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平道:“不对,这案子还没完,一定还有问题!我莫非平岂能就这样被人赶回家去?左锋一定想不到老子还敢回封州城,此刻回去反而安全。”说到这里,他沉吟片刻,才接道,“这样,我现在返回去,再查探一次,你们过一会儿还是乔装进城,等我的消息。若是有危险,我就以花炮为信,你们立刻赶来会合。此刻左家高手大部分都回堡了,就算有问题,凭咱们的实力,杀出封州城还是不成问题的。”

  段子归只好点头同意。莫非平调转马头,纵马而去。

  眼见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莫非平一人一马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已进了封州城。段子归骤然伸手从自怀中掏出一支火箭,随手一扬。那、火箭顿时在空中炸开,五彩缤纷,甚是好看。

  就听段子归拨转马头,喝令道:“回营!”

  马嘶声声,朝着封州城相反的方向,一众骑士绝尘而去。

  白千帆一个人坐在班房内,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本市井小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抬头看清来人,吃了一惊:“头儿,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张延淡淡一笑道:“早没事了,就是你嫂子不放心,总不让我出门。弟兄们呢?”

  白千帆总觉得张延的笑容中仿佛满是心事,不由叹道:“唉,大伙儿都出去干活了。没想到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早上玉大人忽然召集了所有弟兄,说二少爷失踪了,让大家分头出去找,找到的有重赏。这不,大家都出去了。”

  张延道:“那你怎么没去?”

  白千帆大笑,低声道:“老子才懒得管他的闲事呢。把头儿你伤成这样,老子就算知道玉君寰在哪儿,也断断不告诉他。”

  张延不禁一笑:“好兄弟,走吧,跟我干活去。”

  白千帆一愣。那案子早结了,还有什么活可干?不由茫然问道:“去哪儿啊?”

  张延笑道:“该老子有福,老子知道玉君寰在哪儿,看来那赏银归老子了。不过找到二少爷后,玉大人还能不能坐在堂上发赏银,可就是两说了。”刚刚送走无影箭,一向儒雅的张延口气里竟也沾上了几分莫非平的流氓气息。

  白千帆大惊,看头儿的意思还是打算继续查这件案子,当即劝道:“头儿,这案子已经结了,咱们不去理那个玉肃就算完了,何必再横生枝节。”

  张延笑而不答,道:“走,南鹤居的点心可是天下闻名的,咱们顺便去吃几块。”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只这一会儿,春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可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封州城百姓的好心情。

  凶神恶煞的戒严士兵终于撤走了,吊在嗓子眼几天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大家伙儿也终于敢出门了——听人说,前几天新任知州大人和左家堡差点发生冲突。要是真在封州城内打起来了,刀剑可不长眼睛,自己又没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还不得白白受这池鱼之殃?

  多亏了咱们封州城内还有个张神捕。据说张神捕为了破案,又独挑左家堡,这才找出了凶犯,化解了这场危机。老人早就说过,封州城有了张神捕,天塌下来都不用急。

  俗话说主少国疑,天下思变,如今各地都是烽烟四起,血流成河,唯有这封州城在神捕的庇护下安宁如世外桃源。封州城的百姓夜半自思,无不庆幸自己生在这城内。

  天街小雨润如酥,这春天的细雨轻柔如情人的手,细细笼下,却又摸它不到。铺路的青石板被细雨洗得发亮,映着轻轻的水光,几能照出人影来。

  张延看似心情不错,悠闲地踱着方步在前面走。白千帆跟在他身后,两人各撑着一把雨伞。

  大乱方定,雨中漫步,倒也惬意。

  转过巷口,便见一座荒废院落。张延站在那缺了半边的大门前,一动不动。

  白千帆心下纳闷。此处乃是条死胡同,别无出路,更没有通往南鹤居的去路,当即问道:“头儿,咱们这是?”

  张延并不回答,也没有背转身,眼睛盯着那破败的大门,眼神却显得空明遥远。

  过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张延忽然开口,沉声道:“老白,你还记得咱们初见面时的情形么?”

  白千帆一愣,不知张延为何会忽然提起此事,笑道:“当然,那时候你是兵,我是贼,我被你追得南七北六十三省一通乱窜,这么丢人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

  那时的白千帆可是江湖有名的独行侠盗,当日,他在封州城作案,被张延一路追捕,事后二人惺惺相惜,白千帆刑满之后便来此地成了张延的副手。

  这都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此刻想起来,白千帆也是恍如隔世。

  张延却没有笑,声音愈发沉重:“当年,本来你是能逃走的。”

  白千帆大笑道:“那是,我的轻功可比你好多了,要不是这头白发碍事,你可别想抓住我。”

  张延低声叹道:“是啊,白发误事啊。”他的声音寂寥,仿佛触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白千帆越发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却听张延道:“虽然如此,我还是在南直隶失去了你的踪迹。你的轻功比我高太多,反追踪的手段也着实厉害。我在直隶可足足转了半个月,还是找不到你的一点蛛丝马迹。”

  这些事白千帆自是清楚,只是不知张延为何此刻提起,正自思量,却听张延续道:“本来我是没有机会抓到你了。其他来帮忙的捕快也都准备。放弃了,可是我不甘心。你曾经在直隶做过一桩大买卖,也分出去不少银子。我便一家家地查访那些收过你银子的人家,寻找线索。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你把银子分给穷人家的时候,都是夜半悄悄入户,不让主人发现。可是当时一年前的那次,你进屋放银子时,偏赶上那户人家的小孩子起夜回来,把你撞了个正着。”

