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若儿不明所以,见肉干到了嘴边,当即吮了一口,登时被辣得小眉头一皱,哭得更大声了,并一巴掌拍了过去。

  她虽然年小,力气却大得不合情理,朱煌竟没能躲开,只被打中一下,手背却顿时红肿起来,疼得呲牙咧嘴,转身质问秋声振道:“你不是说她要吃东西么?怎么还打我?”

  秋声振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头哂道:“你还配当我的大师兄?人也太笨了。你给她吃肉干她怎能不打你?若儿是女孩儿,定是怕胖不吃肉的。”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桃子,伸到若儿嘴边,“来,吃水果。”

  这次若儿连尝都懒得尝了,一把抓了过来。秋声振虽然幼小,之前跟着沈抱尘倒颇学了些上等内功的基础,动作比朱煌要快得多,但这一把仍是没能躲过,转眼间手上就多了三道伤痕,登时和朱煌成了难兄难弟。

  若儿伤完人,心情似乎舒畅许多,哭声渐歇。两个孩子顾不上疼痛,同时松了一口气。

  却听门帘响动,林枫急步走进来,轻轻把若儿抱起。若儿一躺进母亲的怀里,登时止了抽噎,嘻嘻欢笑起来。林枫松了口气,看向两个兀自可怜巴巴看着若儿的孩子,才发现秋声振手上鲜血淋漓,忙右手抱着若儿,左手急急在床边摸出一瓶药粉,给秋声振涂在手上。

  看着林枫娴熟的动作,朱煌摸摸手上的伤痕,心内登时平衡了许多。这若儿没事抓人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竟然在她的床边就准备好了药。

  正忙乱着,脚步声起,领先一人正是颜子星,身后跟着的却是笑眯眯的小方。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看到若儿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咳嗽几声,从怀里掏出个赤红色的盒子,递给刚空出左手的林枫道:“这是七冷丸,你爱用不用,随你。”说完转身便出。

  小方尴尬地一笑道:“嫂子别生气,颜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脾气不好,其实也是因为担心你。那离火功法太过霸道,非迫不得已切不可轻用。”说到最后几字关切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林枫将那盒子轻轻放下,叹了口气,温柔摇着怀内的幼女,脸上的表情让朱煌和秋声振看得只觉心内一暖。

  半晌,林枫方才展颜一笑,轻轻道:“谢谢你。放心,我省得的。”

  小方见林枫笑了,登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嗫嚅道:“我去问问颜先生,这药该怎么吃。”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林枫将孩子放下,又叹了口气,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拿起那盒子,轻轻打开。

  ——却见盒内晶莹如玉,小指肚大小的十粒丸药静静躺在大红的绸缎上。眼看这药丸如此之大,不过数月的婴孩怎能吃得下去?

  不片刻,小方飞快地跑回来道:“颜先生说,把蜡丸捏碎,取出里面的药丸。那药丸如水即溶,让若儿喝下药水即可。”

  林枫点点头,伸手取过一只白瓷小杯。她右手抱着若儿,单手取水甚是不便,小方犹豫一下,刚要过来帮忙,却见那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嘴里喊着:“我来喂,我来喂!”

  林枫一笑,将手中的杯子递给秋声振。她知道秋声振一向喜欢模仿沈抱尘的模样,虽然不过四岁,仍然有些淘气,却比那七岁的朱煌稳妥得多。小方心内有些担心,觉得不妥,却已不及出声阻止。

  秋声振接过杯子,心中兴奋,忙取出一粒丸药,正要按方才小方所说动作,却见那朱煌趁他不备,一把将杯子夺走,得意洋洋便要去取水。秋声振合身扑上,两个孩子还没干活,已先扭成一团。

  朱煌比秋声振大上几岁,身材要高壮得多,但秋声振自幼学武,内力底子打得一等一的扎实,二人扭打之下竟是不分胜负。林枫抱着孩子没法阻止,小方忙上前扯开二人。

  两个孩子被拉开后却都不哭闹,但看上去胜负未分都有些意犹未尽,林枫忙打圆场柔声哄道:“罢了罢了,不要争抢,你们一人一次帮忙喂妹妹,好不好?”说着将若儿放回榻上。

  孩子脸,变得快,转眼两个孩子又笑嘻嘻地凑在一块。

  秋声振轻手轻脚把化了药的水让若儿喝下。那药虽然颜色黝黑,竟似不怎么苦,若儿这次倒是乖得很,没打人没抓人,一口一口咽下去。

  朱煌朗声道:“好了,这次是你喂的,后面你喂四次,我喂五次!”

  秋声振歪着头思忖半晌道:“不行,我还不会数数,回头你肯定骗我,一会儿我要给药全都做个记号,省得被你糊弄。”

  林枫眼见女儿顺利服药后,脸色慢慢正常,眼睛阖上,又自沉沉睡去,一颗心也终于放下,听到两个孩子的童言,不由莞尔:“那就麻烦两位大侠好好看护若儿了。我出去看看颜先生。”说着转身出去。

  前厅之内,颜子星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正为那小方诊脉,半晌方才微微点头,正待说话,却见门外一声断喝:“别信这个庸医!”

