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瑶瑶明显只是一时冲动喊了她的旧名来逞口舌之快,并没有和她多谈的打算,何况是关于成绩。

“没怎么样,”她耸耸肩,“就那样呗,我也不在乎。”

辛锐继续微笑,“猜到了,也就那样,我也是随便问问,礼貌而已。”

何瑶瑶没想到她一上阵就毫不留情面,话说得锋芒毕露,一时间眼圈又有点红,只能嘴硬地回道:“你们文科的题简单嘛。”

辛锐点头,“对,文科的题的确简单,不过是对于我来说。其实对我来说,初中升高中统考的题也挺简单的。”

何瑶瑶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中考成绩,死死咬着嘴唇,“行,我说不过你,你不就是成绩好吗,其他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人一辈子就指着考试成绩活?你自己看看你们文科的凌翔茜、余周周,哪个不是比你漂亮比你成绩好?没本事就来欺负我是不是?你犯什么病,炫耀有瘾啊?小学心理阴影没治愈啊?!”

只顾着自己痛快,说完了才发现辛锐一脸苍白,可是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她。

何瑶瑶突然觉得很恐惧,她后退一步,几乎是本能地大喊,“你想干什么?”

分校这一片的走廊里面很乱,倒是没人注意到她们的争执。辛锐突然惨淡地笑了,“凌翔茜?余周周?长得好看,成绩好?我欺负你?炫耀?心理阴影?”

何瑶瑶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有些伤人,她低下头,“我有点激动,你别”

没,你说的都对,每一条都是真相。

辛锐眯起眼睛,突然听到身边有个经过的小个子男生轻笑一声骂骂咧咧地抛出一句,“余周周?连爸爸都没有,野种,贱人妈妈也不得好死。”

何瑶瑶和辛锐都吃了一惊,辛锐一把拉住那个小眼睛男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乱说?”

连辛锐自己都说不清楚,这话里面究竟有几分愤慨,几分兴奋。

米乔开始常常缺课。

余周周问她为什么隔三差五请假,米乔的答复永远是,“动漫社太忙了。”

她想她是羡慕米乔的。很多人都羡慕着米乔的洒脱张扬,能用最美好的年华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大声说自己想说的话,哪怕听起来大逆不道。可是另一方面,却又告诫自己不要这样,告诉自己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放肆,是要付出代价的。

人生还很长,好东西好日子都要留给以后的。

对于余周周她们来说,以后的意思,仅仅就是指考上大学以后,至于其他,她们还看不到。

彦一却在考试之后一整天一整天地趴在桌上动也不动。余周周探身过去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彦一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的声音有些求救的意味,“周周,我学不进去了,怎么办?”

尾音还没落下,眼泪就先滴在桌子上。彦一的恐惧,余周周触手可及。

“彦一?”

“我怎么学都这个成绩,我现在看见汉字数字都恶心,不敢碰书,坐在书桌前到半夜一两点,盯着历史书,一晚上都翻不动一页。周周,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现在看见振华的大门就怕得浑身发抖,我不想上学”

他好像是害怕别人听见,所以声音非常小,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地噼里啪啦掉下来。

“那就,不要上了。”

余周周轻轻拍拍他的后背,“那就不要上了,回家休息一个星期,看电视,打游戏,画画,睡觉!”

彦一把头埋进胳膊里,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地说,“缺一个星期的课,会跟不上的。”

“反正你坐这儿也没用,你都已经连续两天这副样子了。”

彦一很长时间没说话,余周周正打算低头继续做题,他才闷闷地说:“余周周,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余周周摇摇头,“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一天每一天,平淡无奇地度过,也许最大的快乐就是听米乔胡扯,看林杨耍宝。

林杨。余周周想起这个人,有些迷惘地抬眼,四月末的天,流云四溢。

科技馆之后,他们就很少再见到彼此了,这让余周周松了一口气。林杨不需要再一趟趟地围追堵截来确定自己的心意,而是心无旁骛地去实践那个“变得更出色更强大”的誓言。余周周想起小时候放学的路上,他眉飞色舞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如果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那么就努力去做到最好,等到有一天你想得到什么的时候,不会懊悔于自己没有足够的资本伸手追逐。

