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令亲历者们不堪回忆的变故结果是,唐门的盟友、江湖神话白衣侯朱煌一败涂地,被关中左家的绝世高手左锋所擒,深陷囹圄。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江湖的大洗牌。

  七大势力之中,玉彤儿出身的玉家与它的世仇做家两败俱伤,实力大减,再无力争雄江湖;唯剑楼销声匿迹;龙马牧场和金刀盟这两个曾经光芒万丈的一方之雄,更是直接在江湖上除名;而人才济济,甚至几可取代白莲教成为江湖第一大势力的蜀中唐门,也随着白衣侯的落败一蹶不振,只能仗着家族千年雄厚的积累,勉强退守蜀中。

  在这样的时刻,天杀盟破军星凌霄——这个跟本没人注意到的年轻人登上了舞台的正中,趁机鲸吞了南海龙神会、云贵蛊神帮,再蚕食下龙马牧场与金刀盟,下连群雄,上引首相……他一跃打造江湖最大盟会的野心,已经没人能够遏制!

  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正是大受打击,如风中残烛一般的蜀中唐门。

  仿佛被一群恶狼盯住的病虎,唐门,这个延续千年的古老门派,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似乎是早有准备,唐型立刻站起,方要开口,唐人平已举杯接口道:“大长老所言极是。不过我倒觉得,天杀盟不过是一群黄口小儿,能有多少作为?年前一番变乱,左锋出山,令白衣侯栽了跟头,却让他们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天杀盟虽然从此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却威胁不到我们的千年基业。我们若是太过在意,倒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孟生以为如何?”

  唐孟生在众长老中算上年轻一辈,堪堪算得上唐人平口中的黄口小儿,闻言强按捺住不悦,沉吟道:“本来天杀盟虽然风头正劲,但缺乏底蕴,不足为惧。不过他们的主事凌霄和栾景天都是难得的人才,竟能于大胜之时反而将中心后撤,只是慢慢蚕食江东、东南的小股势力。只看他们这份隐忍的能力,便足以让我等警惕。”

  唐型接口道:“不错……”

  他刚刚说了两个字,唐人平已冷笑一声,截断他的话,只看向唐孟生:“若不是当日一步走错,天杀盟的几个跳梁小丑如何会被放入我唐门的眼中?哼,终有一日,我要亲自摘下凌霄的脑袋!”

  唐孟生摇头道:“四长老切勿轻敌。我们不过是一步走错,但别忘了就算是江东小霸王孙无病这等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枭雄,仍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金刀盟一夜之间在江湖除名,这个教训不可以不引以为戒!”

  唐人平摇头冷笑道:“孟生你年纪轻轻,却恁地没有朝气。可惜啊,若是仲生在此,定不是这番作为。”

  唐孟生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骤地站起身道:“大哥天才绝艳,我自然是比不上当,不过,有些话我骨鲠在喉,不得不说。唐门之忧,不在外敌,实在萧墙之内!当年白衣侯之乱时,我不过是手机小卒,可大长老和四长老可都身临其事,相信应该十分清楚,当时明暗二宗十长老,哪一个放在江湖上不是赫赫的扬名之辈,哪一个不是绝顶聪明、心机深沉之人?可结果如何?面对大事,各存私心,彼此掣肘,若当时大家能够齐心协力,今日也不会沦落到被天杀盟这等黄口小儿威胁的地步。”

  说完这番话,他转向唐七虚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诸位长老尽管议事。”说着,也不待唐七虚回答,和玉彤儿径自去了。

  玉彤儿走过楼梯,正瞥见唐七虚目中满溢的杀气。而唐人平却恍若不觉,只愣愣看着头也不回的唐孟生。玉彤儿心下一阵不安。

  夜。

  屋内并没有床铺,仰面躺在直接铺陈于地面的厚厚熊皮上,却比床铺还要温暖柔软。

  玉彤儿将整个人窝在熊皮内,舒服得差点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只有在经历过雪地里的远行之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此刻的热度是多么的可亲可贵。

  直到暖意从内到外浸透了整个身体,玉彤儿才爬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好奇地问:“这屋子里怎么这么暖和啊,也没见哪儿生了火啊?”

  ——就见屋子四壁都是木头,若有火炉怕不火灾连连?但屋内的确暖得异乎寻常。

  唐孟生笑道:“你可去摸摸这墙壁。”

  玉彤儿疑惑地探手摸去,却觉那木头墙壁触手处甚是温热,更有些润润的感觉。

  唐孟生道:“这整座屋子的墙壁内都镶嵌有铜管,由楼下大厅内烧好的热水不断在铜管内流动,所以这间屋子永远都是暖暖的。”说着他挨近走来,一把抱住玉彤儿,在她耳边低声道,“暖到想干什么都行。”

  玉彤儿脸上一红,想起一事,推开他正在使坏的手,低声道:“别胡闹,也不怕被人听到。”

