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面的徐志强仍然拉长着一张马脸,面色比平时还黑。

余周周下定决心,抽贼先抽王,毛主席说,要抽主要矛盾。

她已经感觉到了肩膀微微发抖,于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害怕声音的颤抖会暴露自己的恐慌。

“行不行啊,都几点了?快开始啊!”最后排初三的麻子脸男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徐志强才有了点笑容,转过头去朝学长点头哈腰一阵,才敛起声音,指挥起背后的小弟兄们。

“一、二、三!”徐志强低声喊。

男厕所前的初一小男生们仿佛排练好了一般,全体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音整齐划一。

“嫂子!”

余周周措手不及,吓得靠紧了墙壁,张皇地看着徐志强和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都仰着脸,晶亮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凑热闹的兴奋劲儿,闪闪发光地投向她。

“平、平身”

她话音未落,这些男孩子都刷地一下跳起来,纷纷拍着徐志强的肩膀说恭喜。

这时候余周周才渐渐冷静下来,她用小手指轻轻扣着墙皮,感觉到它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掉在脚边,发出扑朔朔的声响。

必须赶快跑。她侧过脸观察了一下被这些男孩子堵住的走廊,盘算着趁其不备猛地冲出去会有多大胜算,却突然感觉到右手被人牵了起来。

徐志强小眼睛里面饱含的深情让余周周不寒而栗,他像蹩脚的琼瑶剧男主角一般凝望着余周周,左手牵着她,右手插兜,却嚼着口香糖,顺便还在抖脚。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很虚伪,我也知道我浪迹人生,一直不拿女人当回事儿,直到,我遇见你。”

余周周茫然地看着他,很希望打断眼前男生的告白,诚恳地建议对方,你还是揍我比较好。

“你的逃避,是因为不爱我,还是因为爱我却不信任我?”

余周周很想赶紧把手从他黝黑多毛的手掌中拽出来,却又恐惧于对方人多势众,不敢用力。她知道自己其实仰脖子大吼一声“张老师”也许能把张敏从远处召唤过来,可是——如果不能呢?

在那一刻,她忽然再一次想起了林杨。在师大附中一定没有这样的“流氓团伙”,即使有,那么在她挨徐志强辱骂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出来,更何况此时此刻?

然而8中是她自己的选择。

为了盖世武功秘籍而掉在山崖底下的英雄,如果遇到了斑斓猛虎,是不可以退却的。

“那些都是过眼云烟,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我爱——”

“徐志强!”余周周终于开口,嗓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颤巍巍。

“诗朗诵”被打乱的徐志强眼神有些呆滞,他停住,看着她把手从自己的手掌中抽离。

“我不喜欢你。”余周周大声说。周围的人立时神态复杂地窃窃私语,徐志强早就褪去了情圣附体时候的肉麻劲儿,那张马脸上的横肉暴起。

“谁规定你喜欢我我就一定喜欢你的?不过你要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报复我,你你—你这心胸,根本就不是男人!”

后排几个初三的男生已经笑翻了,他们朝一个清秀白净的男孩努努嘴,那个男孩就笑着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本书,用书背敲了敲徐志强的头。

“我今天放学要是直接走了,就错过一场好戏啊,赵哥说你看书之后走火入魔了,照着人家的情节排练了好几天?”

看书之后?余周周抬起头,目光紧盯着被男孩拎在手里的书。

封面上是一个穿着日本水手服的女孩子,还有几个粉红色的大字,《爱上调皮优等生》。

她知道这种书,也听那些女生说过,都是“不健康”的书。在余周周还没想明白这之中的关联的时候,男生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纷纷走过去对徐志强开玩笑般地拳打脚踢,骂他精神病。

余周周贴着墙边低头小跑,想要趁乱逃出去,结果被一只手拎住校服的后领拖了回来。

“余周周,我告诉你,我他妈今天是给你面子——”徐志强看来已经结束了“演出”,恢复了本色,而且极为恼羞成怒

“余周周?”刚才那个拿着书揶揄徐志强的白净少年似乎吃了一惊,余周周正在对着徐志强龇牙咧嘴,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少年的表情。

“徐志强!”

