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儆见他不提自己骂人的事,松了口气,又道:“朕今天累得很,改天再去。”

范垣道:“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练也是手生,久而久之再成了惯例,又如何能有进益。”

朱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说这些,朕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范垣只想探听郑宰思跟小皇帝说了什么,但偏偏朱儆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如果范垣直接这样问起来,他只怕未必肯照实回答。

范垣道:“今儿郑侍郎跟皇上说的是什么?”

朱儆只当他是照例询问自己功课,便道:“无非是《诗经》罢了,今日听得是《关雎》。”

范垣一听,明白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由冷笑起来:“郑侍郎放着《伐檀》《硕鼠》这些有关民生疾苦的不说,反而给皇上说这个?”

朱儆道:“这有何不妥?郑爱卿说这也是‘民情’,何况也是国风里的名篇,朕迟早晚都要学的。”

范垣心知郑宰思这是明目张胆的在“夹带私货”,便道:“郑侍郎除了讲这个,必然还深入浅出地讲了别的吧?”

朱儆笑道:“朕喜欢听郑爱卿讲书,就是因为他课讲得十分风趣。”说到这里,眼珠一转,突然又一笑。

范垣见他欲说不说,便道:“怎么了?”

朱儆却问道:“少傅,温家阿纯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范垣道:“很好。您问她做什么?”

朱儆琢磨着说道:“我听人说,近来有不少人往你们府里提亲,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也没有那么多,谁跟皇上说的……必然是郑侍郎?”

朱儆笑说:“你猜怎么着,郑爱卿他也想……”

“想什么?”

朱儆嘿嘿地笑了笑,却并不回答,眼睛里隐约有些狡黠之色闪过:“少傅,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一见阿纯?”

范垣心中生疑,却仍淡淡道:“她一个民女,陛下总见她干什么?”

朱儆说道:“那我想让她当女官,你又拦着不肯。”

范垣道:“就算是女官也要有资格,她原先痴愚的名声在外,若这样也能当女官,让朝野臣民听了怎么想?”

朱儆哼了声:“你总是有这许多大道理。”

范垣说道:“臣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真的是为了我着想?还是有别的原因?”

范垣凝眸看朱儆,正要问皇帝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朱儆却摆摆手道:“罢了,朕还是去练习射箭了。”

范垣见他又转开话题,便沉声道:“臣陪着皇上过去。”

朱儆道:“我又不会跑了,还用少傅看着?”

范垣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朱儆暗暗嘀咕:“又要考我,若见练的不好,仍旧又少不了一顿训斥。”心里不太乐意,却不敢抱怨出来。

两人往殿外正走,一阵风掠来,朱儆不禁咳了两声。范垣垂头望着这小孩子,不由想起昨夜琉璃跟自己说过的话。

范垣道:“皇上的咳嗽还没好?”

朱儆歪头看他一眼:“已经好了。”

范垣想了想:“如果身上不适,皇上不如别去练箭了。且在殿内养一养。”

朱儆意外:“少傅,你说真的?”

范垣点头:“自然是真,虽然学业不可荒废,但皇上的龙体要紧,不可大意。”

范垣很少说这种体贴软和的话,朱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想要说点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

正这会儿陈太监来到,在旁边听了个正着,此刻见朱儆愣怔着,就忙上前来笑道:“皇上,你瞧首辅大人多关心您,不如今儿就不用去了,照大人说的,好好养养。”

朱儆低头想了会儿,却突然说道:“朕没事儿,就咳嗽两声罢了,不碍事。”

范垣不禁诧异起来,朱儆之前满脸的不情愿,分明是不想去练箭,自己的话正好儿给了他一个台阶,谁知小皇帝非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奋勇地要跳上去。

陈冲也有些诧异,一时猜不透朱儆的心意,只得向着范垣苦苦一笑,也随陪着去了。

皇帝年纪虽小,但要学的功课却极不少。又因本朝太、祖乃是马上皇帝,所以后继子孙也都有了惯例,从小就开始习武,虽然如今太平盛世,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之意罢了。

