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谦心头凛然,他提到张莒,自然也是知道那宗官司了。

当即养谦不再多言,只道:“不打扰四爷公干,我且去了。告辞。”他行了礼,退了出门。

正琉璃站在门边,养谦握紧琉璃手腕,拉着她往前而行,琉璃因没顾得上跟范垣告别,便且走且回头看,却见范垣出门站在廊下,向着她一笑。

***

送琉璃回房换了衣裳,温姨妈又叮嘱不要贪玩,留神之类。

直到出范府的时候,养谦一直没说话,虽然他心里有千万震惊,但更知道不能贸然出声,且要慎重对待才好。

直到上了马车,车行了片刻,养谦才问道:“妹妹,先前在四爷房里,他跟你说什么了?”

琉璃早知道他得问,先前也一直在默默盘算该如何回答。

只是琉璃不知道养谦到底听见了多少,所以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

此时见问,如果一概否认,养谦自然更加起疑,琉璃只得装傻道:“哥……哥哥听见了。”

养谦向来至为疼爱妹子,在他心目中,妹妹性子最可爱单纯,生恐别人骗了她欺负了她去,何况又才知道了王光那件事,此时只满心留意范垣是不是趁机要挟了琉璃,又哪里想到琉璃是在试探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养谦便温声哄着说道:“正是听见了,才不懂问你问你,他到底说的什么条件?”提到“条件”,眼神便又冷冽了些。

琉璃心想:“原来是听见了这句,想来也不会听见很多,毕竟外间有侍卫看守。”

琉璃心中有数,低声道:“是……是扎针。”

养谦一愣,心中迅速转圜:“纯儿是说,太医针灸?”

琉璃点点头,慢慢地表达:“表哥……说继续针灸、就好了,不叫我……放下。”

养谦皱眉自己忖度了半天,明白琉璃的意思,只怕范垣是要她答应针灸的“条件”。

当初太医要针灸的时候,养谦不在现场,后来听温姨妈说琉璃答应了,心里本就存疑,毕竟他也知道妹子最怕针灸,怎会无端答应?

这会儿听琉璃如此回答,隐隐想通。

又问:“那他怎么说,他已经做到了?他做到什么?”

琉璃抓了抓额角:“他、他让太医……少了苦药。”

“你是说,四爷让太医,减少了给你喝的苦药?是这样?”

“嗯嗯!”

养谦蹙眉,半晌才哑然而笑。

琉璃见养谦面露三分笑意,知道自己已经暂时的搪塞过去了。

可其实她的心底,却仍是极不平静。

自打重生以来,琉璃几乎忘了还有那回事,今儿突然给范垣提起来,吓得她瞬间魂都飘了。

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春雨滋润的日子,在阴暗可怖的大理寺诏狱。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将近绝望:“师兄,我知道错了。”

她明白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也知道范垣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

“你要怎么对我都可以。”

那会儿琉璃望着范垣冷漠无情的双眼,恐惧让她的心缩成一团。

“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范垣走到近前,缓缓将手覆在她握住栏杆的手上。

琉璃动了动,细嫩的手掌在冷硬粗粝的木头上擦过,有些许疼。

但他的掌心滚烫。

而且手劲加大,牢牢地揉捏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手掌揉碎。

然后,范垣倾身,在她凤钗摇动的耳畔,低声:“我想要……太后……”

俯视着琉璃猛然睁大的双眸,以及颤动的长睫。

范垣的声音依旧冷静异常,他一字一顿,继续说道:“想要太后,陪我一夜。”

琉璃在听清这句话的时候,觉着自己仿佛坠入了深水之中,毛骨悚然而窒息。

范垣不慌不忙,仍是淡然冷漠的:“只要你肯答应这个条件,我就帮你,会护着你跟朱儆,怎么样?”

他那时候直呼皇帝的名字,可见是被伤至深,所以连这些礼节都不屑遵守了。

提出这样的条件,想来也是愤恨之下的报复加羞辱。

***

“妹妹,妹妹?”耳畔传来轻唤。

琉璃转头,对上养谦含笑的眼神:“傻孩子,在出什么神?走,下去玩儿了。”

近来春暖花开,养谦本想带琉璃出城去看花,温姨妈说近来风大,怕吹了琉璃,于是只得仍在城中游玩。

两人在南市上走了一圈儿,养谦买了些泥人,木雕,风车,糖串子之类的玩物吃食,但凡琉璃驻足打量赏玩的,他一概捡好的买下,不知不觉,竟塞满了沉甸甸的一个口袋,并一个竹篾的筐子,只得先叫小厮送回车上。

逐渐到了晌午,养谦看看日色,对琉璃道:“这一整个月都没有得闲,也不曾去看望陈伯,纯儿想不想去?”