那个少年朝他们大喊了一声,余周周这才把目光投向他。少年清秀疏朗的眉眼看起来有些面善,不过终归是个陌生人——自然,她怎么可能认识这些不良少年。

“徐志强,我才想起来这个女生我认识,你给我个面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面子受损的徐志强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他面红耳赤,揪住了余周周的领子就不撒手。

“学习好的女生一抓一大把,这个不识抬举,你换一个不就行了?强强扭的瓜不甜,”说完又笑着指指手里拿本花里胡哨的书,“人家亚弥和冬树可是互相喜欢,哪像你这样,跟土匪抢压寨夫人似的。”

再凶悍的小混混,说白了也只是14岁不到的孩子,面子挂不住的徐志强恶狠狠地瞪了与周周一眼,“滚!长得又丑又肥,书呆子,谁他妈瞎了眼才喜欢你!”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瞎了眼。余周周把领子从对方手里拽出来,整了整,轻声说了一句,“恭喜你重见光明。”

然后,拔腿就跑,也不管背后多少人在笑她。

跑到班级门口才发现,张敏早就不知去向,虽然背包和卷子还扔在讲台上。组长诧异地看了看气喘吁吁的余周周,看她拎着抹布低头走回黑板槽前继续一点点地抠着粉笔灰。

其实后背早就被冷汗浸得冰凉。

他们终于扫除完毕,余周周洗干净手,和抹布依依惜别。

抬眼,却看到刚才那个白净男生和另一个长得像小耗子的男孩斜挎着书包从班级门口走过去,他们也在朝门里张望。

“你等一下!”余周周拎着书包跑出门,他们两个停下来,小耗子歪着嘴咯咯咯地笑。

余周周白了那个男生一眼,对刚才替她解围的男孩子鞠了一躬。

“谢谢你。”

男孩展颜一笑,“你不记得我啦?”

余周周疑惑地看着他,旁边的小耗子也一脸询问。

“我是”男孩子急迫的神情一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歉意地笑了笑。

“走!”他拽着小耗子的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走了。余周周望着他们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抚着心口长出一口气,靠墙慢慢蹲了下来。

其实,她真的很害怕。

晚上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余周周拿筷子挑着米粒,心神不宁。

“周周,怎么了?”

余周周思前想后,终于轻声开口,“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妈妈,有人喜欢我”

余周周的妈妈哭笑不得,连忙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哭什么?不是吧,别人喜欢你,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余周周连忙摇头,可是刚刚的紧张恐慌终于找到了出口发泄,她只能抽抽搭搭地哭,根本解释不清楚,当她看到男厕所门口乌泱泱的一片不良少年的时候,究竟害怕成了什么样子。

这件事情,余周周最终并没有写信告诉陈桉。她仍然会把那些琐事和感触写在各种纸的背面寄给他,只有这件事情,只字未提。

经历了近在身边的恐怖威胁,她才知道,月亮太远。

人间的种种,它也只能在天空中远远地看着。余周周拥有的,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余周周的妈妈亲自送她上学。在余周周反复多次用最最委婉的方式解释了张敏的无能之后,妈妈终于放弃了将此事告诉老师的打算。

报复和追究并不总是最好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着,让它一点点沉寂下去。

不过让余周周宽心的是,徐志强只是瞪了她几眼,并没有继续找她麻烦。没过几天,她就听说徐志强有了女朋友。

隔壁班的女孩,据说是个好学生。

这件爆炸性新闻在初一年级私底下传扬了好几天,徐志强率领一干兄弟喊嫂子的浪漫举动被捧上了天。余周周嘴角抽动,哭笑不得。

妈妈接送了她几天发现平安无事之后,就任由她独自回家。周五的晚上,余周周路过学校附近那个半地下室的租书屋,看到里面空无一人,突然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

老板记人的本领很强,看到她进门,就把两大本合订本的漫画《通灵王》摞在了柜台上。

“丫头,你上次要的书!”