也许他还会觉得这段感情和这个承诺都验证了这一人生理论的正确性。他努力了,他牵起了她的手。

余周周稀里糊涂地成全了他。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懊悔。

陈桉陪她度过了那个寒意彻骨的夏天,用他的成熟与温暖,像从前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一样,神明一样出现在身边。只是这一次,这个神明会哭会笑会讲笑话,余周周觉得,他为她下凡。

陈桉临走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头说:“周周,找一个人来爱,或者恨吧。”

势均力敌的情感和动力,可以给你能量好好活下去。

爱让人变得出色,恨让人走到顶峰。余周周因为陈桉而没有放弃学习,却因为她父亲的电话而想要考第一名。

林杨应该不会懂的,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你够努力有资本就能得到的。

也不是得到了就不会失去的。

她失去了,所以明白什么叫做疼。

辛锐低下头,快速地说了几句话,低头躲避陈婷惊讶的目光。

那种八卦兴奋的目光,会让辛锐的心因为负罪感而痛得翻滚。

“反正我是觉得挺惊讶的,可是她也没跟我提过这些我觉得可能是那个叫周沈然的胡说八道,不过细节什么说的挺像真的。初中的余周周可不是这样,她性格变化这么多,我是觉得非常惊讶的,担心的不得了,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辛锐说完这些之后,假装惊慌地抬起头,“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陈婷点头如捣蒜。

承诺保密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比泄密还简单。

“其实我最近也挺郁闷的,”她凑近陈婷,学着对方的样子,自来熟的闺密状,“凌翔茜看我的眼神不对。我上次路过厕所门口的时候,她还说我没本事考第一,肯定是抄的。我听了之后心里真是不好受。其实我还真是挺喜欢她的,她什么都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让她有误会?”

陈婷立刻义愤填膺,“她好意思!你又不比她差到哪儿去,凭什么这么说?我看她是妒忌,想第一想疯了!她也不看看咱们班同学都是怎么形容她的,我,还有陆培培,我们都特瞧不起她,天天也不穿校服,以为自己是天仙,还瞧不起人,真他妈差劲。”

辛锐又说了几句,就自然地转了话题,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抱怨一样。

清清白白的,委屈,又大度,关心朋友,六神无主。

有那么一瞬间,辛锐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表演。

武文陆走进班级,陈婷知趣地回了座位。辛锐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抖。

抽刀断水水更流

ˇ抽刀断水水更流ˇ

流言四窜。

余周周坐在桌子前一边翻着《中国国家地理》漂亮的彩页,一边揪着盘子里面的葡萄。她刚刚挂下陈桉的电话,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笑着问陈桉,当初她因为躲避周沈然等人的阴影笼罩,也为了躲避奥数,选择了13中这个悬崖潜心修炼,那么为什么女侠重出江湖的时候,还会陷入同一个怪圈里?

也许是她爸爸的那通电话和“一起过年”的邀约惹的祸。在分校一直安分守己的周沈然突然重新出手,这一次他的身份只是神秘知情人,不是余周周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余周周实在没有兴趣以毒攻毒,把他也拉下水。

陈桉笑了,“小学时候你会因为这个哭鼻子,现在不会了,这就是区别。”

余周周愣了愣,“也许是因为我妈妈已经不在了。”

电话那端沉默很久。

“周周,你就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吗?”

她不知道怎么样回答。

余周周的确不在乎。当有女生神神秘秘地拉着刚刚返校的米乔八卦这件事情的时候,米乔伸手就是一巴掌,“除了嚼别人舌根还会点别的吗?他妈的不知道真假的事情就能四处传,还‘别告诉别人’——你自己先做到再说吧!”