琉璃昔日在的时候,朱儆还不足五岁,舍不得让他受苦,可自打琉璃不在了,又过了年,所以范垣便请了禁军有名的神射手、统领高值负责教小皇帝射箭功夫。

起初皇帝孩子心性,倒有些兴致勃勃,但练过几次后,便觉无趣,若不是范垣每每督促,只怕早就丢下了。

演武场上,竖着专门供小皇帝练习用的皇缎小靶,朱儆张弓搭箭,倒是练的十分认真。

范垣在旁边打量,虽然朱儆的准头一般,力道也很差,不过胜在态度认真,若能保持这样的劲头,自然不怕练不好,心中略略宽慰。

高统领见小皇帝今儿十分的精神,也颇为高兴,便也越发尽心指点。

朱儆连射了七八箭,其中好歹有一箭撞在了红色靶心旁边,却因为力气不足,又跌落地上,但虽然如此,已经足够让小皇帝高兴万分,旁边的陈冲更是大加赞美,连高统领也鼓掌大赞。

朱儆兴高采烈之余,不忘忙回头看范垣,却见他站在廊下望着这里,脸色仍是淡淡的,并不见格外喜欢。

朱儆不由有些泄气,振作精神又射了几箭,已经很累了,暗中偷眼看范垣,却见他已经看向别处去了,脸色竟有些心不在焉。

朱儆眉心皱蹙,又连续发了数箭,他因心急情切,竟没有一支箭射中的,瞬间很是颓靡。

高统领见小皇帝失落,忙安抚了几句。

陈冲道:“皇上一定是累了,不如歇会儿再练。”

高统领道:“说的是,皇上暂时歇会儿,臣射几箭,给皇上做个样子。”说着,就叫属下把自己的铁背弓拿来。

虽然如此,朱儆却有些担心范垣又说自己偷懒,于是又看范垣,却见他仿佛扫了自己一眼,也没靠前说话,也没别的神情。

朱儆疑惑,正高统领张弓对准远处的靶子,口中说道:“皇上别急,这射箭不仅仅是比的腕力跟准头,还比的是专心跟耐力……”

朱儆听了这句,又看范垣理也不理这边,便大声喝道:“难道你说朕没有专心,也没耐力吗?”说着转身,又嫌高统领碍眼,便推了他一把:“滚开!朕不练了,以后也再不练了!”

高统领本是张弓搭箭给小皇帝示范,此刻正是箭将离弦的关键时候,偏给朱儆推了一推。

手指一擦,高统领手中的弓箭射了出去,准头自然也随着乱了。

但那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雷霆万钧地往前。

高统领厉声叫道:“闪开!”

前方看靶的侍卫本隔着靶子有一段距离,何况也知道以高统领的箭术是绝无失误的,怎会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出现?

眼见皇帝推人,利箭离弦,竟完全脱离靶子,那侍卫躲闪不及,大叫一声,脚下木讷地才挪了一寸,肩头已经中了一箭,带的他整个人踉跄后退,竟跌在地上。

高值丢下铁背弓,疾步奔过去查看此人伤的如何。

朱儆万万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转身呆呆地望着前方。

此刻范垣已经下台阶而来,他看看远处那身受重伤的侍卫,又看向朱儆。

朱儆对上他的眼神,本能地想要后退,却仍嘴硬地说道:“不是我射的!”

“皇上。”范垣拧眉,不悦地冷看着他。

朱儆呆了呆,只顾叫道:“真不是朕,是高统领!”

范垣冷道:“如果不是皇上无缘无故推了高统领一把,以他的箭法,会误射了人吗?”

朱儆咽了口唾沫:“我、我怎么知道……”

范垣道:“早跟皇上说过了,皇上说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何况皇上做些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

早在箭歪了的时候,陈冲就忙上来护住了小皇帝,此刻见范垣诘责,知道这一次祸闯大了,只得说道:“阁老,皇上毕竟、毕竟不是有意的……”

“用你多嘴!”范垣看也不看陈冲一眼,只仍盯着朱儆。

小皇帝仰头看着面前的范垣,乌溜溜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

但他却拼命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是不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远处,已经有人抬了那受伤的侍卫匆匆离开,高统领满头大汗,双手遍是鲜血。

范垣收回目光,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倘若明明错了却拒不承认,岂不等于黑白颠倒。不认错误,不思悔改,矢口狡辩,这比无心做错了事更可怕,也更可耻!”

