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这才想起来上次答应他的,略有些心虚,忙辩解道:“不是单独,是跟彩丝一块儿遇见的。”

范垣冷着脸,突然俯身。

琉璃吓了一跳:“干什么?”这会子想到的,竟是先前所见的郑宰思跟范芳树的情形。

谁知却是多心了,范垣并无别的企图,只是在她脸颈边轻轻一闻:“哪里来的酒气?”

琉璃道:“我没喝酒。”

范垣眼神不善:“没喝酒那是哪里来的酒气?”

琉璃举起衣袖嗅了嗅,仿佛稍微有点酒气,但不太明显,便笑道:“许是哪里不小心碰到了的。有什么要紧,你的鼻子怎么这么尖。”说到鼻子尖,不免想起了圆儿,待要打趣,可看着范垣的神色,却委实不敢多说。

此时范垣的神情,却不像是“有什么要紧”,反而越发阴云密布,甚至隐隐有些雷霆震怒。

琉璃知道他又生气了,忙收了玩笑之心,只陪笑道:“回头我换一身衣裳就是了,我真没喝,不信回头你问彩丝。”

范垣冷道:“这是外头的烈酒的味道,你若喝上一口也就醉死了,难道我不知道?”

琉璃听了这句,陡然间才明白自己身上的酒气是哪里来的,只可惜虽知道,却是万万不能告诉范垣的。

范垣竭力隐忍:“郑宰思呢?”

琉璃低低嗫嚅道:“郑大人醉了……醉倒了。我方才扶了他一把,许是那时候沾上的。”

范垣却不再看琉璃,反看着她身后。

琉璃不解,回头一看,却见郑宰思也正沿着甬道缓步而来,脸色虽微红,神情举止倒还算正常。

郑宰思意态休闲:“首辅大人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

范垣不言语,目光沉沉。

郑宰思笑道:“大人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倒像是我脸上有花,我当初虽是探花,却白辜负了探花这名号,真正的花也不曾探到一朵,可惜可惜。”

范垣冷冷说道:“郑侍郎,风流也要有个底限,花虽好,探错了是会出事的。”

郑宰思道:“哦?那可得好好请教首辅大人,什么花儿探错了能够致命?”

“你不知道?”范垣反问。

琉璃再驽钝,这会儿也听出两人话中有话,针锋相对。

琉璃忙道:“郑大人,你不是醉了吗?你若能走,快回去喝醒酒汤吧。”

郑宰思目光转动,笑看琉璃:“我还没谢过纯儿方才扶我,多亏了你,不然我不知会怎么样,撞个头破血流也说不定,只是劳乏了你了。”

琉璃知道他这个人不可以常理测度,说的话半真半假,难以揣测其用意。

如今只想他快些走,便不搭腔,只又拉拉范垣的衣袖道:“表哥,你跟哥哥见过了没有?东城向前还念道你呢。”

范垣突然道:“既然郑侍郎不知道什么花探错了足以致命,不如我告诉你。”

郑宰思笑吟吟道:“请首辅大人指教。”

“有主儿的花,万万别碰。”

郑宰思挑了挑眉,竟是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名花有主?那不知……”

一句话还未说完,范垣淡淡扫了郑宰思一眼,转身。

长指把琉璃的下颌一挑。

范垣俯身低头,吻落。

郑宰思本是一脸轻松,眼前蓦地出现这样的场景,就仿佛天降一把无形的刀,把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都给横空截断,同时也将他云淡风轻的面具给打碎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不由己而近距离地看着这一幕——

偏生此刻,彩丝引着温养谦一块儿而来,拐弯的时候,彩丝正说道:“就在前面,纯儿在看着他呢。”

温养谦很是担忧,拧眉叹道:“都是他替我挡下了几杯酒闹的……”

两人一说一答之间,已经看见前方甬道中的场景。

彩丝先是一愣,继而忙遮住双眼,转过身去。

养谦一震之下,继而大步往前,拧眉喝道:“范垣!”

范垣正徐徐地松开了琉璃,只是这一吻,虽是向郑宰思宣示,但却勾起了心中的无限渴望,竟是意犹未尽。

他瞥一眼郑宰思,不出所料,郑某人脸色灰败,呆若木鸡,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笑嘻嘻的可恶模样。

大获全胜。范垣心中竟升起一种类似报复成功的快意。

只不过另一边就不容乐观了。

无意中目睹了这一幕的温养谦,怒火升腾地赶了过来。

而琉璃因为被他光天化日下这么亲过,失魂落魄,一时没有反应。

范垣缓步上前,把她半挡在身后。

养谦本要先把琉璃拉过去,见范垣挡着,便道:“你不要忒过分了!”

范垣道:“请见谅。是我一时情难自禁。”虽说着逾矩的话,他的脸色却仍是一派的正人君子。

养谦本以为上次听他跟温姨妈的表白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没想到今日遭受连环打击。

听到这种话,简直匪夷所思:“你、你……无耻之尤!纯儿你过来!”