  几人举头望去,却见一人三绺长髯,一身红袍,迈步走上前来,正是之前曾经给颜子星看过病的唐先生去而复返。

  小方不知此前的纠葛,耳听居然有人骂颜子星为庸医,简直就像听到有人骂白莲教主武功低微一般,登时一愣,转头看向那愤愤跨入门口的唐先生,起身沉声道:“这位是?怎可如此乱说话?”即使质问的语声中居然也带着一点儿羞涩的低沉。

  仿佛天下脾气暴躁的医生都一起集中到了这个小小村镇,唐先生的脾气好像比颜子星还要大上几分,当下也不答话,只教训道:“我道是哪个庸医给你瞧的病,原来就是你自己啊。”说着转向小方,“你也是的,居然会找这个庸医,你没看他连自己都治不好么。”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颜子星登时咳嗽起来。

  恰在此刻,林枫婷婷而进,正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先招呼道:“唐先生请坐。”然后款款转向颜子星道:“颜先生,该给小方施针了吧?”

  唐先生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见小方的面色便是一愣,也忘了生气,一把抓过他的手,稍一把脉面色阴沉道:“凝血之症?”

  四个字一出,本是一脸官司的颜子星脸色一变,竟隐隐有几分惊异。小方下意识地看了颜子星一眼,点了点头:“不错。”

  颜子星冷冷道:“他这病可不是你这样的庸医看得的!”

  唐先生又仔细看了一眼小方的脸色,方才道:“凝血之症属胎里带来的,哈,患病者血液会凝块,流动不畅,发作必死。大部分得病的孩子根本无法出生,偶有顺利出生的也活不过三四日,故世人对此病所知甚少。至于你……你竟然能活到现在,一直没发病?哈,你的运气实在是难得,不过不重要,你的病已经根深蒂固,现在已然开始发作,一刻钟后血液就会开始凝结,活不了了。你也不用让这庸医给你施什么针,哈,找个地方安静等死吧!”这大夫说话却直接得紧,丝毫不怕影响病人的心绪。特别是最后叫人等死还打了个哈哈……这种大夫能一直活到现在还没被病人打死,也算是人间奇迹了。

  沈抱尘这才知道,这小方的病竟是如此凶险的奇病,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让颜子星“捡”他回来,为他治病?

  颜子星冷笑连连:“活不了了?”

  那唐先生也一脸冷笑:“自然,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

  颜子星大笑,骤然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匣金针,随手捻起一针,看都不看,直直刺入小方的眉心。

  颜子星丝毫不谙武功,但这一串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滞涩,连沈抱尘这等绝顶高手在一边看了,都不禁暗自称绝,自忖若让自己依法施针,虽然凭借自身高深的武功足以做到丝毫不差,但仿佛颜子星这般浑然天成,那是决不可能。只凭这一刺,不管结果如何,颜子星天下神医之冠的名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那唐先生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却见颜子星双手不停,连续死针刺在小方的印堂、人中、左右太阳穴上,针针俱是致命要害,只要下针有分毫不准,小方都必死无疑,唐先生只是看着,脸上已是冷汗直淌。

  五针刺完,颜子星手一挥,五根银针魔术般被他收回手中,就势一个转身,在桌上的烛台火焰上一过,旋即收回匣内:“好了。”

  唐先生狐疑地抓过小方的手,一按脉,脸色登时大变。

  ——方才小方脉象凝涩,明显是病症即将发作的症候,谁知不过片刻功夫,那脉象竟然恢复了正常,虽然绝症犹在,却是隐而不发,竟是暂时无碍了。

  唐先生的手一阵阵颤抖,半晌忽然转身,朝颜子星深深一拜:“先生大能。末学唐畔拜服!敢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沈抱尘等人这才知道,则会唐先生的全名叫做唐畔。

  颜子星只看他能诊断出凝血症这种奇病,便可知他虽不及自己,却也算是自己所见行医中的佼佼者,当即回道:“颜子星。”语声虽然仍是僵硬,却也没了那讥诮之意。

  “颜子星”三个字一出,唐畔登时一愣,整个人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方道:“不医小病颜神医?怪不得,怪不得!”说着话一揖到地,“今日能有缘见到先生乃是在下三生之幸,不知先生可容在下暂时侍奉左右?”

  颜子星冷哼一声,并不理他。林枫却知他既然没有开口赶人,定还是觉得这唐先生有些真才实学,当即微笑着让唐畔坐下,笑道:“唐先生方才去而复返,却是为何?”

