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抬起头

灯光好像更刺眼了。

余周周脸色苍白,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蒋川妈妈的照妖镜,好像摄走了她的魔法。

余周周那根反应迟钝的神经,此刻终于觉醒,尖锐的疼和汨汨的血让她知道,原来,是真的伤到了。

她把格林童话插回书架上。

周四的下午,一班与七班同堂体活课。

操场上没有林杨。

余周周和四五个小朋友一起玩两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欢——其实人的身体和心灵结合得比想象中紧密,所有心里郁结的情绪,都可以通过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并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卫的本能。

快到下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余周周!”

那一刻余周周是很开心的。她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很期待的,虽然假装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也要假装天下太平。

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余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权。

“周周,我”林杨把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我们老师让我去跑腿儿,体活课都不让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

“哦。”她点点头。

林杨终于把气儿喘匀了,才发现眼前的余周周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静。

这也算不对劲吗?

林杨顾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妈跟我说最近这附近有高年级劫道,很不安全,不让我自己回家,他们每天开车来接我。我求了他们半天,结果昨天我妈都发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妈说,反正咱么两家离得近,你以后也跟我一起坐车回家吧,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余周周有一刹那的欣喜和如释重负,然后下一秒,她过分聪明的小脑瓜告诉她,事情不对。

就像昨天,蒋川说,我爸妈“也”让我离你远点。

余周周歪头问,“那你爸妈怎么说?”

“我爸妈?”

“你说要我坐你家的车,你爸妈怎么说?”

林杨动了动嘴唇,然后沉默了。

林杨记得昨天妈妈被他烦得不行,最后突然朝他吼,“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消停点行不行?”

而爸爸,语气仍然温和,但是说的却是,“杨杨,这两天倩倩和蒋川想到家里跟你一起上钢琴课,以后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们三个小朋友,车里恐怕坐不下。而且,我们不认识余周周的家长,这样贸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妈妈会有意见的。”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别扭。

林杨觉得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余周周,突然之间。可是,他怎么可以告诉余周周呢?何况,自己的爸爸妈妈是那么好的人,他们怎么会做错事呢?所以所以林杨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乱,他只能跑过来告诉余周周,即使现在事情乱了套,至少

至少他心里没有乱套。

林杨的沉默在余周周心里是不同的意味。

果然,是让你离我远点,是吗?

“我妈妈会来接我的,”她说,“林杨,谢谢你的好心。”

谢谢你,余周周想。你还能来找我,已经很好了。

已经够了。

“周周你撒谎。”

“我没有。”

“你撒谎。”

余周周安静地看着林杨,她的面无表情让林杨开始觉得害怕。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余周周。

“所有人都撒谎,林杨。”

林杨只觉得心里莫名地酸涩,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危机。

“对了,你等我一下。”

余周周匆匆跑回班,从书包里掏出64合一的卡带。

“给你的。”

余乔知道会哭的吧余周周摇摇头,把哥哥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

“我不能要谢谢你,我玩一阵子就还给你吧,要不我们换着玩,一人玩一个礼拜好不好?”林杨果然喜笑颜开——只是这次的快乐不再那么纯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讨好的意味。

“不用了,”余周周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洋。

“林杨,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窗台插销上的红气球,终于慢慢漏气成一个小小软软的椭圆体。余周周把它摘下来,放进床底的饼干盒子里面。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间查看输液的盐水瓶,然后去喊妈妈,该拔针了。

余周周站在一旁,看着妈妈把盐水瓶从铁架的网兜上取下来,放在桌边。

空空的瓶子,里面是澄黄色的液体。

余周周忽然想起圣水,她用这样的瓶子装满了清澈的自来水,然后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她想起林杨问她,后来呢?

后来?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吗?

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病情扩散:无关爱情,只是发育】

似水流年,匆匆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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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周周小心翼翼地护着怀抱里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公用大提琴,站在拥挤的乐器库角落看着团员们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地抢着将自己的乐器归位。

她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陈桉在乐器库跟她成对角线的地方站着,左手护着小提琴,用同样的姿势贴紧墙角,眉头微蹙,嘴角带着苦笑,好像在远观蝗虫灾害。

他也看到了余周周,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余周周有时候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和陈桉很多细节上相似所以才觉得开心,还是她想要感受到那份开心所以不自觉地去模仿他。

终于,人群慢慢散尽,余周周才抱起大提琴朝着琴架走过去。

“你等一下,我放完琴之后帮你抬上去。”

陈桉说着,把自己的小提琴按照团员编号放进指定的箱子,然后快步走过来帮余周周把她的琴举上琴架的第二排。

“当初设计的时候怎么想的啊,小提琴琴架放那么低,大提琴琴架又摆那么高。”

余周周点点头,“谢谢你,我得赶紧走了。”

陈桉扬起眉毛,“有急事?亓老师说所有乐器的前三席都要一起到会议室开会呢。”

余周周为难地抬头,用有些委屈的神情看他,清澈的目光让陈桉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行了行了,我就知道我拿你没辄,我帮你请假。”

她这才展颜一笑,“嘿嘿,谢谢。”

“你这么急着回去,有事情?”陈桉和她一起走出乐器库,随手带上身后的铁门。

余周周张了张嘴,然后低下头去,“没,就是今天排练结束得太迟了我,我快要赶不上《美少女战士》了”

陈桉的大笑让她窘迫得不得了,赶紧小跑几步到排练场大门口,也不看他,就那样胡乱地摆摆手说,“再见!”