琉璃正有此意,闻言忙点头,于是又置买了些点心吃食等物,复又上车,往灵椿坊过来。

到了地方,小厮前去敲门,养谦扶着琉璃下地,那边陈伯已经开门,见是他们,老眼中流露一抹光亮。

养谦上前行礼问好,陈伯一声不响,领着两人入内,仍是在门房里坐了,小厮把送的东西都搁在桌上,陈伯道:“来就来罢了,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像是我贪图你们的东西一样。”

养谦道:“哪里的话,这不过是我们当小辈的一点心意罢了。”

陈伯摇头:“这可不敢当,你是温家大爷,跟我又没什么亲戚关系。”

养谦笑道:“这里没有大爷二爷,只有长者跟小辈罢了。”

陈伯不禁也露出一抹笑意:“我倒是服了你这后生,脾气好,口舌又这样伶俐。你们南边的人可都这样?”

养谦还没开口,琉璃说:“哥哥……格外好。”

养谦虽知道她会说话,突然听在外人面前出声夸自己,顿时一颗心热烘烘的。

陈伯睁大双眼:“这、这是……”

养谦脸颊微红道:“是了,老丈还不知道呢,我妹子能说话了,虽不流利,比先前要好的多了。”

陈伯惊喜交加,看了琉璃半晌:“果然是大喜!恭喜姑娘了!对了,你们吃了饭没有?我正要做去。”

养谦就把买了酒食一节说了,陈伯一拍额头:“我再加两个菜。”

养谦怕他又加上回那些咸酸且辣的菜,实在无福消受,于是竭力拦阻,陈伯早不由分说地去了。

琉璃笑吟吟地坐在桌边,却像是十分高兴。养谦想到上回她吃那腌菜的事,便问:“纯儿,老人家做的那菜,适合你的口味吗?”

琉璃捧着腮,点头:“好吃。”

养谦挑眉,试探问:“真有那么好吃?可……不觉着太酸了吗?”

南人的口味多是偏甜,养谦自己便是如此,实在想不到妹子竟爱好那个,先前也没发觉,不过先前妹子向来都呆呆沉默,给她什么吃什么,倒也不知她口味究竟如何。

琉璃咂咂嘴,忍不住说:“酸菜、菜是这样的。”

“那个叫酸菜?”养谦愣了。

“不、不知道,胡说的。”琉璃吐舌,捂住了嘴,不敢让自己再多话。

不多时陈伯做好了饭,果然有那一盘子“酸菜”,养谦敬谢不敏,一筷子也不想捧场,琉璃倒是欢天喜地。

陈伯吃了两杯酒,却很少动筷子吃菜,只频频打量琉璃。

养谦因为要掩饰自己不爱吃那菜,所以只管热情地向陈伯敬酒。

陈伯又吃了一杯,琉璃突然阻止道:“不、不可吃了。”

养谦一惊,琉璃蹙眉:“就……醉了。”

养谦怕扫了陈伯的兴致,正要说她小孩子不懂事,陈伯却笑道:“是是是,小姑娘说的对,我因为……一时心里高兴,乱吃了两杯,不吃了不吃了,点到为止。”

养谦见他竟听琉璃的话,心里暗自纳罕,突然回头,见那盘子酸菜已经给琉璃吃了一半,越发惊得合不拢嘴,忙给她端开,道:“小心吃多了闹肚子。再说……也给老丈留一点儿才好。”

陈伯哈哈大笑,又说:“多吃些不妨事,这一棵是去年腌的最后一棵,如今天暖,就不好放了。要吃的话就等今儿冬天我再腌了。”

养谦见老头今天格外随和,虽然诧异,但这毕竟是件好事,便笑道:“也不知怎么,我们南边没有这个,纯儿先前也从没吃过这个,第一次吃竟就爱吃,可见是投了缘了。”

陈伯点头:“是啊,是啊,是很投缘的。”

三人吃了饭,陈伯起身去沏了一壶铁观音,又把养谦买的芙蓉糕拿出来摆了碟子。

琉璃因为一时尽兴吃了太多,肚子饱胀,正好吃口茶润润。

陈伯突然对养谦说道:“温大爷,我们这院子后面小花园里,有一棵腊梅晚开,只要折一枝子摆放在花瓶里,满屋子都喷香的。你不妨去折两支过来,带回去给姑娘放在房里。”

腊梅这种东西,范府里到处都是,不过既然是老人家一片好意,养谦也不便推辞,本要叫琉璃一起,却见她靠在椅子上揉肚子,便不禁一笑,自己起身去了。

养谦去后,陈伯叹了口气,道:“就算这菜好吃,姑娘也该知晓些,怎么把自己撑的这样?”