朱儆毕竟年纪小,无法应对这些厉害的言辞。他索性吸了吸鼻子,叫道:“好啊,既然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那我索性就再做一件!”

范垣一怔,不解小皇帝在说什么。

朱儆昂头对上范垣沉静幽深的目光,叫道:“你不是不愿意阿纯嫁给郑侍郎吗?朕偏偏要给他做主,朕要给他……给他赐婚!”

话音刚落,范垣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小皇帝。

在朱儆看来,首辅大人原本沉静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可怕,他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你、你要干什么?”

第46章 赐婚

范垣盯着小皇帝朱儆,怒气燃烧,几乎让他无法自制。

这幸而是皇帝陛下,倘若是他的儿子,只怕立刻抓过来,先狠狠地痛打一顿。

任凭范垣再明见万里,也算计不到郑宰思在背后使了什么阴招。

郑宰思是个极敏捷狡黠之人。

郑家的人不同意郑宰思娶温家阿纯,范垣这边当然也是不许的,对郑宰思而言,简直似内忧外患,且不管哪一方面都势力庞大,他绝不能正面相抗。

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就束手无策,就此罢休。

但若郑大人若也能这样轻易放弃,他就不会是郑宰思了。

宫内演武场的这一场平地波澜,郑宰思虽然猜不到,但范垣见了朱儆后一定会生出事端来,这却是郑宰思意料之中的事。

从给朱儆念《关雎》开始,到谈到自己的婚姻,不动声色中引到自己所要提起的亲事之前,郑大人心中已经盘算的妥妥当当。

原先郑宰思讲课的时候,就常谈天说地,无所不至,所以这一次,小皇帝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朱儆当然不会懂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只不过随口闲谈罢了,好歹总比干巴巴地背诵念习有意思的多。

那会儿朱儆笑问:“郑爱卿,那你是不是也‘君子好逑’了哪家的‘窈窕淑女’啊?按理说你也该成亲了,朕隐隐地听说你们家好像也给你看好了?”

郑宰思等的就是皇帝的这句话。

但他并没有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回答,而是眉峰微蹙,沉默了一刹那,然后才笑道:“皇上听谁说的?”

朱儆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立刻看出他有所隐瞒:“怎么,难道朕听错了?”

这一次,郑宰思敛了三分的笑意,微微垂头轻声叹了叹,才道:“皇上没有听错。”

朱儆见惯了他嬉笑自若的样子,突然见流露出如此惆怅表情,大为惊奇:“若没有听错,这是大好事,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郑宰思勉强一笑:“皇上,咱们还是继续看书吧。”

“你有什么事瞒着朕?”朱儆的好奇心发作,势必不依不饶。

郑宰思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才说道:“臣心里有个人,只可惜是个求不得的人。”

朱儆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是说,你心里有了一个窈窕淑女,但不是你们家给你看中的哪个?”

小皇帝的语气里已经忍不住流露出惊喜。

对朱儆而言,宫内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死板,每天都按部就班的,上朝,听课,习武,用膳,安寝……还要时不时地被耳提面命的训斥,突然间听到这样的话,对天性好奇的小皇帝来说简直是太过刺激新鲜、求之不得的新闻故事。

郑宰思苦笑,看一眼朱儆。

朱儆见他不回答,便一跳而起,拉着他衣袖道:“到底是怎么样,那个女孩子是谁?是哪一家的姑娘,朕可认得?你倒是快说呀!”

“皇上……认是认得的,”郑宰思叹了口气,幽幽然道:“只不过,臣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

“臣怕皇上会怪罪,也怕……有人会怪罪。”

郑宰思行事爽快,从不肯瞻前顾后,向来是个最洒脱的人,如今却流露出如此忌惮的样子来,实在吊足了朱儆的胃口。

小皇帝自觉心里好像有一只小猫在不停地挠爪子:“朕、朕不会怪你,赦你无罪就是了,你只管大胆地说来,你要不说,朕才治你的罪!”