“再见周周,实在赶不及,就找个地方变身吧!”

余周周感觉自己像是被浇了一盆水的炭火盆,现在身上滋滋地冒着白气。她掉头跑出了门,抬手看看表,已经五点四十五分,她还有25分钟。

她几乎是用告御状拦轿子的方式截下了正在起车的22路汽车,然后跳了上去,突然觉得,陈桉说的变身,如果可行那就太完美了。

最终还是迟到了3分钟,冲进家门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已经在沙发前坐好,她抱着一盒冰淇淋,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头说,“甭着急,还演着广告呢,今天的广告格外长。你真有面子。”

余周周和余婷婷之间冷冰冰的关系,因为一部《美少女战士》而缓解不少。对于同一部动画片的热爱让她们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微妙对抗一点点瓦解,虽然仍然不算是亲密姐妹或者好朋友,至少,也能够相安无事。

虽然夜礼服假面的归属权问题仍然是她们两个之间的禁忌。

余婷婷总是一副极为戒备的样子——原本余周周还想好心地告诉她,《美少女战士》中,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夜礼服假面,然而看到余婷婷一副疑神疑鬼欲说还休的状态,她反而心底有种恶作剧般地开心,于是每当夜礼服假面一出场,余婷婷开始脸红,余周周就会在旁边好死不死地来一句,“好帅啊。”

然后就能看到余婷婷红着脸,一撇嘴,“哪儿帅?切,那么自大的男人,还拿走到哪儿都拿着玫瑰花,多恶心。”

余周周憋着笑,目光重新投向电视,心想,这么别扭,简直就像是林杨。

林杨。

余周周被自己奇怪的思绪给吓到了,她晃晃脑袋,林杨就像一颗不小心闯入的小石头,被她甩出了脑海。

1998年10月,刚刚升入小学五年级的余周周,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和林杨说过一句话。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余周周和单洁洁被于老师叫到办公室里。

两年前,小学三年级刚开学,由于心肌炎而休学大半年的单洁洁降了一级,从育新小学转学到师大附小,成了余周周的同学。

世界上有些人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好感和吸引,比如余周周和单洁洁。自从和林杨断交,余周周一直对全体同学一视同仁,人缘极好——实际上就是孤独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单洁洁的出现终结了余周周的lonelywalk,虽然她们两家住得并不近,但是至少有一小段路可以同行。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后。某一段路上对方给自己带来朗朗笑声,那就已经足够。

此时的余周周已经是大队部的组织委员,詹燕飞则是大队部副大队长,她们两个早就已经是三道杠的校园骨干。小学一年级的七班班委会成员已经换了好几轮,徐艳艳在权力的道路上一退再退——三年级时候的班干调整,小燕子仍然是班里的中队长,余周周则一跃成为了正班长,单洁洁原本就比这些学生成熟一点,成绩又好,于是一匹黑马杀出成为了副班长。徐艳艳是最失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多了,坑却没有了。

她最后成了三个学习委员中的一个。

在于老师面前表态会“做好带头作用,积极配合班长工作”的徐艳艳突然收敛了锐气,对余周周热情到了有些吓人的地步了。

李晓智曾经说过,周周,我觉得徐艳艳见了你比见了亲妈还高兴。

于老师从办公桌底下拖出一个棕色的纸箱子,用剪刀将上面的透明胶布划开,对她们两个说,“这是省委青少年办公室搞的活动,厂家赞助的卫生巾,给全校五六年级的女同学集体免费发放,你们两个想办法,每人两包,今天赶紧发出去,别放在我办公室占地方。不过,记住了,别让男同学知道,躲避着他们。”

她们两个点点头,对视了一眼,单洁洁开口说,“老师,怎么躲避男同学啊?”

十一二岁的男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一个个仿佛要造反一样,嬉皮笑脸,阴魂不散,就像轰不走的苍蝇,连狗都嫌。

于老师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给堂体活课吧,让男生都出去,把女生留下。”

余周周点点头,她们两个一起把箱子拖出了教室。

“我说,周周,你来那个了吗?”

“什么?”

