阻,只能在远处默默等候。

连珺初的呼吸不是很平稳,他独自站了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强忍着焦虑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我什么都不要求,只是想留下来,又有什么错?”岳如筝抬起头,眼神执著。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连珺初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连呼吸都困难,“求你不要再固执下去了行不行?”

岳如筝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心中有所不忍,话音里带着悲伤:“我没有为难你,你真的就如此厌恶我,不肯让我多待一会儿了吗?”

连珺初不知应该如何劝说她,只能无语地背朝着她。

岳如筝从怀里慢慢取出那枚贝壳,托在掌心,道:“如果你看见我就烦,为什么又要拿走贝壳,藏在自己的袖子里?”

他的背影震了震,忽然转过身子,一眼就望见那贝壳果然在岳如筝的手中。连珺初只觉头脑轰然炸响,也不知怎地,快步上前,寒白着脸道:“为什么要动我的衣服?”

“那你又为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岳如筝手撑着地面,大声道,“你是想让我连牵挂都没有凭借了是吗?!”

连珺初执拗道:“我不希望你总是活在过去,不行吗?”

岳如筝气喘不已,想要扶着剑站起,双腿却毫无力气,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连珺初看着她吃力地挣扎,脑海中忽然涌起昨夜连珺秋倒在地上时的景象,那蜿蜒的血迹,似乎直至现在还在他眼前流淌。

他颤抖着转过身,嘴唇都几乎要被自己咬破了。

“为什么还站着发愣?!”他头一次朝站在远处的应龙等人愤怒地喊道。

应龙这时才急忙冲上前,与另外一人一起将岳如筝架在肩上扶了起来。岳如筝的全身都在哆嗦,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内伤造成的,还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现今在她的思想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占据她的所有,只有一个人能让她不顾生死,哪怕是痛得昏厥,也不想离开。

应龙见岳如筝面白发虚,紧张地朝连珺初道:“公子,这样下去不行了!”

连珺初呼吸一促,怔怔地走到岳如筝面前,见她眼里似是含着泪光,但脸上的神情却固执得可怕,连眼神中都带着赴死的决绝。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用这种直刺人心的眼神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一般。

“你若是想死在我面前,就先杀了我!”

连珺初耗尽心神,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感觉自己也就要虚脱过去。可他硬是强撑着自己,挺直了身子。

岳如筝眼中的那种死意渐渐消融,她用力挣开两人的搀扶,张开双臂便抱住了连珺初的肩膀。

两旁的人都惊呆了,连珺初心头一震,又怕她再度失控,只得任由她抱着,低垂着眼帘,默然不语。

“回城里去。”过了许久,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岳如筝站立不稳,全身力量都落在双臂上,他肩头的尖刺虽不能穿透衣衫,仍然硌得她生疼。

她迟疑着抬起头,正面对着连珺初。他没有直视于她,望着地面,似是比刚才冷静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

“你还会来吗?”岳如筝的话语里充满了不确定,又充满了期待。

连珺初踌躇了一下,答道:“会。”

“真的?”岳如筝环着他的颈侧,追着他低沉的视线。

他紧抿着唇,微微颔首。

岳如筝在得到了连珺初的承诺后,终于跟着应龙走了。或许,她已经没有别的出路,哪怕在她内心深处,也不能够确定连珺初是否会真的回去找她,但她只能强迫自己相信,相信他不会再一次悄然离开。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连珺初觉得自己就像要被压倒了一样,浑身酸楚,头痛欲裂。自从离开七星岛,到了听雨山庄之后,一连串的事情迎面扑来,再加上岳如筝的出现,这些天来,他几乎就没有睡好过,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快要崩溃了。

几名部下静立于一旁,他慢慢走向那辆马车,倚靠着车轮坐在了路边。他很想闭上眼睛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是完全没有办法宁静下来。

本该夺回的神珠没有夺回,墨离不知去向,就连是谁杀害了连珺秋都不能确定。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在心底一条条算着,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一事无成。

是的,一事无成。

整整三年,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一直守在海边练剑又怎样?一遍又一遍地从高崖上跃下,双剑在岩石上刻下道道深痕又怎样?看似脱胎换骨,出现于曾经最厌恶的江湖中,能够面不改色地应对着各种眼光又怎样?

