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笑了笑,恨不得摸摸他的头以表扬。

手一抬起,又按捺地放下:“皇上为什么会生范大人的气?”

朱儆听她问起这个,满心的委屈像是找到了一个口子,低下头,嘟着嘴道:“那天朕身上不舒服,可还是听他的话去操练了,并没有偷懒,但他一点儿也不理睬,只是在朕……不小心推了高值之后,才跳出来骂朕。”

说到这里,小孩子吸了吸鼻子,不肯让自己掉泪,只是嘀咕着说道:“横竖我做什么也不会让他高兴,我做的好,他也不说好,我做的不好,他就不肯放过了。”

朱儆这一场病,一来是因为原本就有点小症候并未痊愈,二来,却是因为那天跟范垣对峙的时候,受了惊吓。

往日还有个琉璃替他开解劝慰,小皇帝也能把心事尽情地告诉母后……可现在,伺候他的人虽然多,却自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取代母亲的位置。

小孩子只能把所有都闷在心里,内忧外感,自然就病来如山倒。

琉璃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情难自禁:“皇上……”唤了声,便把朱儆又抱入怀中。

朱儆靠在她的身上,起初还有点不适应,但是慢慢地,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心底滋生。

小皇帝闭上双眼,想起昨夜,自己也是给人这样温柔的抱着,那会儿他还以为是母后回来了。

母子两人相互依偎,沉默了片刻,琉璃才说道:“皇上,其实范大人,他不是个性情外露的,他心里虽会关心记挂着人,面上却很少显露出来。而且他是首辅,你是皇上,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想要你好,可又怕纵容了皇上,所以不免对你要严厉些。”

朱儆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母后也跟我说过。”

琉璃咳嗽了声:“是呀,你看,皇太后也跟我一样的想法,而且范大人是、皇太后器重的人,也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他们两位看好了的,一定不会差的,皇上您觉着呢?”

朱儆眨了眨眼,终于小声说道:“我自然也这么觉着,但是……”

“但是怎么样?”

“他……很凶。”

“凶?”

朱儆开始并没回答,又过了会,才低声道:“母后去后,他、他疯了一样,杀了好些……宫里的人。还把朕身边的人都换了,只留下了赵添,朕没了母后,身边几乎都没有熟悉的人了。”

琉璃听朱儆突然提起这件事,一愣之下,心头隐隐作痛,也无法好好安慰他了。

琉璃也明白儿子的心思:对才失去母亲的朱儆而言,本就极为孤苦无依了,若范垣一反常态的杀人,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杀到他的头上?

一念至此,忙把儿子又抱紧了些。

虽然琉璃没有说话,朱儆却仿佛察觉到她关切忧虑的心意,便又继续控诉般说道:“还有……上回他还要把圆儿也杀了。”

“圆儿?”琉璃疑惑。

朱儆道:“是赵添给朕的一只小狗。”

琉璃哑然失笑,又问道:“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呀?”

朱儆道:“因为母后之前在宫外的时候,也有一只叫圆儿的小狗。”

琉璃当然知道是这个原因,只是听朱儆亲口说出来,仍觉着心里悲欣交集,便低头在朱儆的额角蹭了蹭。

却又怕自己太过露了行迹,琉璃便问道:“范大人……为什么要杀了圆儿?”

“因为……”朱儆有点不大好意思,这个却是他犯错在先,很不想让琉璃知道真相,于是小声嘀咕说:“也许他不喜欢我起的名字。”

琉璃的眼前,却又出现当年不懂事的时候所画的那两个狗牌。

她不禁笑了笑:“那圆儿最后怎么样了?”

朱儆道:“幸而陈公公帮朕把它藏起来了。你要不要看看?可爱极了。”

琉璃忙道:“等皇上病好了再看不迟。”

朱儆自来不曾跟宫里的人说这么多心里话,这时侯跟琉璃相对,母子两人气场相合,病中的朱儆更俨然把琉璃当做了“母后”般,所有不能说的话都跟琉璃都说了,一下子,好像压在心中的大石陡然清空。

他的心病去了大半,加上太医的药得当,身上的病自然就好的更快了。

到了傍晚时候,人已经能吃能喝,恢复了七八分精神。

***

下午,范垣徐廉等几位朝臣照例前来探视,见小皇帝恢复的这样好,纷纷恭贺称颂。

在一片颂扬声中,范垣一如寻常的冷静,只在众人消停后,他道:“昨日未经皇上允许,便将阿纯带进宫里,是臣逾矩了,请皇上降罪。”

朱儆道:“这次也多亏了阿纯看护,朕才能好的这样快,少傅无罪,反而有功呢。不过你什么都有,朕也没什么可赏赐你的,就把你的功都给阿纯,朕格外赏赐她些东西就是了,你说呢?”