  他们住的屋子正在二楼的东南角落,左右分别住着唐靡和唐组,楼下房间里则是唐人平。由木头嵌成的墙壁想必不怎么隔声,玉彤儿可不想让他人听到自己夫妻的活春宫。

  唐孟生嘿嘿一笑:“放心,这墙壁和水管中另有中空的隔层,填满了绒絮,能够保暖隔声。只要你不把墙壁砸穿,保证外面什么都听不见。”

  玉彤儿微微点头,心中暗想江湖人称唐门作坊巧夺天工,果然名不虚传,只看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都能做得如此精致,其实力可见一斑。也不怪即使目前唐门的形势不利,大部分族人仍是毫不将外敌放在心上。

  看着笑嘻嘻的丈夫,玉彤儿笑道:“被你们这么一闹,老大现在一定气得跳脚。”

  唐孟生冷笑道:“我看他早就在跳,只可惜跳不上去而已。不过他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唐门到此时已是非常时刻,需要非常人,行非常事。不过这非常人可轮不到他来做。想做自己却不敢说,只敢借老九的嘴挑明,这点担当也想……哼!”

  玉彤儿回忆刚才情形,忍俊不禁道:“老九被你们挤兑得一句话始终抢不上来,我看都快被噎着了。”说道这儿,她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怎么求叔和十三都没来,搞得满眼都是唐人平的人,我心里有点担心。”

  说起情势,唐孟生的脸色转为严肃,放开抱着妻子的手,沉吟不语。

  玉彤儿道:“你们方才明显不给大长老面子,以他一向的嚣张,竟然能隐忍下来。我方才见他目光不善,你可要多加小心。”

  唐孟生冷哼一声道:“怕他何来!”说着直起身子,双目间精光一现,沉声道,“我大哥的那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只那短短一瞬,唐孟生脸上的病容仿佛都惊惧于慷慨的杀气,顿时退让了三分。

  玉彤儿看着丈夫的眉头慢慢皱起。或许这个样子才是他真正的面孔,这才是江湖人人惊惧的唐门二公子,唐家举足轻重的二长老。

  唐门中向以明暗二宗加上十长老共同执政。而暗宗则素来行踪神秘,即使是十长老也并不了解这位神秘的监视者。而唐门名义上的最高领袖、这一代的明宗唐老爷子正是唐孟生和唐靡的师父,虽也曾叱咤风云,无奈已垂垂老矣,加上他当年与白衣侯结盟的错误决定,几将唐门陷于万劫不复之后,从此威信大失,已不能掌控形势。而如今,十长老之首唐七虚在当年的白衣侯事变中力排众议,带领唐门度过了那场几乎覆顶的危机,声威日隆,已隐隐成为唐门公认的领袖。若非唐老爷子留恋权威不去,他早该成为新一任的明宗。

  而唐孟生身为明宗的亲传弟子,在十长老中排名第二,一向被唐七虚视为权位的最大威胁。十长老中,排名第三的唐修乃是毒痴,一向隐居在蜀中以制毒为乐,平日连长老会议都懒得参加,此次也没来雪谷。唐人平和唐组乃是一党,对明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而唐靡因为那一点情愫,自是极力支持唐孟生。另外排名第五的唐求和第八唐尧则立场晦暗,保持中立。这样算起来,支持唐孟生的人还要多上一些。

  玉彤儿蹙起眉头。她平日虽然不愿卷入这些争夺,甚至还经常劝唐孟生不要太过贪权,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她想起族中一片平和之下的暗流汹涌,不禁有些担心:“老四一党来得太全,我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唐孟生摇头不语,玉彤儿又道:“况且我还有点不明白,商讨对抗天杀盟的对策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

  唐孟生道:“因为唐七虚在这儿。他每年这个时候雷打不动的,定会在这座大雪谷呆上半月。”说着,他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偷听,还是压低声音道,“其实一直有传言,唐七虚当年曾和白莲教主许云鸿交过手,伤在了许云鸿的婆娑世界之下,一直没能痊愈,每年必须到这极寒之地,倚靠大雪山的至阴之气压制伤势。”

  玉彤儿心下一动,却没有说话。

  唐孟生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说着一把向玉彤儿抱去,眼见要抱住娇妻,忽听敲门声起。玉彤儿嘻嘻一笑,趁机一个旋身脱离他的怀抱,举起左手朝唐孟生轻轻一晃,满眼揶揄的笑,顺手打开了门。

  一身素装的唐靡端着一盘烤肉,施施然走进房间,也不理有些尴尬的唐孟生,只是朝玉彤儿笑道:“此处天寒地冻,弟妹可还习惯?”

  唐靡和唐孟生同拜在明宗唐老爷子的门下学艺,数年朝夕相处,唐靡竟是情不自禁,虽然明知不可,一缕情丝仍是牢牢地系在这同宗同门的师弟身上。无奈流水无情,到后来玉唐两家联姻,唐孟生娶了玉彤儿,唐靡起初还存着些许的妄念,其后数年见这夫妇二人愈发恩爱,唐靡的心也渐渐淡了。然而心虽淡了,但像现在这样趁二人耳鬓厮磨时过来捣个乱,却还是难免的。

  玉彤儿对此种情形处理起来已甚有经验,当即拉住唐靡的手,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从大雪谷的天气一直聊到蜀中玲珑斋的胭脂,热火朝天得让温暖的墙壁都忍不住渗出冷汗。

  唐孟生站在一旁既无聊又尴尬,眼见二人越聊越热乎,赶紧抓住一个空当儿道:“你们且聊着,我去找唐大商量些事情。”说毕也不等二人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唐孟生一走,唐靡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屋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玉彤儿随手一摸墙壁,没话找话道:“咦,这墙怎么有些湿湿的?”

