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定泽微顿,辩解道,“那可不一样,那时我还是少年,年少不懂事。可那虞彻也是弱冠之年了,再做那样的事可就是轻佻。”他又问道,“当年你被我吓着没?”

方青笑了笑,“吓的可不轻,又不能跟我娘说。”

柳定泽笑的歉意满满,“年少罢了…当初你不敢跟家人说,如今芳菲想必也是。虞家那小子,我真得找他好好说说话了。”

“别吓着人,好歹也是尚书家的公子,免得别人又说你跋扈。”

柳定泽应了声,躺下身,枕在她腿上。瞧见她手里绣着的荷包,伸手晃了晃,看清模样,已是讶然,“青青,你说你不擅刺绣,我还以为你谦逊。原来真不会…这荷包当真丑极了。”

方青拍拍他的手,“说了绣不好你偏要,如今我快绣好了,你嫌丑也得带着。”

柳定泽叹气,“要是别人问起这是谁绣的,岂不是坏你名声。”

方青笑笑,低头瞧着他,问道,“那你不要跟人说这是我绣的好不好?”

“不好。”柳定泽将荷包拿过,上头还煞费苦心的绣了两只鸳鸯,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至少还认得出这是什么。看着看着就满意了,“只差收口了?”

“嗯。”方青瞧着倒是越看越不喜欢,真没法让他就这么带出门,“我再给你做个吧。”

“这个挺好的。”

方青着他的长眉,问道,“要带出去坏我名声么?”

柳定泽想了想确实不太好,“那收了口,装了干花挂床边吧。”

只要不拿去见人,这倒无妨。方青欣然同意,等她绣功好了,再做个带出去人人都夸赞的,也好让他面上有光才好。

柳芳菲今日放衙,发现家中来了马车,一瞧还以为是父亲来了。结果却是空车,车夫拿着马鞭到了跟前,说道,“四爷吩咐了,往后就由小的来接送姑娘。”

向来只乘马车来而不愿乘马车回去的柳芳菲意外道,“为何?我不是跟父亲母亲说了么,劳累一日,步行回去舒筋活络,素来如此,怎么突然就变了?”

车夫笑道,“小的也不知。是四爷亲口吩咐的,还请姑娘上车吧。”

虞司宾在旁听了,虽然觉得不能跟她多走一段路,还是说道,“我就说嘛,姑娘家不该走那么多路,忙了一天多累,坐马车回去会舒服些的。”

柳芳菲瞧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步行?”

“等你坐马车了我也坐。”话落,好像道出了什么真相。见她目光又落来,虞司宾干咳两声,“好了,快回去吧。”一会低声,“明天未时见。”

明日两人约了一起去看戏,柳芳菲自然没忘。想到可能会见到宣平侯,心绪难平,快到半夜才睡着。

翌日起来,洗漱后梳发,两眼竟有些浮肿。她揉了许久眼,好似难恢复了。只好放弃,插了平日的簪子,好似难看得很。打开妆奁盒子,里头的首饰不见几样。挑了对玉珠耳坠挂上,左右看了看镜子。又换上一支珠钗,打量许久,才觉可以。站起身时,见婢女都瞧自己,她也低头看了看,“难看?”

婢女笑道,“好看。只是平日都不见姑娘打扮,觉得稀奇。”

柳芳菲顿了顿,“那平日难看?”

婢女不知她为何今日颇奇怪,笑答,“姑娘底子好,素日也好看,今日更好看。”

“那就好。”她想了想,“不会失礼宣平侯。”

众人还以为她要去见的人是个男子,谁想竟是那女侯爷,“姑娘要穿哪身衣裳出门?”

柳芳菲看向那衣柜,只觉满眼暗色,好不容瞧见一件稍微明眼的,指了指,“就那件褙衣吧。”

那还是夏初时每个院子做新衣,方青指给她的,说姑娘家得穿点明眼的衣裳。做好后就一直放在那,还是头一回穿。穿之前婢女还给熨了一遍,这才平整。等她着好衣裳,时辰已有些晚了。坐了车马到酒楼附近,就让车夫回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跟个男子同行,免得和家里头说。

虞司宾已在酒楼门口等了许久,正是午后的太阳,火辣毒人。小二已出来好几回,“少爷,您还是进里头等吧,等人来了小的给您禀报。”

“不行,你又不认得她。”虞司宾摆摆手,打发他进去。等了一会,倒是在人群里瞧见个漂亮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浅黄褙衣,极为合身的衣裳衬出优美身段,更衬得肤白如雪,似琼花无瑕。她撑着一把墨色荷花的伞,缓缓往这走来。

瞬间连夏日炎热都散去了。

只是远远看见,他已不由将背挺的更直,很是紧张地往那边看着,眼都不愿多眨。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这四月天的芳菲哪里归于春景了,分明正是明艳欲滴时。

等她走近,虽然神色仍冷冷淡漠,可虞司宾破天荒不怕她了。

柳芳菲进了阴影处,收起伞,见他从刚才就直勾勾瞧自己,又低头看了看,“难看?”