后来米乔向她道歉,因为她的冲动把事情闹大了,反而让被打的女生更愤怒,以“评评理”的名义将事情传播得更广。

余周周笑了,轻轻揉了揉米乔的头发。心里说,“打得好,不怪你。”

“周周?”陈桉轻声喊她的名字,余周周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其实不是这样的,”余周周慢慢地说,“我没有像你担心的那样破罐子破摔。我只是想起,小学时候,我觉得没有爸爸这件事情压得我都受不了了,生怕别人知道,一心想要躲开。”

“而我的确躲开了,”她顿了顿,“在你的庇护下。”

“之后我才发现,那些当初会影响到我情绪的同学老师,其实早就已经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且,他们都不再记得我。即使记得我的那些人,就像凌翔茜、蒋川,他们自己也在成长,也会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所以这一次,重来的一次,我只要装作一切都不知道就好了,反正总有一天,这些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里面八卦我的人,都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

余周周甚至被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理由说服了。

然而她仿佛听到了陈桉的摇头声。

“周周,我宁肯你什么都看不开,然后跟我哭诉问我怎么办,再然后由我来安慰你,这至少证明你还是爱惜自己名誉的,还是有在乎的事情的,还是像个孩子的。你告诉我,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还是你只是已经觉得都无所谓了?”

不,还是有所谓的。她想起那个寒冷的夏天,陈桉温暖的怀抱。

余周周握住听筒,忍耐了半天,才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陈桉,”她转换了话题,“工作忙吗?”

陈桉从来面对她的打岔都无动于衷,只是这一次,他顿了顿,突然很明朗地笑了。

“累死了,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累得像狗一样。对了周周,我过年时候没休假,都攒到夏天了。有个亲戚在泰国,我想去曼谷玩,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余周周心都颤了一下,想也没想就回答,“好,好!”

雀跃得像个孩子。

然后冷静下来,“陈桉,我没钱。”

关于余周周的谣言肆虐到极致的时候,林杨正在东边的滨海城市参加物理和数学联赛的集训。

打给她的电话,对方一直不接。但是每天晚上,都会收到一条例行短信,告诉他,“晚安,好好休息,加油。”

从一开始的感动到此刻的失落,这个短信越来越像一种例行安抚。林杨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爱情。

路宇宁的电话在某天早晨降临,“喂,少爷,你知道你们家那位”

“什么我们家那位?”林杨挠挠头,“现在还不是呢过几年再允许你这么叫。”

“好,别废话,你们家未来的那位,出什么事儿了,你知道吗?”

林杨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什么事儿?”

路宇宁叙叙地讲着,末了加上一句,“不过都是三八的传闻,你别太当真,我想了半天觉得不应该告诉你,省得你在那边分心,不过唉,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杨挂下电话,立即给余周周的手机打过去,可是和往常一样,她根本不接电话。

是因为心烦意乱,不愿意理他?

还是根本不需要别人关心?

林杨放下手机,苦笑了一下。说到底,其实他还是别人吧。

夏天就这样来了。

凌翔茜抬起手挡住眼前炽烈的光芒,时间久了,手臂发酸。

早上的升旗仪式刚刚进行一半,太阳光就迎面曝晒着她们。天亮得越来越早了,常常在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光大亮,再也没有初春的暧昧。

站在讲台上进行升旗演讲的是高一的学弟,声音平板,语气僵硬,凌翔茜想起楚天阔,那个人已经跑去集训一整个月。

她记得在晚自习的时候,他们在一片漆黑的行政区顶层牵着手说话,她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却又时时小心着说话时候留些余地,抱怨得很“优雅”,很大度很有分寸。他在背后抱住她,轻轻地蹭着她柔顺的长发,给她讲些其实她自己也很明白的大道理——可是被他说出来,那些道理听起来就不一样,很不一样。

凌翔茜忽然觉得很讽刺。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这个人毁容了,再联想到他的心胸气度,你就一定不喜欢他了,对吧,对吧。

然而就是戒不掉,想起来那个模糊的轮廓还是会下意识地想要摆出一脸虚伪殷勤的笑。

不算恋爱的恋爱,不算分手的分手。

还是想念,想得睡不着。晚上会心疼到哭醒。

广场上黑压压一片,凌翔茜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她知道李静园一边和自己一起吃午饭,一边却和别人一起八卦自己。那些传言,她略知一二,一边告诉自己没必要找气儿受,一边却又忍不住想要知道他们都说什么。