琉璃嘿嘿笑笑,不便回答。

陈伯说道:“你这样,倒是让我想到了我们姑娘,她以前在这府里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每次吃撑了,就嚷嚷说下回再不,谁知下回仍旧不改,还抱怨别人不拦着她呢。”

琉璃听陈伯说起往事,不觉凝神,唇角流露一抹笑意。

陈伯也含笑道:“还有我做的那腌菜,本没名姓,她吃着觉着酸,就一口一个‘酸菜’的叫,所以府里头的人都知道叫酸菜,不过府外头的却都不知道的。”

琉璃听到这里,有点不安起来,毕竟方才跟养谦说话的时候,她不慎说了出来。

不过那会儿陈伯不在跟前儿,应该没听见。

陈伯望着她,缓步走到门口,往外打量了片刻,道:“我知道温大爷想要这房子,你可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走了,为什么我偏留下来?”

琉璃问道:“为……什么?”

陈伯道:“其实我常常想,我若死了就好了,可以跟老主人、小主人他们相聚,但我又想……我死之前一定要守着这宅子,若逢年过节的,他们的魂魄回来了,也好有个地方安歇。”

琉璃听到这里,眼圈刷地便红了。

陈伯站在门口,缓缓回头看向琉璃,眼神竟极慈仁和蔼:“也不知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的不成样子了,我总觉着……纯姑娘你、有点像是我们姑娘呢。”

第30章 进宫

琉璃跟陈伯目光相对,望着老人家浑浊微红的双眼,她几乎忍不住出声相认,想告诉陈伯自己就是陈琉璃,她已经回来了。

相顾无言之际,养谦举着两枝开的金灿灿十分喜人的腊梅回来,笑道:“老丈,这儿的树长得好,花更开得好,那府里的梅花这会子多半都开谢了呢。”

陈伯道:“那府里人多,热闹,梅花捱不住,这里只我一个老头,冷清些,梅花开的久。”

养谦说道:“想必是这花儿也知道人意,所以故意开的久远些,陪着您老人家哩。”

陈伯不由也露出笑来:“听着有理,这家里不仅是人,连花花草草也都是有情的。”

养谦怕在外头耽搁太久,家里温姨妈担忧,便向陈伯告辞。

临别时候陈伯拉住他,低低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等养谦上了马车,才对琉璃道:“方才陈老伯拉着我,听他的意思,竟是松口了。”

“松口?”琉璃正在嗅那梅花的香气,闻言不解。

妹妹能跟自己正常交流了,养谦听着那娇娇弱弱的声音,只觉喜欢,便说道:“就是房子的事儿。老伯说,愿意把房子租给咱们。只是不能卖。”

琉璃睁大双眼:“真的?”

养谦摸摸她的头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方才拉着我就是为了说这话。”

温养谦心里明白,之前他来过多少次,陈伯总是咬紧不松口,突然之间带了琉璃来了两次,陈伯的态度就有所转变,今儿看他对待琉璃的言行,倒像是存着一份格外的敬爱似的。

养谦由衷地感慨说道:“定是妹妹惹人喜爱,老人家便也放宽了心了。”

这句话歪打正着的触动了琉璃的心,她低头望着梅花,不言语。

“是了,还有一件事。”养谦突然道。

琉璃抬头看他,只听养谦说道:“陈老伯还说了,这宅子毕竟是故皇太后住过的,若是租给咱们,倒是不妨,可先前皇帝陛下突然来过两次,所以怕陛下不高兴,要等机会请示过陛下的意思才好行事。”

琉璃点了点头,轻声道:“有道理。”

养谦望着琉璃安静的样子,心里却又想起温姨妈告诉自己有关王光的那件事,养谦当然不敢问琉璃,便只挪到琉璃身边,替她抿了抿鬓边的头发,轻声道:“纯儿,以后哥哥……哥哥不管多忙,都会以纯儿为重为先,好不好?”

