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开始尝试着去触摸这个世界背后的神经脉络,可是面对纵横交错的命运线,她什么都看不清。

林杨不再问,转而呼出一口白气,踢了一脚积雪,有些茫然地问,“周周,你想长大吗?”

余周周摇摇头,“不。”

曾经很想。

“你不会也和詹燕飞一样”

“不,”余周周继续摇头,“我想我想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林杨伸手揪了她的小辫子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揪过余周周的马尾辫。她的头发冰凉柔顺,从指缝中溜走,像一尾调皮的鱼,林杨再一次伸出手,玩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余周周略微忧伤的表情。

“因为小时候很开心,我什么都不懂。”余周周闭上眼睛,无奈地发现,她已经想不起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的脸。

你们不要女王陛下了吗?还是修好了飞机回到了自己的星球?

她都来不及道别。

睁开眼睛的时候,余周周楞了一下,顿住脚步,然后迅速地拐弯跑了起来,在深厚的雪地中她略微笨拙的背影将林杨远远地甩开。林杨的手还停在半空,那位黑色的鲤鱼就这样从手中倏忽游走,再也抓不回来。

“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望着余周周跑远的方向呆望了半天,才听到远处的喊声。

“林杨!”他转过头,在几十米开外的街角看到了蒋川瘦小的身影,他朝林杨跑过来,后面跟着凌翔茜。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你让我们先走,但是凌翔茜说我们走慢点,说不定能等到你呢,你看,果然。”

“哦,哦”林杨失魂落魄地点着头。

余周周躲在三轮车和残土堆后面,过了很久才侧过头悄悄地看向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林杨已经不见了。

她走回去,地上的脚印纷乱,分不清哪个是他的。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掉。

也许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他被自己的妈妈狠狠地一掌拍到后脑勺上面,红着眼睛无比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样而已。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妈妈到底多久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了。

他们刚开饭,就听见保险门外传来了高跟鞋清脆的声响。

“周周,你妈妈今晚回来吃饭。”外婆说话的声音很虚弱,她每天都只喝清粥,菜也和大家分开盛放。

“妈,我刚才路过路欧百货,正好看到电暖风特价,今年咱家暖气烧得不太好,你膝盖是不是又疼了?我直接就捎回来一个,摆到你屋里,晚上就试试,屋子暖和点估计膝盖能好转点。”

余周周看着妈妈弯下腰将一个白色的包装盒立在客厅角落,黑色羊绒大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腰部曲线。她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先吃,我去洗洗手。”

余周周低头往嘴里扒饭,无意中看到舅妈也低着头,却一直用斜眼睛盯着妈妈。

她把眼珠对焦在鼻子底下的白米饭上,用力过猛有点对眼,额头生疼。

“周周,今天不看动画片了吗?”

妈妈正对着梳妆镜用化妆棉沾着卸妆油擦拭脸颊,余周周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摇摇头。

“恩,不想看了。”

她已经很久不再看六点钟的省台动画片,也不再看大风车,可是妈妈都不知道。

她们好像就这样错失了彼此的人生。余周周想不起来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由那个温婉的美人变成了一个干练而锋利的职业女性,和她的高跟鞋一样有着极快的步伐节奏。而妈妈恐怕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端着高乐高站在门外给自己的小剧场提词。

余周周知道妈妈很累,曾经很多次她都装睡,一直等到妈妈很晚回家躺在自己身边之后才安心地睡过去,却在朦朦胧胧中听见妈妈压抑的哭声。

她已经很努力地做个乖孩子了。可是好像丝毫不能舒缓她妈妈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作业写完了?最近是不是又要交什么费用?”

“什么都不交。”

妈妈终于放下手中的化妆棉,转过身看着她,“周周,怎么了?”

