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刀光如此之盛,便连漫天的火光也不能掩盖其分毫。匹练到处,袭来的刀剑纷纷折断,我只听一声声惊呼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刀剑落地声不绝于耳。

  我懒得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只觉领口一紧,整个人凭空飞起。不用睁开眼睛我也知道,我定在被那个救我的高手拎着,迅速逃离战场。

  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几天来的事情让我太累了,想起那恐怖的血字,隐藏的过去,墨岩山上的生死之关,想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和恋人,想起方才那火光和夹杂着得意的狞笑……

  我不想做任何事,我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突然,我觉得身体一松,重重落在地上。同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我又带来一个酒客!”

  【FOURTEEN】

  一桌,一坛,仅此而已。

  窗外熊熊的火光和纷乱的嘈杂似乎被那摇摇晃晃的薄薄石墙完全挡在了外面,在这座变得无比疯狂的小城之中,这里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正对门的座位上,一身白衣的朱煌轻笑,对着我们两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微一示意,举杯一饮而尽。

  这小城末日般的景象,竟因为这一番从容显得平和了很多。

  将我从刀剑下救出,并把我拉到此处的,正是小城的另一个来客,李怀戚。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救我,无论如何,段九霄的死和我脱不了关系。但此刻,我什么都懒得问,只是默默立在一旁。

  李怀戚哈哈一笑,从我身边绕过,也径自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好酒,香飘十里,本以为前日所喝的七日酒已是酒中极品,如今方知,何谓‘好酒’二字。老和尚,若非今日形势,怕你还不肯把这私藏拿出来吧?”

  坐在白衣侯身边的,正是程大叔。却不知另外两位叔叔去了哪里。

  听得李怀戚大声喧哗,程大叔也不生气,颤巍巍起身举起酒坛,看那酒液色呈金黄,竟如黏稠状依住坛口,不肯下落。

  程大叔将几个酒杯再次斟满,方道:“这酒,我们三个老头子珍藏了五十年,六堡事变时都没舍得扔了,一路带来虹日城。想不到今日,我们三兄弟不能聚首痛饮,倒让你白白喝了去。”说毕摇头一叹。

  举坛,斟酒,这几个简单的动作,程大叔却做得无比迟缓,竟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心头一酸,挺起身来,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围桌坐下。

  【FIFTEEN】

  依然白衣出尘的白衣侯,豪情万丈不改的李怀戚,闭目出神似乎毫不萦心的程大叔,笑嘻嘻的侍婢蝉儿,面无表情的云城主,加上一个满身尘土、无比颓唐的我,在这奇异的时刻,几人似乎都远远地离开了外面那地狱般的小城。

  黄衣侍婢蝉儿抱着那坛珍酿,不断为空了的酒杯斟满。我们四人也不说话,只一杯杯品着这难得的佳酿。

  白衣侯朱煌举杯望向窗外火光中的小城,目光中竟似隐含着一层笑意。

  他们主仆和李怀戚也许是现在城中唯一没有中毒的人,我无从猜测,这个神秘的局外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骤然惊觉,李怀戚竟然在喝茶。这茶里,岂不是有无衣之毒?

  我愣愣看着这大汉。李怀戚大笑,道:“大哥因我而死,我便赌一赌,看老天让不让我死。”长刀在怀,大笑声不绝,豪气冲天。

  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狠厉之色之下的那一丝惧色。那是对未知、对死亡的恐惧。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不只是我,这些江湖传奇,也是会怕的。

  云城主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面上丝毫不带表情。

  只有程大叔,举着酒杯,愣愣发呆,任窗外乱如地狱,仍不抬头一看,似乎那手中的酒杯有着无比的魅力,让我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整个小城的末日即将来临的一刻,在我们几个人的性命都要倾覆的一刻,我和名震江湖的白衣侯、李怀戚、云天成、程慧围坐在这张脏兮兮的小桌旁,我们只做着一件事:品酒!

  有这一刻,足慰平生。

  程大叔颤巍巍地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半晌不语,似乎正在细细咂摸这最后一滴的美味,要记住它每一分微妙的滋味。

  酒已干。

  启明星似乎也已遥遥升上了半空。

  当阳光升起,便将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结局

  【ONE】

  城外呼啸的风沙慢慢放缓了脚步。

  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凌晨就要来临。

  窗外一切的挣扎,一切的疯狂,都将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神秘的侍婢蝉儿放下空空的酒坛,眼睛在座位上的几人身上瞄来瞄去,忽然朝李怀戚开口道:“喂,你不怕死么?”

  李怀戚大笑:“当然怕!”

  蝉儿眼睛忽闪,道:“那你还在这悠哉地喝茶,不出去想想办法?莫非你觉得,不该用别人的性命换你自己性命,你怕良心不安?”

  李怀戚的笑声更烈:“我是那样无聊的腐儒么?我不出去,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拼命,也未必能找到办法,与其在外面奔忙,倒不如死前一品美酒好茶!”

  这答案倒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了,蝉儿一时沉默了下来。

  程大叔忽然站起,转向我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这句话早就应该说的。包括二弟、三弟,都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日在墨岩山,虽然最后演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我们兄弟一开始,的确是存有虎狼之心。”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提这事。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看到程大叔此刻孱弱的身体,我似乎更宁可当初事情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但是此刻,程大叔将此事重提,在这个将死的时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底深深藏着的,其实有怨愤。

  看着我的表情,程大叔长叹一声道:“我们兄弟在佛前侍奉一生,却仍绕不过那层心障。说起来,幸亏蝉儿的那一记‘归流指’,此刻再想。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高刑,也许是上天借我们之手,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我愣愣看着程大叔。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料不到他会这般说,于是扭头看一眼云城主。

  他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似乎完全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我立时便知道,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程大叔所说的,同样也是云城主的意思。

  程大叔再不说话。白衣侯主仆含笑看着我们。似乎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剧。李怀戚的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云城主忽地开口:“高刑,你的武功已然大成,只要今日不死。日后必可大展鹏程。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慢慢站起身来,没再跟任何人说话,笔直朝外走去。

  【TWO】

  启明星已然嚣张地升上了半空,我似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双脚跟从着内心的召唤,茫然地朝前移动。

  这里曾经是我无比熟悉的小城,但一切都不再一样。

  火光熊熊,全城半数的房子笼罩在烈火中。也许是一些绝望的人引燃了自己经营了一生的小家,也许是一些疯狂的人破坏了整座小城的宁静,我只愣愣地看着那一幢幢熟悉的房屋陷入火海。

  那里也许曾经是我们游戏,我们胡闹,我们玩乐,我们练武的所在,曾经留下过我们的汗水,我们的苦闷,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向往,还有,我们的甜蜜。

  但现在,一切都毁灭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当真正的毁灭还没有降临在这座小城的时候,恐惧已然让它毁灭了自身。

  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也许正在火海中狂笑,一些在疯狂地寻找,还有一些,在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因为有一种毒,因为“无衣”。

  死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样子?

  是九天上的诸神将自己的臣民召回天际,还是九幽下的魔鬼在等待着血肉的盛宴?

  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识感骤然失去,所有人渐渐将你淡忘,你的身体变成虫豸的美食,变成草木的养料,回报着这个大地,这个与你再无关系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