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屋内多是老江湖,对初次见面者的一句话,未必便信。但这白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很难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近来金刀盟和唯剑楼之间的刀剑之战颇为激烈,而唯剑楼和白衣侯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算起来,这白衣侯应该是金刀盟谢强的敌人。但别说此刻谢强孤身一人,再加上他又想起隐隐听说到的、前日汉阳城内发生的大变故,谢强不仅不敢发难,反而对白衣侯甚是恭敬。这让不明内情的田破斛不由得暗暗称奇。

  众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再说话。

  那侍婢眼珠转转,忽然看向对面的李老人,悄声道:“这位老人家,您近来是不是经常彻夜咳嗽。且肺疼不止?”

  李老人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姑娘会瞧病?”语声中甚是焦急。

  侍婢轻笑一声道:“瞧病我不会,瞧毒我倒是会。我看。您是中了七岁晶之毒,对吧?”说毕再不说话。

  老人惊愕之色更甚,仿佛怕人听见这番话似的,左右看了看。方才点头道:“姑娘好厉害。”

  众人却听得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道所谓的“七岁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人见众人好奇,颤巍巍道:“诸位都是大人物,想必不会抢我的生意,我也就如实相告了。如果不是月前有高人指点,我也不知原来我家祖传用的紫晶石叫‘七岁晶’。这种晶石只在汉阳附近的一座大山内出产。我家世代以制琴为生,所制瑶琴天下闻名,其他人无论如何仿制,音色永远和我们做的琴有差距,其实关键就在于,他们使用的灰胎多用鹿角,大不了掺杂些珠翠珊瑚,而我们李家却是将这种紫晶石磨成粉,掺入灰胎中,制作出来的琴,琴音自然与众不同。但我家祖祖辈辈,到了年老时都会得这种怪病而死,本来我也不怕死,不过小木年纪太小,父母早亡,我实在放不下他,所以才带着他去京城看看,是否能碰个侥幸。姑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这个一世艰辛的老汉,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求恳。

  那黄衣侍婢摇头道:“我看你的病症已被压制。而我所能做的也无非如此,要想去根。怕是……”话到这时,天外一个霹雳闪过,大雨倾盆而下,除了见到那老人不住点头之外,众人皆未听清侍婢下面的言语。

  豪雨倾盆,众人匆匆吃完了这顿萍水相聚的晚餐,再不愿多聚,各自离去。最后到来的祖孙二人已经没了客房,只得住在老板的卧房内,而客栈老板齐胖子似乎早习惯了这种情形,虽然大雨倾盆,仍是笑眯眯地在自己的堂屋内打上了地铺。

  田破斛盘膝坐下,却是心神不定。

  最近他并未多加留意江湖动向,谁能料到这小小的山巅竟然会出现如此莫测的情形?虽然目前看似风平浪静,但他总觉得,在这雨幕之中,定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

  想想那神秘的白衣侯,冷漠的黑衣人,谢强的诡异态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让他无法安神的,其实还是心底的那道倩影。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移近他的客房。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一他的债主。柳如眉。

  柳如眉也不敲门,左手拎着只酒坛,就那么推门伴着风雨而入,面颊上的两朵红晕更为她添上了几分柔媚。

  看着垂目不理的田破斛,柳如眉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满脸怒意,一把将手中的酒坛拍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之下,烈酒伴着被吹入屋中的雨水,混杂着洒了一地。

  柳如眉横眉怒喝一声:“给老娘还钱!”

  田破斛头也不抬,只略略动了动眉毛,算是反应:“没有。”这话答得痛快,竟让薄怒的柳如眉一时无语,半晌方道:“那就先还你有的。”

  “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一脚勾上房门,突地大怒,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想念、不甘,还有憧憬,全部混杂在一起,让她怒吼出声:“你没有?一句没有就够了么?你看看老娘!江东柳家大小姐怎么会变成了柳老板的?你这独行大盗落荒拳又怎会变成了田破斛田大侠的?一句没有就行了么?你是没有心还是没有肝?”