话音未落,银白色的新款摩托罗拉手机就响了起来,妈妈接起来,语气严厉地“嗯,嗯”了几声,就合上手机,神色匆匆地开始重新补妆,然后抓起包和大衣冲出了门。

余周周愣愣地坐在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化妆镜发呆许久,低下头,忽然很想哭。

她准备了许久,甚至很害怕当妈妈得知自己失败的奥数考试和于老师的批评之后会朝自己发火或者对自己失望,鼓励了自己很久很久才忐忑不安地走进门打算和妈妈“谈一谈”——关于自己的前途的“谈话”。

然后胎死腹中。

余周周前所未有地想念谷爷爷。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却是活着的人。

余周周坐在房间里面把自己短短十二年生活中所有能想得到的熟人都回顾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有。

她茫然地环顾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电话分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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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的这条小路格外长,略微有点斜坡,很滑。余周周小心地一步步蹭过去,抬起左手费劲地找到手表:还有五分钟。

快走!她小心翼翼地跑起来,偶尔一个趔趄差点飞出去。

终于走到小路的尽头,拐个弯,抬起头。

拜托了行道树的遮挡,视野豁然开朗,广阔的冰封的江面像一条雪白的龙,安静地伏在那里,伏在陈桉的背后。

穿着白色羽绒服的陈桉,依旧冻得耳朵通红,一如初见。

他站在白色的世界里,绽放出白色的笑容。

“久等了。”余周周忽然有些拘谨,礼貌地欠欠身,那一刹那,甚至想要提起不存在的裙角,屈膝回礼。

余周周后来每每想起那天晚上,总会感慨,陈桉永远可以给她带来奇迹般的时刻。

她盯着电话许久,突然哭起来。

余周周一步步走到电话分机前,轻轻拿起听筒,贴到耳边,哽咽到无法说话。

谁都可以,能不能告诉我?

“我应该怎么办”浓浓的哭腔钻进话筒中,伴随着抽抽噎噎的呼吸声,余周周能感觉到眼泪滚烫,像岩浆般滚落脸颊。

“什么怎么办?”

听筒那边带着笑意和诧异的声音让余周周吓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你是”余周周说出了一句非常对不起她的年龄的话,“你是神仙吗?”

电话那边哈哈哈的大笑声中止了余周周的哭意。

“对啊,我是神仙,你要许愿吗?”

余周周哆哆嗦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电话那边的神秘人。难堪的空白过后,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说:

“我!”

我想要什么?余周周愣了半天。上师大附中?学会奥数?还是

“你什么?”

“我”余周周急得都快哭了,她知道神仙都很忙,好不容易连线,自己这样磨磨蹭蹭,会把人家惹得不耐烦的。

“我许愿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三个愿望”

神仙笑得要岔气了。

“余周周,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后来余周周才知道,世界上大多数的神迹其实不过是巧合。陈桉的电话号码刚刚拨完,等待的拨号音还没来得及响起,另一边的余周周已经涕泪涟涟地把电话接了起来。

“原来你不是神仙。”

“哦?“陈桉的笑容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得到,“谁、说、我、不、是?”

“其实晚上更好玩,有了彩灯会很漂亮。不过白天人少,不会有人跟我们抢冰滑梯。”

余周周直到现在仍然觉得脑袋懵懵的,是的,在她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对神仙说她很害怕她不开心,神仙并没有问她具体的原因,反而邀请她周六一起去江边的冰雪游乐场玩。

“陈桉,”余周周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都多大了,还玩冰滑梯”

陈桉搓搓耳朵,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一样从黑色背包里面拿出耳包戴上,然后摸摸鼻子说,“哈,小时候没玩过。”竟然是有些怅然的口气。

余周周跟着他进门,门票不便宜,可是陈桉说神仙都很有钱,所以一定要请客。

“我们先玩什么?”陈桉双手插兜环视着广阔的游乐场。天空碧蓝如洗,一望无际,仰头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整个肺部,让人胸口都会有丝丝的疼,然而却那么舒畅,再缓缓地吐出来,就好像伤口一点一滴地痊愈一样。

然而余周周仍然戴着一副略带沉重和担忧的表情。游乐场广袤无垠的白雪世界让她新奇兴奋,可是这种快乐始终带着枷锁,她自己解不开。

陈桉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他拉起她的小书包,将她倒着拖到了冰滑梯的高高的顶点。

“我们坐这个,”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巨大的棕色纸壳,好像是把纸箱压扁拆卸了一样。陈桉按着余周周的肩膀让她坐在纸壳的前端,然后自己坐在她背后,搂紧了她肩膀,轻轻地说,“一二三,走啦!”