虞司宾一瞬回神,忙摇头,“不难看!”

“不会失礼侯爷就好…”

虞司宾眨眼,“失礼?侯爷?”原来是为了见宣平侯才好好装束的,他方才还以为是为了他。果然人不能多想,否则就变成自作多情了,还好没说出来,否则多尴尬。不过心里又酸了…

柳芳菲见他身旁不同往日没人,今日十几人站在身旁,明明都是素日的下人,偶有见过,但不知为何都穿得光鲜,“他们这是…”

虞司宾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就我们俩么?所以我把他们叫来了,男的女的各八个,这下你不会尴尬了。”

柳芳菲蓦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于是十几人就簇拥而入,虞司宾走在后头,刚背身就觉背后有人冷冷盯来,冷得他打了个寒噤,转身看去,却依旧没人。他颠颠跟了上去,“柳司仪,你认识厉害的道士吗?”

“…”

看着那十几人进了里头,柳定泽这才从远处长柱走了出来,“那就是虞司宾?”

常六答道,“那就是虞彻虞司宾。”

“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四爷。”常六想了想又道,“不过小姐今日看着好似很高兴。”

柳定泽若有所思,高兴?高兴么?好像她脸上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神情。

虞司宾和十几人浩浩荡荡坐在戏台前头,等柳芳菲坐下,他徘徊一圈,才回来,“我跟你坐一块你会不会揍我?”

这地是他的,问这话实在让柳芳菲费解,“不会。”

虞司宾欢喜坐下,又将桌上糕点挪了过去,“给你解闷。”

柳芳菲不爱吃零嘴,三顿饭吃饱就行了。等了半会,戏就开始了。

她甚少看戏,因是敬重的人,也听得仔细。从宣平侯在女秀才时升任女官,一路也磕磕绊绊十分不易。看得入神,察觉到旁边没动静,偏头看去,才见旁边男子已经是蜻蜓点水。她咋舌,扯扯他的袖子。

虞司宾浑身一凛,“完了?”余音未落,耳边就炸开戏子一声长长的尾音,这才惊觉自己差点睡着了,再看柳芳菲,只见她瞧着自己,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他已觉心虚,“我不爱看戏来着…”

柳芳菲默了默,这摆明了是陪她吧?像他这样爱动的人,要坐在这里一个时辰,等同牢笼了,“你不喜欢看就出去吧,免得等会又睡着了。”

虞司宾以为她嫌弃自己不懂看戏,心头有冷风吹过,顿时蔫了,“其实偶尔看看也不错…”

“出去吧,去吃东西,买东西,别看了。”

“哦…”他只好起身出去,好不失落。

等他走了,左边的虞家下人说道,“柳姑娘,这戏班子其实是少爷特地请来的,本来他们要绕过京师去别处,是少爷苦求过来,就是因为柳姑娘喜欢。”

一人也凑上前说道,“少爷对姑娘的心意我们都瞧得出,辛苦着呢。”

柳芳菲少见下人会为主子这样说话的,边诧异边奇怪,又想,素日虞司宾待下人也不错吧,所以他走了后纷纷来念叨他的好。可男子当真有好的?儿时见过太多太多让人生厌的人,所以如今很好,可并不代表往后也会好吧?

她沉默许久,戏台上在唱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只是觉得安静,耳边没了人唠唠叨叨,好似真的安静许多。

等她再回过神,才想起一件事来。

明明盛装前来是为了不失礼于宣平侯,可从进酒楼到现在,她却安安心心坐下,没有二心地看戏。

没有想过要见宣平侯的事。

也没有要离开这里去找那敬重的人。

一直坐在这,静心看戏。

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跟别人说,别人也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柳芳菲么?一点也不像,不像…

被心仪的人嫌弃的虞司宾从里头出来,小二只觉这大少爷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本少爷不高兴通通走开”几个大字,不敢上前打搅。见他坐在门前台阶上,也不敢去…

虞司宾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不是说用心做就好么?难道他做的还不够?