皇帝从来人小鬼大,朝臣们听了,各自莞尔。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臣替纯儿多谢皇上。”

朱儆道:“不必,阿纯要谢自己会谢朕的,不过,朕还觉着有些咳嗽,今晚上就留她在宫里多陪一日,少傅觉着如何?”

范垣皱眉:“这个……只怕不妥……”

徐廉突然说道:“既然于皇上龙体有益的,自然应该。首辅大人就不必多虑了。”

朱儆点头。

范垣便道:“那臣遵旨就是了。”

琉璃虽然知道这很不合乎规矩,但对她来说,能跟儿子多相处一刻都是千金难求,何况小家伙如今身体欠佳,自然地好好地看着,少不得先把那些规矩之类的按下。

众臣请安过后,鱼贯退出,范垣缓步走在最后。

正要出殿,小太监赵添跑来:“首辅大人请留步,皇上还有一句话交代。”

范垣随他返回殿内,却见是琉璃从里头小步跑了出来。

赵添早识趣地退后了,琉璃走到范垣身前:“我……”突然想起礼节,就把膝略屈了屈,“表哥。”

范垣瞥着她,也不言语。

琉璃拉拉他的衣袖,往旁边避了几步,才悄声问说:“你怎么没告诉我,赐婚的事?”

范垣不答反问:“皇上是怎么说的?”

琉璃道:“他是小孩子,赌气说的话,你怎么也要跟他一样?”

范垣一听,就明白朱儆是怎么告诉的了。

不禁冷笑:“你怎么忘了他的身份?九五至尊,金口玉言,难道皇上说的话,随便一句就可以是赌气使性子说出来的?”

琉璃噎住,半晌低声又说:“师兄……就算如此,你只教导他就是了,怎么好也让他赐婚?”

这件事,范垣当然有他自己的小心思,此刻却一点也不露出来,只冷道:“我不如此反将一军,难道就等着让他跟你跟郑宰思赐婚?”

“当然不是!”

“那就给我赐婚。”

“师兄!”

两人目光相对,范垣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口里说出的话,没有什么赌气的话,如今皇上病着,我且不提这件。等他好了,我必还是要说的。”

琉璃着急道:“你不能这样!我都答应过了,何必再让儆儿……何必再赐什么婚!”

范垣说道:“那你就认为,是给皇上一个教训,让他长一长记性,以后少赌气使性子。”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琉璃追了两步,见他大袖飘摇,已经出殿去了。

这夜,陈太监跟琉璃,太医院的方首座跟两名太医仍是守夜看着小皇帝。

琉璃因昨夜无眠,今儿又熬了大半天,入夜的时候实在有些撑不住,吃了半碗粥,就趴着睡倒在御榻旁边。

朱儆却因为白天养足了精神,一时竟没有睡意,在榻上翻了个身,看着琉璃的睡容,突然问陈冲道:“陈公公,阿纯长的很美吗?”

陈冲笑道:“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皇上自个儿觉着呢?”

“朕不知道,”朱儆摇摇头,怕惊醒了琉璃,小声道:“连郑侍郎都喜欢她,可见一定是绝色美人了。”

陈冲便说道:“这个老奴可不知道了。”

朱儆打量了琉璃一会儿:“昨晚上,是她一直都守着朕的?”

“可不是?真是多亏了阿纯姑娘了。”陈冲含笑说了这句,欲言又止,只是垂了眼皮低头下去,“也是皇上洪福齐天。”

“昨晚上,朕昏迷不醒的,以为是母后……真的跟母后在身边一样。”朱儆的眼圈发红,心里涌起无限思念,却终于只化成了无奈的一声:“唉。”

次日,琉璃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睡在御榻之上。

一瞬间,几乎有些分不清楚这是曾经,还是现在。

直到有女官上前行礼伺候,口称“温姑娘”。

琉璃忙从榻上下地,见朱儆不在,先问道:“皇上呢?”