余周周几乎来不及呼喊和闭眼睛,迎面而来的风冲进眼里好像洗清了所有迷雾,她的背后是坚实的胸膛,就这样张开双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向雪白苍茫的大地——她不再沉重,因为她失重了。

和林杨带领她和詹燕飞游玩的小土坡不同,和那种小快乐不同,当纸壳到达底部滑行出很远慢慢停下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完成滑翔的候鸟,轻轻落地,痛快异常。

“还玩吗?”

“玩!”

余周周几乎是立刻跳起来,从陈桉屁股底下拽过纸壳,差点把他掀翻。

“喂,你倒是带上我啊!“

“这次不带你玩!”余周周恢复了无产阶级无神论接班人的本性,把神仙甩在背后,拖着比她都大一倍的纸壳笨拙地攀爬着冰楼梯。

飞翔是会让人上瘾的,余周周在下落的过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她只是一只鸟,只是一只无意路过的候鸟,稍事休息过后就会飞向远方。

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余周周终于累了,她擦了一下额头上冒出的细密的汗,抬头看见陈桉靠着灯柱在笑。

她连忙站起来,捡起纸壳,不好意思地递过去,“你你玩吗?”

余周周真心地愧疚,人家神仙小时候都没玩过这些,自己居然还和他抢。

“谢谢,你真大方。”

陈桉带着笑意的揶揄让余周周深深地低下头去。

“走吧,去坐狗拉雪橇!”

“你确定这是狗拉雪橇吗,神仙?”

陈桉哭笑不得,面对挑着眉毛一脸欠扁表情的余周周,只好赔不是。

余周周和陈桉各拉着一条缰绳,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缓慢前行,而雪橇上面则坐着一只脏兮兮的灰狗,旁边还跟着另一只耷拉着脑袋的黑狗。

他们坐着狗拉雪橇走到远处之后,那只始终跟不上黑狗速度所以导致整个雪橇一直在朝右边转圈的灰狗,终于,颤巍巍地倒下了。

他们一起把呜呜哀号的灰狗推到雪橇上,然后拉起缰绳,跟着那只参加葬礼一般沉痛的黑狗一起,朝着远方的大本营前进。

“真倒霉。”陈桉无奈地说。

“是因为你太重了。”余周周一本正经。

陈桉于是回头狠狠地瞪了灰狗一眼。

然后看到余周周正在瞪着他。

“你就这么对待神仙?”

余周周这次却没有回嘴,她低下头,努力地拉着缰绳,脚下略微打滑。

“你要真是神仙就好了。”

你到底相信谁

ˇ你到底相信谁ˇ

“陈桉,你要考大学了吧?”余周周很快地转换了话题。

“恩。明年的七月。”

“不需要复习吗?我姐姐也要考大学,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都要复习,而且总和家长吵架,好像很烦的样子。”

“谁说我不复习?”陈桉挑起眉毛笑。

“那你怎么还跑来坐滑梯?”

陈桉大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完没了地做卷子,人会变傻的。”

“那为什么找我出来玩呢?”

陈桉用空着的左手摸摸鼻子,“暂时不告诉你,一会儿再说。”

余周周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以前离开乐团的时候不是说要参加比赛然后保送大学的吗?”

“哦,你说物理联赛啊,”陈桉笑了,好像那是一件很久远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复赛的时候拉肚子,没考好,只拿了二等奖,可以选择的大学都不是很理想,所以打算参加高考自己考。”

余周周直觉那是关乎命运的一件事情,这样倒霉的陈桉,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的尴尬或者遗憾。她肃然起敬,陈桉是有希望拿到一等奖的,他都没有抱怨,那么一直以来就奥数无能的余周周还有什么资格为了一次原本就不属于她的初赛而难过呢?