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押金递给老板,抱起脏兮兮的漫画说了声谢谢。目光巡视一周,幽暗的租书屋里面杂乱不堪,各种书和杂物都摞在一起,书架上的,桌子上的,地上的

“我再随便看看。”她轻声说完,就低头走到漫画区假装认真地看起了书背上的名称,同时用眼睛瞄着老板——她很想飘到那个专门摆放言情小说的乱七八糟的书柜前去找一本书,但是又十分难为情。

终于逮到老板转身进里屋,她才快步走到那个“思想不健康”的区域,抬起头飞速浏览着书的名称和花花绿绿的封面。

终于找到了,《爱上调皮优等生》。

余周周抽出那本书,警惕性极高地再次走回漫画书区才翻开了封面。

用了几分钟快速浏览,她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剧情。

小混混冬树与优等生亚弥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喜结良缘。

我呸。余周周不屑地往后翻着,突然看到某一页的插图,吓得差点把整本书都扔出去,赶紧合上了,却感觉到封面都在烫手。

两个人在接吻衣服穿得好少

余周周恨得牙都痒痒。这个徐志强,真恶心!

不过一想到他冒着傻气模仿书里的情节告白,甚至还背着蹩脚的台词,她就又有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好像窥视到了黑社会老大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缺心眼。余周周想。

却忘记了自己私下地也没少依照漫画和电视剧做类似缺心眼的事情。

她叹口气,正准备把书放回书架上,突然感觉到自己后颈喷到了热热的气,好像有人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呼吸。

余周周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正是那天替自己解围的少年。

“啊,是你——你怎么都不出声啊你想吓死谁啊”余周周双手背后,把书藏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少年饶有兴味地往她身后瞄着。

“没什么,没什么,我”她空出一只手指着被她暂时放在桌面上的《通灵王》,“我借了本漫画。”

少年转过身去研究桌子上的《通灵王》,余周周连忙在漫画区找了个空位把那本《爱上调皮优等生》塞了进去。

“我已经付过押金了,我得走了,”余周周假笑着,抄起桌子上的漫画书,“再见!”

少年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满面笑容地说,“周周,你真的不认识我啦?”

“你是谁?”

这一次,他似乎不再像上次一样顾忌着身边的同伴,笑得很开怀地大声说。

“我是奔奔啊!”

余周周张大嘴巴傻呆呆地望着他。

其实,她早就记不清楚奔奔的长相,记忆中只是留下朦朦胧胧的轮廓。但是这都不重要,奔奔长高了也好,变样子了也好,他永远是奔奔。

余周周尖叫起来。老板急急忙忙从里屋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小姑娘眉开眼笑地掐着一个少年的脖子,摇来晃去。

他笑了笑,放下帘子重又回屋了。

余周周兴奋了半天才平静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怎么就我一个人高兴,你怎么也不叫两声”

奔奔歪头一笑,“我好几天前就已经高兴过了啊!”

是替自己解围的那天吧?余周周只顾着傻笑,呵呵呵,呵呵呵,拉着奔奔的袖子摇了又摇,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了自己的白痴举动,努力收敛了笑容。

“那那天,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奔奔啊?”

奔奔闻声,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那一瞬间,余周周终于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安静腼腆的小伙伴。

“我兄弟在旁边呢我怎么说”

余周周了然地点头。

一个黑社会老大,名叫奔奔——这无论如何也让人无法接受。

疯狂的扣子

ˇ疯狂的扣子ˇ

与奔奔的重逢让余周周因为很长时间以来都略显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

别后多年,戏剧相逢,这原来并不只是电视剧里面才有的离谱情节。

又或者说,离谱的从来都不是重逢,而是他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真心地想念对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颗喜悦念旧的心。

余周周有太多话想跟奔奔讲,你这些年在哪里读的小学,你家住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还是邻居,你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然而却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所以索性只是傻笑,反正这个小伙伴在身边,来日方长,他们可以慢慢地聊。