  唐畔刚刚从见到颜子星的惊愕中清醒过来,闻言欠身道:“惭愧,方才我已出庄,忽地想起脉枕落在了此处。曲夫人莫笑,这脉枕是我吃饭的行头,跟了我几十年,舍不得丢,所以我方才回来了。若非如此,我和颜神医擦肩而过却眼拙错过,日后怕是会后悔终生了。”

  颜子星一语不发,林枫微笑道:“唐先生若有闲暇能来舍下盘桓,我们自是欢迎。”

  唐畔大喜,一躬到地,当下告辞而去了。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两个孩子便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住了下来。只是他们两个数数都数不清楚,也不知究竟住了多久,只知轮流喂那若儿七冷丸,上面被刻了宝剑花纹的已被消耗两颗,而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花纹——朱煌硬说那是龙纹的,也已用了三颗。

  从颜子星或者林枫的眼中看来,沈抱尘这师父当得实在是不怎么够格,既没见他教这两个孩子读书,更不曾见他教过他们一日武功,只是有了兴致就带他们四处转转,蹲着看蚂蚁,抬头找飞鸟,顺便还得躲鸟粪,若无兴致就躲在房里睡大觉,任由两个孩子漫山遍野跑着玩去。

  但两个孩子却是高兴得不行。那小王爷朱煌就不必说了,秋声振虽然一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终究是个孩子,突然有了玩伴,且不用读书,不用练武,又没人管,两个孩子便一日强似一日地玩疯了。

  小院子里的大人们心情却似乎没有随着孩子们的心情变动。师父看上去什么事都不在乎,倒也还好;颜子星已经回家,偶尔来上一次看看他从不许别人进入的药庐,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脾气一次比一次暴躁;林枫忙着照顾女儿,还要照顾丈夫,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了七冷丸,颜子星保证若儿无恙,但每次若儿一发病,她仍忍不住用离火功法为其压制,使得面容一日日憔悴。而每次颜子星回来,唐畔必然前来,医术长没长进不知道,但两个暴脾气凑一块,脾气都见涨。唯一让两个孩子觉得不那么沉重的就是小方了,这个每天微笑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成人世界让孩子们想不透的沉重和压抑,只是每次见到林枫时,眼内的羞涩压不住烈焰,连孩子似乎都能看出来。

  于是,两个孩子就在这大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之下没心没肺地疯着,让人觉得,似乎欢乐才该是这个世界的基调。成人的阴郁,成人的沉重,对孩子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在此处找到了无限的乐趣。他们喜欢这里,喜欢这院子,喜欢这些人,喜欢那花木窗棂和轻薄的窗纸,喜欢红色的砖灰色的瓦,喜欢哈出的冷气。他们喜欢师父,那个永远要整理一下他们的衣衫,带着他们满山乱转的师父;喜欢林姨,能为他们做出好吃的,还会责怪师父耽误他们读书的林姨;喜欢颜先生,喜欢他暴躁的脾气下掩盖的最敏感、最善良的心,喜欢他嘴里虽然不屑,却在为鹰儿换药时眼中露出的慈悲;喜欢小方,这个毫无来由的外来者,这个有时比两个孩子更像孩子、带着一丝羞涩的大孩子;甚至喜欢唐畔,喜欢他的执着。

  总之,他们喜欢一切,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仿佛一梦。

  但成人现实的世界,终究有一日还是会碾过孩子的梦。

  很快。

  除了争先恐后照顾小女婴若儿,两个孩子最常做、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照顾那只折翅的鹰儿。那鹰起初甚是孤傲,不吃不喝,每日不断挣扎,似乎若不能重返碧空,便不如死了一般。但人力无可抗天,那日惨烈的一战使得这鹰受伤太重,虽有颜子星妙手回春,终究断翼是接不上了。两个孩子当日目睹过这鹰负伤奋战的一幕,对它除了怜惜之外,隐隐多了一层钦佩,故而不厌其烦地照顾,几十天下来,那鹰一日好似一日,对两个孩子也不再警惕,两人一鹰玩得不亦乐乎。只是对于这名字两个孩子始终达不成一致,一直只能鹰儿鹰儿地叫着。

  这一日,天气愈发寒冷,颜子星一大早到了药庐,出来时脸上罕见地露着喜色,笑道:“果然不错,劫丹必成!”

  所谓劫丹的配方和炼法,颜子星只是从一些古书残页,加上自己的分析研究中而得,虽然跟沈抱尘和林枫说起时,傲慢得像信心满满,其实对于能不能炼成并没有半分把握,直到此刻,劫丹已略略成型,他才确信一直以来的路是走对了。这等喜悦,令一向以冷漠示人的神医也无法掩饰心内的狂喜。

  若唐畔听了神医找到了炼制传说中的劫丹的方法,估计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今日这崇拜者没来。小方不知去了哪里,林枫这时一定是在病房里照顾曲风,颜子星决不愿踏入那个他亲手建立起来的病房……以至于神医竟然一时无法找到人来分享自己的这份喜悦。

  ——其实也不是没人,眼前就有,就在药庐的门口,一大二小三个大活人就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蚂蚁,甚至听到神医狂喜的宣言,竟是无一人抬起脑袋。甚至连那不能飞的鹰儿,两只眼都只紧紧盯着乱爬的蚂蚁,对颜子星的笑声置若罔闻。

  高兴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直到颜子星的笑容渐渐消失,沈抱尘和两个徒弟也终于看到那蚂蚁找到回巢的路,终于抬起头来。

  沈抱尘笑道:“哦,那不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