琉璃一怔,捧着花看向养谦。养谦知道她心性聪灵,不敢深说,只把真心话当做打趣一般地笑道:“我的妹妹这么可爱,不仅皇帝陛下另眼相看,陈伯也喜欢,如今你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又将及笄,以后登门说亲的人只怕少不了,哥哥竟有点害怕呢。”

这倒是养谦的心里话,之前因为温纯是个痴儿,养谦为人兄长,任劳任怨的呵护照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好生照顾妹妹,毕竟温纯这个样子,是绝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娶,只怕也是存心不良,多半是冲着她绝色的容貌来的,俗话说“始乱终弃”,那又会有什么好结局了?

如今琉璃居然能开口说话,也没有先前那种自闭自僻的痴傻之态,再加上他们跟范府沾亲带故,只怕那些登徒子更加望风而来。

经历了王光的事,养谦不免越想越多,心也越来越乱,只觉着不管妹妹嫁给谁,都让人不得放心。

琉璃听养谦这么说,微怔之下,以花半遮着脸,莞尔一笑。

再怎么换了身体,到底曾经嫁人生子,还是皇太后之尊,所以琉璃从没想过这生还会嫁人。

因此上,先前知道温纯是痴儿后,反而觉着自在。

如今听养谦如此说,琉璃想了想,道:“我……不嫁,可好?”

养谦听她这样回答,眼中反而漾出笑意来,握着琉璃的手道:“好,怎么都好,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哥哥也会好好地照料纯儿的。”

望着养谦温柔的脸,琉璃心中叫道:“啊啊啊,有个哥哥真好啊!”

又过几日,就是三月三,上巳节。

按习俗,城里的男女老幼,上到朝臣权贵,下到平头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出城踏春赏玩,烧兰汤,佩香草,沐浴洗濯,希望能够祓除灾垢,一年康健等。

冯夫人因为年纪大了,不愿劳动,只在家中花园里走了一走,看了会儿花而已,正午吃了饭,正有些懒乏地想要午睡,突然范家二爷范澜匆匆来到,俯身对母亲道:“母亲速起,宫里头来人了。”

冯夫人惊动,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范澜忙道:“不知道,只是传了皇上旨意,叫母亲带了族中有诰命的女眷进宫,另外……”

上前一步,范澜有些疑惑地在冯夫人耳畔道:“不知为什么,传旨的公公特意叮嘱,要带着温家的表妹。”

冯夫人果然诧异:“纯儿?”

范澜点了点头,又道:“不管如何,那公公还在外头立等,母后还是尽快收拾,快些带人入宫吧。”

冯夫人立刻传下命去,命族中的有诰命者几人立刻装扮妥当,又命贴身丫鬟雅儿亲去告诉温姨妈要带纯儿的事。

温姨妈听了,虽不知为何皇帝要见琉璃,可因听养谦说到过跟琉璃跟小皇帝阴差阳错相遇的事,便忙给琉璃收拾妥当。

琉璃因听说要进宫,立刻就能见到儆儿了,也更加喜悦。

温姨妈把满屋子的丫头们都叫进来,梳头的梳头,挑衣裳的挑衣裳,忙的团团转,终于梳了个双螺髻,换了乳黄色胸领绣吉祥团花的绸子衣裳,下衬着粉白色的褶裙,脖子上戴了嵌翡翠攒珠的黄金璎珞,腰间系了玉坠跟香囊。

这样打扮起来,更加绝色动人,满屋生辉,正冯夫人亲自过来瞧如何了,丫鬟们众星捧月地簇拥了琉璃出门。

头前太监引路,车驾往皇宫而去。

冯夫人特叫琉璃跟自己同车,眼见皇宫将到,琉璃按捺不住心情,悄悄掀起帘子往外打量,冯夫人在旁笑道:“好孩子,不用怕,待会儿你只跟着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

虽然面上似云淡风轻地十分沉着,实则冯夫人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虽然之前皇太后在的时候,一年之中,总也有三四次被传进宫说话,并不陌生,但今年皇太后故去,小皇帝的性子没有人能够拿捏准确,而且更还叫她带了琉璃……虽然说最近琉璃的病似有起色,但毕竟“痴儿”的名声在外啊……

在自个儿的府中倒也罢了,横竖不怕,可如果在皇宫里弄出事来,那她就算吃不了兜着走也解决不了。

所以冯夫人手心也暗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今日进宫到底吉凶如何。

很快,冯夫人的担忧成了真,因为第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很快出现了。

景泰殿中,冯夫人率领范府众女眷行礼叩拜,山呼万岁。

但在所有跪地的身影之中,有一道纤袅的影子格外的醒目,那是没有随着下跪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