“哎呀,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

余周周迷茫地看着单洁洁一个劲儿地指着纸箱子,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泛红,“没呢。你呢?”

“哈,半年前。所以每次我到那个时候都特别难为情,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有段时间每次上厕所我都让你挡在我前面当门神?”

“啊,那你是在换”余周周突然明白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年纪,有的女孩子已经来月经了,有的却没有。学校女厕为了方便,把每个蹲位前的小门都拆了,常常造成一个人上厕所,后面一群人排队,然后蹲着的人和排队打头阵的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局面——小时候不觉得如何,长大了一些了,就有很多女生会拉着好朋友站在本应是木门的地方背对着充当隐私屏障。

“一会儿回班,就马上把男生赶出去吧。”

余周周点点头,“好,你守着箱子在水房等我吧,我把人都清了再去叫你。”

她突然有种很兴奋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危险当头却必须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变身的月野兔——哦,不,还是水野亚美吧,月野兔有点蠢,余周周想。

“我和单洁洁跟老师商量过了,下堂课体活。”

下面一直百无聊赖窃窃私语的同学在余周周进门的那一刻恢复安静,然后听到这个消息,集体两眼放光。余周周做了两年小班长,从来都不是仗着老师的宠爱对同学颐指气使的那种班干。她的小小狡猾让她懂得如何在同学和老师中间平衡周旋,也常常利用各种机会借花献佛,赢得大家的好感与支持。

无伤大雅的小谎言,比如在某个同学上课说话被记名之后,战战兢兢地等待老师训斥,却得到余周周的一句“名单被我撕了,下次别再说话了,知道吗”;又比如现在,用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来赢得下面的一片欢呼。

“班长大人你太好了!”最后排的几个男生已经从把足球抱紧怀里准备冲出门了。

“不过,全体女同学先留下十分钟,我有事情要说。”

都冲到门口了的一群男生突然集体转回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们赶紧出去玩吧,跟你们没关系。”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们,为什么单独把我们男生轰出去啊?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好事你还不赶紧溜?!”文艺委员是个泼辣的女孩,自从被本班男生用足球砸了头,她就一直跟他们针锋相对。

“哎哟,四眼田鸡不乐意了?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怎么不识好歹啊?”

又来了,这帮胡搅蛮缠的家伙。余周周压着心头的不耐烦,摆摆手,“是艺术节的事情,女生要集体出节目。你要是再废话,我就让你领舞!”

小时候的习惯仍然没有改,随口就能胡编乱造。

男生集体肃然,迅速撤出了教室。

余周周把前后门都关好,轻声说,“其实今天是给大家发卫生巾的。”

下面响起一片笑声,余周周快步跑出门去喊单洁洁,两个人合力把箱子拖进屋里,女生们围上来,每个人领走粉色和蓝色包装的日用夜用各一包。

“大家揣到书包里面装好了,别被男生看见。”单洁洁重复了好几遍,然后听见后门咣当咣当的砸门声。

“什么揣到书包里面装好?为什么不让男生看见?你们在发什么?给我开门!!”

余周周大骇,班里的女生手忙脚乱地把卫生巾都塞进书包底层,然后被砸门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的单洁洁不得已开了门。

“你要干嘛?鬼叫门啊?”单洁洁一直都很火爆——许多年后,她过20岁生日的时候,余周周送给她一幅自己写的毛笔字。

内容是——“生而御姐”。

“你们不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领头的足球男生是班里最顽劣的许笛。

“我们做什么亏心事了?”单洁洁有些心虚,于是只能把嗓门拔高。

“有种就把刚才发的东西拿出来!”

所有人脸色一变,余周周赶紧从讲台上跑下来插到许迪和单洁洁中间打算息事宁人——这两个人一直都是死对头,这次肯定更是吵起来没完没了。

“你听错了”余周周开口就发现自己的话超级没有说服力。

“你们吵什么,别的班都在上课呢。”

场面霎时一片安静。

林杨抱着纪律卫生评比的计分本,安然站在许迪他们身后。

“大队长!”

许迪叫起来。

余周周歪头撇开目光。

四年级的末尾,林杨没有食言,他成为了大队长。

然而时过境迁,这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林杨在学校里面人缘很好,在女生一统天下的大队部和班委会,他被全校男生称为男人的旗帜和骄傲。许迪和林杨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次怪声怪气地故意叫他大队长,其实是在用头衔压制余周周她们。

许迪把事情说了一通,单洁洁刚要张嘴反驳,就被余周周拉住了。

“的确,别的班都上课呢,别吵了,反正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让女生也一起出去上体活吧。”

“就这么就完了?”许迪把足球往地上一扔,“余周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会乾坤大挪移,想糊弄我,没门?!”

余周周不经意抬眼,发现林杨抱着胳膊靠墙站着,好像在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