你的敌人与你的朋友的合作会将彻彻底底地将你击垮——一个负责造谣毁谤,一个负责将这些谣言和它造成的毁灭性影响一一告诉你。

李静园将所有八卦倾倒给她,毫无保留,事无巨细,还要装出一副多么义愤填膺的语气。

凌翔茜不愿意再搭理李静园,然而她在午饭中的沉默统统印证了李静园的想法——她被楚天阔甩了,还在纠缠对方,以至于茶饭不思,沉默寡言。同时又觊觎第一名,苦于得不到,更加抑郁。

升旗仪式结束,大家纷纷朝着教学楼走过去,凌翔茜忽然发现走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正是余周周。

“天开始热起来了。”她说。

“是啊。”

“升旗仪式的时候太阳晒得我头痛。”

“的确很晒。”

凌翔茜笑了,“我是不是挺无聊的?”

余周周摇摇头。

“你想林杨吗?”

余周周诧异地扬眉,凌翔茜不知道那个表情代表什么,“你为什么这么问”还是“我为什么要想念林杨”?

凌翔茜和余周周一直不熟悉,然而这些天来的压抑让她发疯一样地想要倾诉。

“可是我想念一个人。”凌翔茜大方地开口,笑容惨淡。

余周周仿佛知道凌翔茜在想什么,轻声说,“他应该快要回来了。”

“原来你也听说了那些传言。”凌翔茜继续笑。

“什么传言?”

余周周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说谎。凌翔茜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我身上也有传言,”余周周笑,“而且传言说的都是真的。”

凌翔茜扭过头。

她身上的传言,几乎也都是真的。她还在小心翼翼地给楚天阔发短信,她也想夺回第一,虽然因为楚天阔的关系她已经对那个位置产生了生理性厌恶,可是她需要第一,她需要唯一的证书来获准隔绝自己和周围那种恶心的流言气氛,她也需要它来治愈她妈妈左脸的抽搐。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一样厌恶自己。

“周周,”凌翔茜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没有人知道,其实我过得好辛苦。”

期末考试,辛锐又是第一名。她知道,有时候名次这种东西是认主人的,你粘住了这个名次,不出意外,连惯性也会保护你。

舆论让她快乐,只是这种快乐过后是更大的空虚。别人的苦痛和妒忌——哪怕那妒忌是她自己通过流言制造出来的——会让她觉得自己存在得更有意义,更成功。

只是,余周周和凌翔茜愈加对她无视。

余周周已经很久不和她一起回家。辛锐有时候一个人站在站台前会回想起当初她们两个并肩发呆的时光,只是恍然回头的时候,却想不起来她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再一同回家。

也想过要给她发个短信,问问要不要一起走——只是心底有个地方让自己不敢面对她。

辛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是害怕余周周的。除了何瑶瑶,余周周是振华里面唯一一个知道她叫辛美香的人,余周周知道她偷书,余周周知道她家开食杂店,她妈妈四处追打她爸爸,余周周知道她曾经在课堂上站起来就无法开口说话,被徐志强扯着领子欺负

余周周只要说出来,她就万劫不复。

余周周是新世界里面唯一一个故人。

当周沈然告诉她那一切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过求证的打算,一瞬间就相信了。尽管周沈然个子小小,驼着背,还抖脚——可是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或者说,她希望他说的是实话。

她希望余周周的背后和她一样不堪,那个笑容甜美的小公主血统并不纯正。尽管她曾经拯救保护了自己——甚至就连曾经的这些救助,辛锐也总是会告诉自己,那不是余周周的功劳,那只是自己足够争气足够勇敢,并不是借助外界的任何人。

即使余周周没有伤害过她。

公主们最大的错在于,她们是公主。

辛锐抬头去看斜前方的凌翔茜的背影。

然后笑了。

凌翔茜觉得被深深地侮辱了。

饭桌上,妈妈竟然神经兮兮地问:“要不要重新练钢琴,尽快恢复到初一时候的十级水平,然后考艺术特长生?”

“为什么?”她放下饭碗。

“可以加分啊。”妈妈笑得有些怪,“几十分的加分,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