  “那小孩子不知世事,胆子比成人还要大,看到你这个飞贼,不但不害怕,反而缠上了你,让你给他讲你的故事。”

  白千帆苦笑:“头,别提了,那可是我这辈子最窝囊的一次,被人逮个正着不说,还得给小孩子当保姆,讲故事。”

  张延也是一笑:“你那次竟然被那孩子缠得一直说到了天亮,走的时候,为了安慰那个没听够故事大哭的孩子,你答应他明年这个时候还来给他讲故事。”

  “其他的同僚都劝我,南直隶危机四伏,到处都是等着抓你的陷阱,你不可能那么傻,为了一句答应孩子的话便回来自投罗网。但是我却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在你答应孩子过来的那天在他家守株待兔。”

  白千帆也沉浸入那夜的回忆中:“说起来那日真要多谢你,居然能忍得住,直到我又把那孩子哄睡着离开时,才出手捉我。”

  张延道:“白发浮云一诺千金,我自也不能煞风景。那一次,我虽然擒住了你,但心底对你可真是佩服。若非国法不容私情,我绝对是不想抓你的。”

  白千帆笑道:“头儿,你就不用客气了,你后来肯一力向皇帝保荐我,甚至愿意以自己的功名抵消我的罪,让我能够戴罪立功。要不是你如此出力,以我的罪过,怎能吃了三年牢饭就出来,还坐上了封州副总捕的位子?”

  张延缓缓道:“你虽然劫富济贫,号称侠盗,我却不以为然。只是当日你居然如此守诺,明知此来凶多吉少,仍然不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孩子失信。只为了不让一个孩子失望,给他讲上几个故事,你便可以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份剑胆琴心,张某自认做不到!除了家师,当日的你,是天下张某第二个佩服的人。”

  白千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不知为何,他从张延这追忆往事的话语中听出了许多的不祥。

  张延忽地转过身来,盯着白千帆的眼睛,厉声道:“当年那重然诺、轻生死、侠肝义胆的白发浮云哪儿去了?只是几年,你那笑对生死、行侠天下的义气呢?”

  白千帆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自然就是默认了。

  张延一阵心痛,声音低沉:“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我无法相信!当年那个让我钦佩的白发浮云今日竟然会如此!你竟然可以为了达成目的,杀害自己多年的同僚,可以忍心杀害和江湖毫无瓜葛的无辜舞女!苏纤纤死的时候还怀有身孕,一尸两命!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嗜血的恶狼?”

  白千帆忽地抬起头来,直视张延:“终究,我还是斗不过头儿你。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露了破绽?”

  “香气!”

  白千帆不解,张延缓缓道:“这几日我躺在家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漏过了。直到昨天半夜,我噩梦惊醒,终于想到了,是香气!”

  “当日刺客进袭,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可是之后老黄的尸体上却闻不到这种香气。我总觉得那气味似曾相识,昨日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百年乌精草的香气。”

  “你的一头白发太过显眼,若是包起来却也怕我们起疑,所以你用百年乌精草将你的头发染成黑色。这百年乌精草染后头发如天然一般,这样我们看到一个乌黑头发的刺客,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到你。”

  “你擒住老黄,抢走生死珏印,杀死守卫,进屋行刺。失败后退走,乌精草遇石灰即溶。你用事先准备好的石灰水洗掉头发的颜色,再把事先打扮成你模样的老黄扔出监狱,让他被乱箭射死,给你当了替死鬼。”

  “你这计划本来完美无缺,可惜你忽略了一点,乌精草染发后会带有它特有的浓烈香气。就是这香气,让我怀疑了你。”

  “还有苏纤纤,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自杀。你买通了崔颖,让他伪造了验尸结果。可惜,他有个想出人头地的徒弟。那徒弟告诉我,苏纤纤已然怀了数月的身孕。”

  “没有母亲会随便带着没出世的孩子去死,苏纤纤很有可能不是自杀的。我再去逼问崔颖,果不其然,他招供了,买通他的人是你!”

  “你竟然连这样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老白,为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冷血?”

  面对张延的指责,白千帆凄然一笑:“头儿,如今的白千帆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独行大盗白发浮云了,他现在是封州城副总捕,是有家有业的人。白发浮云可以不计生死、舍生取义,可是封州副总捕不行,因为他,已经有妻有子,他做的事情不再只会影响他自己,他要撑住自己的家,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难道就是因为这些牵挂,就能让你变得铁石心肠,就能让你不理是非、枉顾道义么?”

  白千帆惨笑:“什么是是非?守住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才是最大的是。你坚持是非,可是你把这个案子翻个底朝天又怎么样?除了让封州城变成修罗场,还有什么意义?”

  张延缓缓摇了摇头:“不让人枉死便是意义,国法公理便是‘是’!我们大概有七八年没交过手了吧?你先出招吧!”

  白千帆惨然一笑,却不动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心头都是无数感慨。

  良久,白千帆拔剑,剑尖却斜斜向下,仿佛始终无力举起。

  张延肃然道:“动手吧。”

  白千帆忽然道:“小妃和白烨就托付给你了!”

  闻言张延大惊:“你?”飞身上前,终是慢了一步。

  鲜血汩汩自胸膛流出,染红了一头披散的白发。白千帆的呼吸渐弱,却依旧挣扎着道:“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你犯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万劫不复。头儿,对不……”话未说完,白千帆已然阖目而逝。

  真相·冥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