他叹了一口气,简直要将天都叹下来。

门前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却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呀。

“小子。”

他以肘撑腿,双手托腮继续看那热闹人群。

“小子。”

好像听见有人冲他喊?他抬头四下看去,再回正脸,就见前头的光源都被人挡住了。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正冷眼盯来。他皱眉,“什么?”

“在下是京卫指挥使,柳定泽。”

虞司宾一听是官,起身拍拍衣裳,拍着拍着动作就越发慢了。嗯?柳定泽?他蓦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神情淡漠得和柳芳菲如出一辙的男子,心立刻跳到了嗓子眼。

第111章

虞司宾没有想过怎么用一百种法子巧遇柳芳菲,但绝对想过怎么用一百种方式拜见柳定泽。谁都知道京卫指挥使做事雷厉风行,掌统卫军,拱卫京师,连圣上都赞誉外有柳二郎,内有柳四郎,可以长夜无忧矣。

可是他绝对没有想到头一回碰面竟是在大街上,还当面拍屁股…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一紧张,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在、在下在鸿胪寺做司宾,姓虞,名彻,字柏舟。”末了又道,“今年二、二十有一。”

柳定泽看着这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年轻人,胆子不大,瞧着文弱,实在不是他喜欢的女婿类型,“去喝一杯?”

虞司宾当真没有大白天喝酒的习惯,但初次见面就拒绝长辈请酒,这绝对不行,点头,“您请!”

柳定泽在前,他在后,走了两步又把小二招了过来,“等会我要是没回来,你见到柳姑娘,就说让她等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小的明白。”

吩咐好了,虞司宾这才忐忑地跟上柳定泽。不得不说他实在是年轻得出乎自己的意料,早就听闻柳家四爷年少有子,却不想这样年轻。年轻到以至于坐在他对面,都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确认是不是有人在开他玩笑。

柳定泽只喝了一口茶,见他总往自己脸上看,终于放下茶杯,抬眼看他,满眼孤清,“不喝茶?”

虞司宾一个哆嗦,忙拿了茶杯,谁想茶水刚泡开,嘴刚碰到边沿,就烫了他一嘴,慌忙放下,搓手拧眉。

柳定泽心中百感交集地瞧着他,这样文弱的人,怎么配做柳家女婿…

一会酒菜上来,虞司宾没敢动筷子,小心问道,“不知柳大人见我有何事?”

柳定泽说道,“芳菲和你身为同僚,当差时一起共事不奇怪,可听闻你连放衙后也常在一旁。”

虞司宾已紧张得心要跳到嗓子眼,这是问责?他真缠的那么厉害吗?

“我、我…”

“你喜欢芳菲?”

虞司宾没想到这做爹的竟然问的这么直接,不过柳芳菲不也是直来直去的脾气,父女俩这点倒是一样。他迟疑稍许,掂量着这样答是不是太失礼,可对方是个直接人,他没理由畏缩,“嗯…喜欢。”

一直看他不入眼的柳定泽听他直白,终于是抬眼正视他,“听闻你是虞尚书家的公子,正统嫡出。虽然不是学富五车,但也勤勤恳恳,风评也不错。芳菲是庶出,脾气也拧着,更不会哄人。你欢喜她什么?”

虞司宾腰杆默默挺得更直,认真道,“她挺好的…虽然冷冰冰的,可她心眼其实很好。我上头还有个哥哥,若我执意要娶,爹娘也不会过于阻拦。”

柳定泽盯着他说道,“那为何不来提亲?反而是缠在一旁,你不知会败坏姑娘名声么?”

虞司宾忙说道,“在鸿胪寺外,我没有单独和她一块过,不敢辱没她的清誉。求亲的事我想过…但就怕她不欢喜,可您和伯母又觉婚事可行应允下来,依她的脾气定不会反抗,到时候心不甘情不愿,不是委屈她么?”