郑宰思却又看向旁边。朱儆眼珠一转,立刻先打发伺候的奴婢们都退下了。

郑宰思这才上前,低低地在小皇帝耳畔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朱儆果然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是温家阿纯?”

郑宰思有些赧颜,低头道:“请陛下恕罪。”

朱儆呆呆地瞪了郑宰思半晌,郑宰思喜欢的是温家阿纯,这让小皇帝心里的确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想想看其实跟自己也没什么大关系。

朱儆问道:“你、你怎么会喜欢阿纯?”

当初人人都知道温家阿纯痴愚,且又是个哑巴。

而郑宰思却是个眼高于顶的风流才子,在小皇帝看来,他喜欢上那样简单的温纯,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郑宰思道:“若说为什么喜欢……倒也没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就喜欢罢了,许是缘分。这个等皇上大了就知道了。”

朱儆一愣,继而摆摆手道:“这个有何必等朕大了?朕这会儿也是很喜欢温家阿纯的,不然先前也不会想让她进宫当女官了。”

郑宰思的脸色有些奇异,思忖说道:“可……可这大概跟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不同,毕竟,皇上并没有想娶阿纯,是不是?”

朱儆皱眉想了半晌,他毕竟是个才五岁多点儿的孩子,哪里会想到那么遥远的事,便笑道:“这倒是。”

郑宰思叹了声,摸摸鼻子苦笑:“可惜,臣也是白想念而已。臣跟温家阿纯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朱儆复又诧异,突然想到方才郑宰思说“有人也会怪罪”的话,便忙又问:“你刚刚说还有谁会怪罪?”

郑宰思道:“臣指的,是首辅大人。”

“少傅?”朱儆又瞪圆双眼,“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郑宰思也露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说道:“这个其实臣也不太明白,只不过,首辅大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臣对阿纯有心,很是不快呢……”

朱儆震惊非常。

但他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范垣喜欢温家阿纯”这一节上去。

毕竟在小皇帝的心目中,范垣这种人,古板端直,只懂训斥管束自己,处理朝政内务,而且他一直都没有婚配,年纪又大,还有点儿不良传闻。

综合以上种种,小皇帝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印象,隐隐觉着范垣一辈子就都是现在这种状态,一早把他剔除了会好逑“窈窕淑女”的那种君子一类,更何况对方是“温纯”。

小皇帝抓抓额角:“他虽然是温纯的表哥,但却也管不到她的终身上,他又为什么会不高兴?难道他们也给阿纯选好了人家?”

郑宰思笑道:“这个也未尝不可能,也许已经挑好了比臣更强百倍的人,又或者,是因为我在首辅大人跟前儿一直都不讨喜,所以才不想把阿纯许给我……”

朱儆点点头,若有所悟。

最后,郑宰思默默说道:“今日臣跟皇上说的这些,皇上可千万别告诉人去,免得又生事端,且让首辅大人知道臣跟您说了这些,恐怕……”

他顿了顿,低声道:“反正这件事是没法子的,从此死了这条心就是。”

这不动声色之中,郑侍郎已经把自己想表达的都给小皇帝种在心里了。

郑宰思之所以这样做,是他揣摩透了朱儆的心理,小皇帝聪明,但也叛逆,他当然敬畏范垣,可因为范垣屡屡教诲严苛,不近人情的……所以小皇帝对范垣同时又有些憎厌。

再加上在出宫的时候郑宰思又在范垣跟前挑了那么一次。

他猜到范垣会“关心则乱”,但以范垣的性情,绝不会当面询问朱儆。

然后,只要范垣跟朱儆不知为什么再度起了争执的时候,小皇帝想到此事,一定会做出点什么来。

一切正如郑宰思掌握。

当时郑宰思跟朱儆诉苦后,小皇帝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郑侍郎如此,他反而不服,且心中已经想到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