  田破斛忽地又是一阵恍惚,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一个不知为何总在这样的时候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的幽灵,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对柳如眉点头的背影。

  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死藏在他的脑海里,总在这样的时刻出现,让他不愿、不敢、不想去点头。于是他只有摇头重复:“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的声音转低:“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可是为什么要一直逃开?你究竟在怕什么?”

  田破斛忽地一咧嘴,似乎是在笑:“我就说过,天下唯你知我。所以我怕。你明白么,你离我的心太近,所以我怕!”

  柳如眉直直看着田破斛低垂的头,一句粗口勃然而出:“去你妈的!”一脚踢开房门,径自去了。

  田破斛抬头看去,那房门本是朝内开的,竟被这一脚踢得向外扬起,想起这女子其实不谙武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才会把门踢成这样。

  她的脚,不知道疼不疼?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更轻更弱。田破斛的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但紧接着,便是释然和失望。

  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是那小童李木怯生生地道:“这位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

  一股雪白的烟气从药罐中冒出,凝聚着久久不肯散去,却扬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雪后初梅,让人心驰。

  反正也睡不着,在帮李木搬来他需要的木柴后,田破斛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小孩童戴着手套,驾轻就熟地架火、煮药。

  此刻看这药熬制的过程竟然如此奇特,他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药啊?”李木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田破斛本就是随口一问,心思并不在这里,闻言也就没有追问下去。那小童却似乎很喜欢说话,接着道:“这药只能缓解爷爷的症状,不能去根。给药的叔叔还说,它虽然可以克制爷爷的病,但平常人是万万不可以碰的,而且熬制的时候必须远离爷爷才行,否则会反受其害。我知道大叔是个好人,所以才来求大叔帮忙。嘻嘻。大叔果然心肠好。”

  田破斛道:“你看我哪里长得像好人了?”他过去乃是独行大盗,虽然已洗手多年,但当年的凶相犹在,加上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论相貌实在和“好人”二字离得甚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能感觉到谁是好人。我觉得,那谢强大叔就不怎么是好人。”

  田破斛不禁莞尔,随口问道:“你说的叔叔,是你的亲叔叔么?”

  李木摇头道:“不是。爷爷和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现在爷爷病了,我就是李家的顶梁柱,我一定要治好爷爷。爷爷咳得好难受,一夜一夜睡不着,以前我每天都要去山上采药的……”

  话未完,忽听一声惊呼远远传来,凄厉而尖锐。

  声音一入耳,田破斛便已分辨出是柳如眉的,当下不禁大惊。不及关照李木,便急速飞身,破门而出,朝柳如眉的房间奔去!

  屋门已开,田破斛纵身而人,屋内一片狼藉,东西落得满地都是。唯一的一张桌子碎在地上。

  柳如眉,这个一向强悍的女子,衣衫不整,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墙角嘤嘤哭泣。

  谢强站在柳如眉面前,想要开口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想要拉她起来,又要顾忌男女之嫌,一时竟是手忙脚乱。看到田破斛进屋。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田破斛点了点头,立刻出了房门。

  一看到这纷乱的情景,田破斛反而冷静下来,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犹自嘤嘤哭泣的柳如眉拉起,让她在床上坐下,并理顺她的衣裳。

  柳如眉仿佛失魂一般任由田破斛摆布,不发一言。

  田破斛整理好,看着柳如眉的眼睛,沉声道:“告诉我,究竟怎么了?”这句话一出口,仿佛委屈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抚慰,柳如眉的眼泪更如开闸般涌出,痛哭声甚至压过了门外的淋漓风雨。