她侧过脸看着陈桉,在蓝天白雪的背景下,少年温和沉静的侧脸让人心生安定,他拖着背后沉重的雪橇,却一直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他的音乐天赋,他在振华读书,他家里内置楼梯的宫殿般的大房子这一切都让人不自觉地羡慕这个男孩的优秀和幸运,然而余周周却在这一刻窥视到其中的某些奥妙,似乎并不是那样顺理成章,陈桉笑容的背后,仿佛另有天机。

“你会考上清华的。”余周周一百二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说。

陈桉笑了,“完了,我想上北大,这可怎么办啊,通融一下吧,你能批准吗?”

余周周一下子红了脸,低头小声说,“北大也凑合吧”

陈桉哈哈大笑起来,“好,那就委屈我了,去凑合一下北大。”

余周周抬起头去看天空,蓝到极致的世界尽头,到底有多远呢?她一直相信陈桉是可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他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最像主角的一个,保送失利只是大结局前的小挫折,所有的不幸都只是垫脚石,把他送上顶端,然后飞起来。

“真好,这样你就可以去北京。”她出神地说。

“你很喜欢北京?”陈桉有些好奇的样子。

“不是,”余周周笑了,“我都没去过北京,我从小就没离开过家,暑假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去黄山泰山或者海边玩,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不过,我很羡慕你,可以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不是去旅游几天,而是而是彻底离开。”

陈桉不再笑,他认真地看着旁边这个目光茫然一脸憧憬的小姑娘,然后也偏过头去遥望天际。

“对,我就是想要离开。”

很短的一句话,可是余周周很讶异地看着他,因为陈桉很少提起自己,他总是笑,总是在安慰别人,帮忙分析别人的事情,却没有主动说过任何一句以“我喜欢”“我讨厌”“我想要”开头的话。

“为什么?”

他转过来捏捏余周周的脸,“不为什么。”

于是余周周也不再问。她向来善解人意,不会像单洁洁她们一样追问别人他们不想说的事情。

“周周,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余周周有点惊讶,但是她没有习惯性地否认,只是问,“你怎么知道?”

陈桉眨眨眼,笑了,“我是神仙啊。”

看到余周周像名侦探柯南一样耷拉下来的眼皮,陈桉打了个哈欠说,“其实是冬至的时候家里面聚会,我跟洁洁打听了一下你的情况,她说你最近有些奇怪,不过你不告诉她为什么,她猜可能是你被奥数折磨疯了。”

这样的答案在情理之中,可是余周周不免有些失望。

那一刻她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改变。曾经只要对着两只兔子贵族就能派遣那些小小的心事,然而现在,她的心事越来越纷杂硕大,她丢失了兔子,却在期盼有一个人能像他们一样装下自己所有的恐惧和烦恼,而且,那个人必须像神仙一样,她什么都不用说,对方就可以明白,省却在倾诉过程中所有的尴尬和难堪的沉默。

陈桉的确不是神仙。

她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一句,“竞赛考得不好。我一直很笨,学不会奥数。”

陈桉并没有像别人一眼安慰她“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学明白”,他一脸古怪地问,“你为什么非要学奥数不可呢?你那么喜欢奥数吗?单洁洁也不学奥数啊,为什么你“

余周周连忙摇头,却又无法解释清楚自己非学奥数不可的原因——那些原因都太世俗太卑微了,在陈桉面前,在即将要考大学的如此优秀的陈桉面前,她不好意思展示自己那些小小的危机和创伤。

何况,单洁洁不学奥数,但是她提前学了英语,很多孩子都在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在外面补习英语,林杨有时候也会在跟同学聊天的时候略带炫耀地摇着头说“Idon'tthinkso”,单洁洁也曾经指着余周周正在用的圆珠笔笔杆,惊讶地说,这个banana拼错了啊!

芭娜娜拼的是对是错她不知道,但是从那之后余周周就收起了那只圆珠笔不敢再用。

刚才随着冰滑梯飞走的忧郁又黏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