女官道:“皇上在外间。”

琉璃忙忙洗漱了,正要出外,就见朱儆从外进来,身边除了陈冲外还有一人,竟是郑宰思。

要不知郑宰思的心思还罢了,突然知道他想娶自己,又不期然地对上郑大人明亮的眼神,倒让琉璃略有些窘然不安。

朱儆见了琉璃,便道:“你醒了?一定饿了。”陈冲忙吩咐人传膳。

琉璃见朱儆已经好了,且郑宰思在侧,便道:“不必了,皇上,我、我也该出宫去了。”

朱儆皱眉:“急什么?又没有人催着你。”

郑宰思笑道:“皇上,纯儿姑娘是怕在宫里留太长时间,会招人非议。也是她为皇上着想才着急走的。”

朱儆笑说:“是吗?那就更加不妨事了。”又兴致勃勃地对琉璃道,“等吃了饭,朕带你去见圆儿,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郑宰思道:“皇上,病才好就不要着急先去,要给人听见了……以为皇上一心贪玩的,反而不好。”

朱儆皱眉,脸上有些不太高兴。

琉璃也说:“郑大人说的有道理,也到底要听太医的话。多吃几副药巩固巩固才好,别的还在其次。”

朱儆看看她,又看看郑宰思:“为什么你们一唱一和的。”

郑宰思故意侧耳一听:“哪里有唱,臣怎么没听见?”

朱儆打量着郑宰思,不禁嗤地笑了。又想了想范垣,便敛了笑对琉璃说道:“阿纯,我喜欢郑爱卿多些,你呢?”

琉璃不解:“我?我不懂皇上的意思。”

朱儆却点头道:“朕是说,如果你真的要嫁人,郑爱卿自然比少傅好。”

琉璃又是愕然,又是无地自容,叫道:“皇上!”

朱儆不禁问道:“难道你不是这么觉着?”

郑宰思在旁听到这里,便笑说:“皇上,你抬举微臣,微臣感激,只是你这叫纯儿姑娘怎么回答?她一个姑娘家,自是不好意思说的。”

朱儆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然也是喜欢的了。朕听说外头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你,就算是这宫里,也有不少宫女偷偷地喜欢你吧?”

郑宰思摸了摸鼻子,仍是带笑:“皇上又说笑了,给人听见了可了不得。”

琉璃心中微刺,蓦地想起范垣所说“金口玉言”,便道:“皇上,这种玩笑开不得。”

这也只有郑宰思,素日跟朱儆玩笑惯了,才不当回事,如果是其他的朝臣,听了朱儆这话,只怕要诚惶诚恐,唯恐大祸临头。

朱儆不以为然道:“朕随口说说罢了。没什么要紧。”

琉璃忍不住道:“皇上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有些话一定要避忌些才好。”

朱儆正跟郑宰思说的有趣,突然听了这样的劝谏,不由刺耳:“你怎么也跟少傅学会了,总来教训朕。”

琉璃一愣。

朱儆皱眉说道:“朕差点忘了,你们还是亲戚……当然也是向着他,怪不得从昨晚就说他的好话。哼,你可不许跟他学,也不许你再说那些,要是再敢说,朕就治你的罪!”

先前跟琉璃相处,小皇帝是病中,不免无依无靠格外柔弱些,如今病已经好了,且又当着郑宰思的面儿,又听琉璃说的都是自己不爱听的话,竟又发了脾气。

此刻这话虽然是半真半假的,琉璃听在耳中,却觉着心头森凉。

郑宰思看着琉璃突然微变的脸色,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你只顾玩笑不打紧,留神别吓到纯儿。”

朱儆并没放在心上,反回头对琉璃道:“你看郑爱卿多好,还护着你呢。”

琉璃却已笑不出来了。

她艰难地咬了咬牙咽了口唾沫,也把那些话咽下去,看一眼朱儆,一声不吭,转身往外就走。

陈太监正在身侧,见状忙道:“温姑娘……”本想要拦劝住她,不防两人照面,琉璃蹙眉扫了他一眼,陈冲竟鬼使神差地低头后退了一步。

朱儆则呆了,半晌才叫道:“喂!你……你去哪呢?”