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遇到形形□的挑衅、讥讽、咒骂,强自镇定自若的背后,只不过是一颗长期动荡不定的心。

身边的部属永远将他奉为神明,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似乎无所不能。他也一向以这种形象出现于他们面前,但凡是会暴露自己弱处的事情,他都会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可这又有什么用?

连珺秋就死在他面前了,正如多年前,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同样倒在荒凉之地,他也一样无能为力。

而岳如筝偏偏在这时候带着一身重伤,执拗地要留在他身边,他只觉自己好像是陷进了深深泥淖,举步维艰,无法挣脱。

或许,岳如筝也是始终被过去的情愫牵绊,再也没法从旧梦中醒来。

他自咬断那系着贝壳的刹那,便很想要断了一切的爱恨。至少,要让岳如筝断了一切的过往。他问自己,是否真的是自己的错,才导致她那么多的痛苦。如果是,就不必再纠缠下去。

说来可笑,他发疯一样谴责岳如筝当初不信任他,可事到如今,扪心自问:连珺初,你又有什么资格让别人信任你?

他默念着这句话,忍着钻心一般的疼痛。

近乎凝固的时间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流逝了。守在马车周围的几名剑手在这煎熬了许久,也不敢有所议论,眼看太阳高悬,四下里却寒冷异常。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死寂。

有人当即便上前一步,朝着那马队的方向翘首张望,低声向身后的同伴道:“来了!”

说话间,通往县城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一列马队飞驰而来。那马匹均是来自西域,一眼望去高首凤尾,蹄若蹑云,马上之人个个身穿深蓝劲装短打,肩负皓白双剑,剑穗激扬。

在这马队中间,有四名精壮男子抬着一顶青绒垂花肩辇,健步如飞。辇上青帘飘飞,间或露出座中之人的一角衣衫,翠羽华裳,珠光烁烁。

连珺初见这一行人马逐渐迫近,这才慢慢地站起身,倚着马车望向坐辇。

马队到了近前,众多骏马几乎同时止步,纹丝不动地站定低鸣。坐辇之中的人并未出来,也没有撩起青帘,只是曼声道:“连珺初,好好的客栈不住,为什么待在这荒郊野外?要不是在路上寻得记号,我们就直接往城里去了。”

连珺初没有立即接话,辇中人语气上扬了一些:“怎么不说话?我问你,毕方有没有转告你大姐的下落……”

“你下来。”连珺初打断了她的话。

她怫然道:“干什么?”

“下来。”连珺初上前一步,直视着青帘后的人。

辇中之人怒意忽起,但见青帘一扬,一道翠色身影翩飞而出,长袖飘飘,裙裾款款,曼妙身姿在空中掠过,落在了马车前。

时隔三年有余,连珺心的肌肤比之前要显得黑了一些,但一双明丽眼眸不减光彩,依旧直透人心。

“你……”连珺心薄唇一撇,盯着他刚要开口,连珺初已后退一步,侧身朝着马车,低声道,“大姐在里面。”

连珺心一愣,拧起黛眉:“那么快就找到了?”说着,她快步上前,隔着车帘道,“大姐,好久不见,怎么也不出来?”

这问话在连珺初听来,更像钢针扎进心口,他紧闭着眼睛,无力地倚在车前。连珺心听不到车内有任何回音,眼角余光扫视到连珺初的表情,她心中一震,急忙撩起车帘。但见车中的连珺秋静静躺着,脸上的污血虽已擦去,但还是残留着淡淡痕迹。

连珺心惊呼着,手一抖,车帘刷的落下。她迅速转身,迫近连珺初,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珺初眼神苍茫,望着远路,许久才道:“我与墨离交手的时候,大姐为了对付一个偷袭者,反被那人杀害……”

“那人呢?!”连珺心气得脸色发白,“你不要告诉我,让那人跑了!”

“是。”连珺初自嘲地道,“我只顾看着大姐,没有去追……就连究竟是谁出手,我都不得而知。事实便是如此。”

“连珺初!你就那么点出息!”连珺心恼怒不已,直指着马车道,“父亲临终前就交代要打听到大姐的下落,我千辛万苦才寻得她的踪迹,你倒好,带着下属出来反而害死了她!我早知道你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