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第6章 是我

就在琉璃出神的时候,嬷嬷跟雅儿终于赶了来。

这嬷嬷不认得范垣,只见他通身尊贵,不怒自威,便瑟瑟缩缩地不敢靠前。

雅儿见范垣跟琉璃面面相觑,却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道:“四爷。”又解释说:“这位是才上京的温家的表姑娘。”

范垣不置可否,只又扫了琉璃一眼:“好生照看着。”淡淡一句,转身自行去了。

目送范垣离开,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第7章 真相

琉璃不想死,主要是放心不下朱儆。

先前她的人生太顺遂了。

就算是宫里盛传皇后要抱走儆儿的时候,琉璃都没有想到过会跟朱儆分开过。

事实果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流言”终究只是流言而已。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