  唐靡心不在焉道:“是么,我倒没注意。大概是因为墙壁太热,水汽凝结造成的吧,就像蜀中冬日窗上的水雾。”

  说着,她忽地想起什么来,兴高采烈道:“这屋子里太暖,没什么风情。你还是第一次来雪谷吧,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

  玉彤儿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屋子,但一抬眼瞥见唐靡的笑容,拒绝的话登时就说不出口来,于是笑道:“好,那就烦劳靡姐了。”

  山河一片苍茫。玉彤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满目的白,然后突然觉得,自己所知的词汇实在是太少了。那从远处一点点延伸过来的白,似乎没有两处是相同的,似乎这最普通的“白”里,隐藏着无数的个性,这样的白,那样的白……那是超出语言描述能力之外的微妙区别,是另一个层次分明的世界。

  从大屋出来,眼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只有一条独木桥摇摇欲坠地联通两边。若非谷内多半是武林高手,怕没几个人敢在它上面走个来回。那裂痕延伸了数十丈,边上一条小河蜿蜒而下。一端一直延伸到大厅之外,而远处却似遥遥与前方的陡坡重合。最奇怪的是,那小河上却有着蒸腾的热气。

  唐靡道:“这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温泉河。这雪谷多少靠它才能保持生机。沿着它可以到达那边的山坡,不过从那里上山太陡,而且满是积雪,走起来一不留神就会引发雪崩,所以我们平日还是从这条路走。”

  过了小路,地势逐渐高了起来,右边壁立千仞,左边则是积满深雪的陡坡,中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上。

  玉彤儿看着山上高耸处那不知堆积了几千几万年的积雪,顺口问道:“我们在山谷里,这许多雪……不会雪崩么?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

  唐靡嘻嘻一笑道:“弟妹放心,此处积雪每年都有专人详细查探加固,除非是我们要故意制造雪崩,那也必须选好了位置才行。否则就算你在这里放爆竹也是没事的。”说着,她抬手指着正前方的最高处道,“这里其实是整座山谷的入口,爬过这个坡,前面才是我唐门的工坊。那坡顶了望塔上的风景甚好,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唐大就独自住在山坡对面的工坊里,想必师弟应该也在那边,我们正好去找他。”说着带头爬去。

  玉彤儿闻言努力望上去,果然在坡顶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砖塔。眼见唐靡绕过山坳就要不见踪影,她急忙快步追上。

  唐靡再不发一言,闷声朝上走。玉彤儿已被冻得鼻子发堵,只觉得鼻涕都要流出,一抬头处,忽觉心内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似乎远方那目光不能及的远处,正藏着什么万分可怕的物事。

  似乎感觉到玉彤儿的异样,唐靡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玉彤儿摇摇头,放弃闹内那莫名的警兆,随口道:“那塔孤零零得落在那里,倒是极有意境。”说着趁着唐靡不注意,悄悄吸了吸鼻子。

  唐靡回头看了看她道:“据说那个塔和当年仲生公子的失踪有关。”

  玉彤儿虽然已经开始冷得发抖,闻言仍是一震:“和大哥有关?”

  唐仲生正式唐孟生的大哥、唐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本来最有希望接任明宗的,可惜他在数年前突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这件事一直是唐孟生心头的一块伤疤,就连玉彤儿也尽量不去触碰,所以一直所知不详,没想到却能在这里突然听到此事,自然要好好追问。

  这时二人已经停下脚步。唐靡用力跺了跺脚上重重的积雪,激起一片碎雪乱飞:“仲生公子当年已是长老,我那时还没进入长老会,故而所知不详。据说他当年做错一件事,惹起其余九位长老共同震怒,连一直欣赏他的明暗二宗都保他不得,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据说他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那山顶的了望塔里。”

  玉彤儿这才知道当年大哥的失踪还有这一番周折,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方才会收到被剥夺长老身份这样严厉的惩罚。她正要开口发问,忽觉山顶的景象有异,定睛一看,惊呼道:“山顶似乎有人在争斗!”

  话音未落,只听山顶一声巨响传来,唐靡也色变道:“是唐人平的平地一声雷!他在和谁争斗?”

  玉彤儿一惊——唐七虚势力雄厚,且武功稳居唐门第一,为人阴鸷的唐人平是决不敢轻易向他挑衅的。那自然,唐人平此刻的对手多半就是他急于除去的第二号人物唐孟生了!

  不及多想,二人齐齐纵身朝坡顶飞去。

  闷响一声声呢传来,从山坡一直延伸到了望塔顶。二人不及细想,飞身纵入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