这话听得十分顺耳,柳定泽心头警惕已去了大半,重新审视。虽然文弱了些,可品行好,待芳菲好,这才可贵。哪怕是能挑千军,退敌一万的男子,不能对妻子好的,要来何用。

虞司宾被看得忐忑,越发觉得自己窝囊。明明平日并不是这样的,怎么见了这柳四爷就蔫了。他暗暗懊悔,又听对面人说道,“喝酒。”

喝吧,要是连酒都不能喝,那就更窝囊了。

喝了三四杯,柳定泽才道,“芳菲六岁前在她生母身边,六岁以后才接回府里。我也一直疏于管教,她同我…并不亲近。只是她身上既然流着我的血,婚姻大事我还是得为她做主。我今日来,不过是下人禀报有人纠缠于她。”

虞司宾大惊,“伯父,我绝对没有做逾越规矩的事,更不是无赖小人。”

柳定泽点头,“你不用慌,就当做是朋友小酌。”

虞司宾暗暗抹汗,这哪里能当做朋友喝酒聊天呀,伯父你要把我吓死了好么。

“我方才说了,芳菲并不亲近我,所以你不要提我曾来见你。”

虞司宾只觉奇怪,柳雁帮了她一把也说不要提,如今亲生父亲来见,也说不要提。柳芳菲这是遗世独立了么…

酒楼人来人往,小二收拾完一张桌子,见那柳家姑娘出来,忙过去笑问,“柳小姐怎么这个时辰出来了,戏还没看完吧?”

柳芳菲点点头,“你家少爷呢?”

“好像来了个朋友,约少爷喝酒去了。”

听见他有人陪着,柳芳菲倒放心了,就怕他死心眼的在这一人等,那不是太内疚了?便又回去听戏。进去时,倒是见着有几个不同一般护院,气度不凡的人站在一个中年女子身边。她往那看多了两眼,莫非那就是宣平侯?

不好贸然打搅,又不好多看,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看戏。

等戏看完,已快申时,她出了外头,问小二虞司宾可回来了。听见没有,就寻了个位置坐下,等他回来。

虞司宾和柳定泽交谈了两个时辰,听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从柳家祖宗问到他家祖宗,从柳家人聊到虞家人。聊至柳芳菲六岁前的事,柳定泽才没有继续,只是说道“受过许多苦”,末了又是满脸淡漠,“所以你若只是玩玩,就别招惹她。若是认真的,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我仍不会放过你。”

最后几个字说得颇阴沉,虞司宾听得却更大了胆子跟他保证,“绝对不会的!”

柳定泽看他越发顺眼,见天色晚了,才准备离开,“回家用饭。”

已吃得饱腹的虞司宾诧异,“还能吃得下?”

“吃不下,只是我妻子会等。”

虞司宾眨眨眼,和他一块下去,仍然惊异着,突然就觉得这指挥使一点也不让人害怕了。

目送他离开,他也打算回家。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让小二告诉柳芳菲等他回去来着,急急忙忙往回跑。不过她应当不会等了吧…

夜色已落,街道两边店铺陆续挂起灯笼,照得满街通明。

虞司宾跑回酒楼,气喘吁吁,抓了出来倒水的小二喘得说不出话来。小二可是个精明人,笑道,“柳小姐没走,她在里头等您呢。”

他又意外又动容,等喘匀了气,才往小二指的地方走。

此时柳芳菲正坐在酒楼角落,桌上只放了茶杯。静静坐在那,连旁边喧闹都好似不能打破那宁静。虞司宾往那走去时,只觉美人在画,可望不可即。

柳芳菲隐隐察觉有人往这走来,缓缓偏头看去,见虞司宾已归,并没丢下自己。等了那么久,也不觉荒废时辰。

虞司宾坐在一旁,见桌上只有一杯茶,摸了摸还是冷的,恼了,“没吃的就算了,竟连水也不伺候好。”

“酒楼人多,占着个位已不好。是我让小二不用理会我,他越是殷勤,我越是不安。”柳芳菲并不在意,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只怕喝了不少酒,“你去哪了?”

她本意是问去了哪里喝酒,自家有酒楼不待,非得和朋友去外头喝。

虞司宾刚要说,又想起柳定泽嘱托,不可道出他,转而改口,“一人去逛了逛。”

柳芳菲顿了顿,抬眼看他,面色禁不住有些凉,“一个人?”

“是。”

柳芳菲见他说的坦然,连说谎话的愧疚感也没有。她因他一句话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他去喝酒还满嘴谎话。

她讨厌嘴里没实话的人。

虞司宾见她脸色不好,问道,“是不是饿了?我让小二上点菜吧。你在这吃,我不跟你同桌,在外头等你。你慢慢吃,吃饱了再出来,不急。”

柳芳菲淡声,“不用了,家里已到了用饭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