“原来你是2班的啊,”余周周笑了,“可是我一直都没见过你。”

“我倒是见过你几次,你们班值周,你早自习的时候来我们班检查卫生。不过我没想到是你,你和小时候变化太大了。”奔奔的黑色单肩书包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打着他的屁股。

“是吗?”余周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奔奔惊喜地指着她的脸说,“不过笑起来还是一样的。”

余周周闻言也开始认真端详起奔奔的样子,他长高了,比余周周还高半个头——这自然是废话,仍然是白净的面庞,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小时候相比,眉目舒展了许多,只是始终略显单薄苍白。

“你和小时候”余周周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比较的资格。她已经记不清奔奔儿时的样子了。童年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密无间的小玩伴早就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在遭遇困顿的时候专门用来怀念和伤感的理由。

不过至少她可以看出来,他长大了,长大很多。

时间的魔法从来都不会在一瞬间从帽子中掏出一只白兔来博得喝彩。普普通通的帽子放在那里蒙尘落灰很多年,你从不在意,某天蓦然回首,你才发现帽子里面已经开出了一朵花,根深蒂固。

余周周带着一脸欣喜的笑容说,“奔奔,你长大了。”

奔奔摸摸鼻子,低头说,“好长时间没有人叫我奔奔了。”

余周周有些怅然,然后才突然想起真正重要的事情:“奔奔你叫什么?”

“慕容沉樟。”

“什么?”

“慕容,沉没的沉,木字旁,樟树的樟,慕容沉樟。”

余周周石化了两秒钟。

“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怎么了?”奔奔有些脸红,不解地皱着眉。

“你这是”余周周大口喘着粗气,“你这是,网名吗?”

“什么网名?!我就叫这个名字!”奔奔连忙解释,“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好听,”余周周点头,可是脸上促狭的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不过我没听说过哪个真实生活中的人会叫这样的名字,好听,真的很好听。”

奔奔有些气馁,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对于一个混“黑社会”的少年来说这样拉风的名字有多么重要,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名字很酷,为什么余周周能笑成这样?

“好吧,”他无奈地摆摆手,“你还是叫我奔奔吧,不过,别,别在别人面前叫。”

奔奔对于这个小名有种隐约的排斥,这让余周周有一点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地驱散了这点小小的不快。他们正站在十字路口上,余周周指了指前方的红绿灯,“我要从这边走,我家住在海城小区,你呢?”

奔奔笑了,“我家住得很远。”

“很远?”余周周很奇怪,按照户口,他不也是就近入学的吗?

“恩,在市政府那边。”

“那你出校门就应该往公交车站走啊,跟我走了这么远,你还得返回去”

奔奔笑着摇摇头,“我们有点事,就在这附近,周周你快走吧。”

余周周本能地从奔奔躲闪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她想说什么,却远远地看到被车流挡在远处的一群人,模模糊糊认出了那天的几个初三男生,正互相调笑着往这边走。

余周周没有犹豫。

“好的,我走。再见。”

余周周低下头急匆匆地闯红灯过马路,惊魂不定地站在对岸的人行道上回望,奔奔已经淹没在那群少年中了——还好,这群人并没有拎着任何类似武器的东西,应该不是去打仗。

她有些怅然,这么多的话还没有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对她一无所知。

不过还有时间。他们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从陌生到熟悉。只不过余周周忘记了,成长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交朋友变得越来越难。

她灿烂地笑笑,朝奔奔的背影挥了挥手。

“学校里那些小混混,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妈妈一边盛饭一边问。余周周正在跟盘子里面的螃蟹壳作斗争,一时没有听清楚。

“我问,学校里面的小混混,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没!”周周很高兴地抬起头,“妈妈,你知道吗,我今天遇见奔奔了!”

“奔奔?”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咱们动迁之后租的那个房子的邻居家小孩?”

“恩。”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他跟小时候的长相没有变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