  天色转亮,仍旧是那张桌子,仍旧是那几个人,只是少了一个柳如眉,但气氛。却已完全不同了。

  田破斛轻咳一声道:“诸位恐怕已经知道,昨夜店内出了些事情,不过大家未必知道详情,我就长话短说了。昨天夜里。有人趁黑摸进柳老板的房间,意图不轨,幸亏柳老板及时呼救,那人做贼心虚,没能得手便跑掉了。”

  这话一出,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除了咳了半夜完全不知情的李老汉面色骤变之外,那黑衣汉子林昆以及谢强都面色如常,白衣侯主仆更是浅斟美酒,似乎完全没听到一般。

  田破斛说出的这番话是合计了半宿的,此刻稍顿了顿,续道:“咱们江湖中人,最恨这种下流勾当,何况是欺辱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等鼠辈,我田某是看不过去的,大家觉得如何?”说毕,环视诸人。

  谢强眼见田破斛的目光望向自己,便接道:“这里是金刀盟的地盘,这人竟如此大胆,我回去定会禀报盟主追究。柳老板可认得那人?”

  田破斛摇头道:“天色昏暗,那人身具武功,柳老板又惊吓过度。没看到那人的相貌。恕我直言,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些小贼趁黑上山,此刻已逃下山了,二么,怕是山上有人见色起意……”他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那黑衣人林昆。林昆恍若未觉,面色冷漠。

  田破斛续道:“我自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但总要先排除第二种才行。诸位可否说一下昨夜亥时左右的行踪,并说说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这已近乎捕快问案了,在座诸人除了惶恐的李氏祖孙及客栈老板外。都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甚至还有白衣侯这样的翘楚,田破斛能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算是胆大,连谢强脸上都满是不悦。

  “好,不如我先说吧。”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好说话的竟然是神秘的白衣侯朱煌。田破斛也略显吃惊,旋即镇定心神道:“侯爷如此大度,田某谢过了。”

  朱煌微笑道:“昨夜亥时左右,我和蝉儿在和齐老板聊天,直到后半夜方散。我们倒没听见什么声音。”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预料。

  田破斛疑惑地转头,看向那胖得几乎成了个圆的客栈老板。齐胖子忙不迭地点头,却不敢多话。

  一个江湖顶尖人物人夜不睡,只为和一个市侩的客栈老板聊天,这话听起来实在透着几分荒谬。但从朱煌的口中说出,却不由得众人不信。

  田破斛的心思本就不在朱煌身上,不过白衣侯这一开口。等于帮他打开了一个缺口,虽然不情愿,谢强也道:“我昨夜一直在睡觉,听到柳老板的喊声才起来。没听见其他声音。”

  那白衣侯的侍婢突然一笑,开口道:“可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睡觉?”若别人问这话,谢强怕是当时就要恼了,但白衣侯的人,他却不敢怠慢,只得无奈答道:“没有,老子睡觉,怎么可能有证人?”

  田破斛点了点头道:“我午夜前一直和李木小兄弟在一起,对吧?”李木点头应是。

  田破斛接着道:“既然齐老板和侯爷在一起,自然没了嫌疑。至于这位老人家,我们都知道他的病,自然也不可能。老人家,只是不知您可听到或看到过什么?”

  老人稍一思索道:“没有。昨夜上半夜我咳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觉,却也没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

  白衣侯确认道:“您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么?有无可能,您中途睡着了所以才没听见?”

  谢强的神色顿时变得不正常起来。莫非这白衣侯是在怀疑自己?因为若从谢强的房间走到柳如眉的房间,必须经过老人的住所,虽然江湖人高来高往,但免不了会发出一些声音,被老人听到。

  老人看了一眼谢强,点头道:“没有。我昨夜病发,咳嗽了半宿,后半夜方才吃药睡去,前半夜一直清醒,确信没听到过任何声音。”

  田破斛点头,目光转向那黑衣人道:“兄台,你呢?”

  黑衣人的目光毫不退缩,迎着田破斛充满怀疑的眼睛道:“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