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范垣道:“怎么,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第12章 探花

这突然出现的老者满面凶色,厉声喝问。温养谦生恐吓到了琉璃,忙把她挡在身后,自己陪笑对这老头子道:“老丈,对不住的很,因我妹妹瞧这枣子可爱,我就摘了两个给她吃。”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