郑宰思凝视着琉璃的背影,对朱儆道:“我看纯儿的脸色很不好,也许是身上不适,皇上别急,臣去看看。”

朱儆忘了生气,忙道:“快去!”

第50章 教子

在跟朱儆相处之时,琉璃虽然每每留意,不让自己逾矩过分,但是母子相见,又怎么能把那股骨血天性压制的一丝不露?何况朱儆还这样小,琉璃又从来爱他如性命一般,所以时不时地仍会真情流露,无法自禁。

但是琉璃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毕竟已经不是“陈琉璃”,同样的话,在之前的她说出来,便是母亲对于儿子的教诲,朱儆一定会听,就算小皇帝心中不怎么喜欢,也一定得恭恭敬敬高高兴兴地答应的。

但是现在,她是“温家阿纯”,算来竟是一个陌生人,朱儆是有点“喜欢”她,但是倘若朱儆脾气发作,一句“治你的罪”,已足够让琉璃万劫不复了。

现在虽然他半是玩笑,但一旦他当真起来,又怎么样?

琉璃听着朱儆的话,心中着实难受之极,她知道这是亲生儿子,所以满心的喜欢爱护,但是相见不能相认也就罢了,朱儆一句“治罪”,让她情何以堪。

撇下那小孩子,琉璃疾步往外的时候,泪已经禁不住掉了下来。

将出殿门,身后郑宰思追了上来:“纯儿!”他一个箭步抢到琉璃跟前,伸手将她拦住。

琉璃止步,又试着从旁边绕过去。

郑宰思笑着以身体挡住,道:“你要去哪里?”

琉璃见他竟不让路,便抬头看了一眼:“我要回府去。”

郑宰思凝视着她带泪的眼,微微一笑道:“你还真生皇上的气了?”

琉璃的心里沙沙地疼:“我哪里敢。”

郑宰思道:“你怎么也像是首辅一样?”

琉璃听了这句,横他一眼,扭身又要走。郑宰思张开双手拦住,笑说:“你听我说完了。首辅大人并不把皇上当小孩子,只当他是个帝王般严苛对待,你怎么也不把皇上当小孩子了?小孩子性情反复无常,有时候喜欢信口开河,你难道不知道?方才皇上也不过是说了两句玩笑话,怎么你就当真了?”

这些,其实也曾是琉璃想劝说范垣的话,如今听别人劝起自己来,才明白范垣听见这些时候的心情。

琉璃低声说道:“我怎么会不明白?但是他……”

她从来不忍心说自己的儿子,可是现在,从不是“皇太后”的角度来看,却才明白范垣的心意。

琉璃默默道:“他说一句话,是能决定人的生死的呀。”

郑宰思点头:“我当然也明白,皇上其实也明白。”

“他明白……竟还说?”

郑宰思道:“要不怎么说皇上还只是个小孩呢?你难道指望着皇上现在就能英明神武,像是先帝一样?”

琉璃被他说的想笑,听见提“先帝”,又有些伤感。

郑宰思见她不言语,就说:“皇上当然会英明神武,但得等他一点点长大之后。现在,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且又……没了母亲,说句不该说的话,皇上已经很可怜了。比起其他的百姓家的孩子,少了多少乐趣,且又没有父母爱护照顾……你说呢?”

琉璃听到这里,双眼中的泪犹如六月的雨,纷纷地落了下来。

郑宰思望着她:“其实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所以你对皇上也那么……无微不至的,既然明白,就不要因为一点小事生皇上的气了,对他要多些耐心才好。”

看着琉璃哭,但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强忍着,肩头微微地抖动。郑宰思顿了顿,伸出手去,仿佛想握着她肩头,好好安抚,但终究不曾。

手指小心在她肩头碰了碰,又悄然缩回。郑宰思温声道:“好了,别哭了,这里不是落泪的地方。”

琉璃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眼睛,勉强看一眼郑宰思:“郑侍郎,多谢你开解我。”

郑宰思看着她通红湿润的双眼:“何必谢,只要你能别那么伤心,好好的,我也就……”喉头一动,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