琉璃总算反应过来,听养谦呵斥,便从范垣身后转出来。

只是再次被捉了现行,未免无地自容,就深深地低着头,心里却也不免怨恨范垣。

为什么他每次做这种事,都会给养谦撞见。

又从来也知道他是个性情内敛冷淡,喜怒不形于色的,又为什么偏要当着人的面儿干这个。

范垣见温养谦厉声唤琉璃,便道:“一切在我,不要为难她。”

温养谦给他气的七窍生烟,上次他亲眼目睹也就罢了,如今更狠,当着郑宰思的面竟然就……他当自己的妹子是什么?

但虽然有满腹愤怒的话,此刻却不好尽情出口。

突然郑宰思道:“呵呵,谦弟不必动怒,这也是人之常情,心心念念的名花终于有主,别人看一眼都觉着冒犯了,妒火燃烧,情难自禁也是有的。”

他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温养谦的肩,又看向范垣,笑道:“我今儿也是长了见识了,想不到首辅大人还有这般怜香惜玉、罕见的一面,难得难得,只不过,窃以为要如此这般,最好要等到成亲后,那会子要多少的闺房乐趣没有?何必要在急于一时,我倒是无妨,给别人看见了,只怕对纯儿不好……”

养谦听了这一番话,觉着郑宰思通情知理,明达豁然,由此更加恼怒范垣。

养谦握住琉璃的手:“跟我回去。”又忍不住说道,“以前是亲戚来往,倒是不必太过避忌,如今是有婚约的,再如此成何体统!以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私下里见他!”

琉璃呆了呆:“啊……”

范垣皱眉,养谦却不等他开口,便冷笑道:“也请四爷收敛些,别再做这些有失身份的行止了!不然,我也要禀告母亲,再好好商议商议,看看四爷到底是不是个值得嫁的君子!”

养谦说罢,不由分说拉着琉璃就去了。

身后彩丝一直不敢上前,见状忙忙地也追着而去。

剩下郑宰思跟范垣两人,郑宰思笑道:“今儿虽醉了,倒难得看了一场好戏,首辅大人,继续回去喝酒吗?”

范垣冷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郑宰思望着他的背影:“是了,方才您说的名花,不知是什么花?”

范垣不答。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郑宰思道:“我觉着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不知四爷觉着如何?”

范垣冷冷一哼。

郑宰思忖度道:“只不过牡丹又称花中之王,想来唯有人中龙凤可以匹配,放眼这偌大京城,也只有首辅大人堪能独占花王了。”

范垣听到这里,头也不回道:“你知道就好。”

郑宰思仰头笑了两声,拱手道:“那我就先祝您跟纯儿姑娘永结鸾俦,百年好合了。”

范垣回头。

四目相对,范垣突然道:“听说郑家已在筹备侍郎的亲事,郑侍郎自然是心畅神怡乐不可支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先前所提的有关吏治变动的策议,还是要限期草拟妥帖为好。”

郑宰思略略敛了笑容:“请首辅大人放心,绝不耽误。”

范垣却微微一笑:“这我就放心了。正如你方才所见,近来我因初尝闺房之趣,颇有些无法。自。拔,只怕郑侍郎到时候也同样沉湎其中,无心正事。且那会儿我必然是要多休几日,尽情陪陪娇妻,未免会顾不上朝政了,所以现在催的急些,侍郎该明白我的苦心吧?”

他用一本正经温和平淡的口吻,波澜不惊地说出这些话来,杀伤力却是加倍。

两人彼此相看,顷刻,郑宰思又笑道:“大人苦心孤诣,下官又怎会不明白?”只是这笑容里像是拧了点黄连汁,又涩又苦。

范垣笑意淡然扫他一眼,这才转身而去。

身后郑宰思望着他大袖飘摇离开的背影,双拳在不知不觉中紧握,直到尾指的指甲刺入掌中才觉出一丝刺痛。

第60章 野心

养谦拉了琉璃回房,心中怒火无法消停。范彩丝本还想同他多相处相处,可见他脸色异常,知道不是时候,只好讪讪地先去了。

养谦见屋子里竟没有人,少不得先按捺怒气,便问琉璃事发经过。

上回给养谦无意撞破,琉璃还可以搪塞说是自己主动乐意的,但这回是当着郑宰思的面,那些说辞当然不管用了。

琉璃无可辩驳,只好垂头低声地说道:“哥哥别生气啦,以后再也不了。”

养谦顿足,却也明白这种事跟琉璃没什么关系,毕竟若不是范垣轻狂,自己妹子又怎会如此,而那人若做出来,她一个小女孩儿又怎么抵抗的了。

养谦思来想去,对琉璃说道:“好妹妹,哥哥不是对你生气,更不会对你生气,这件事原本不是你的错,都是他……唉,我真后悔!当初该咬紧牙关不答应的。”

琉璃听他叹出这句,忙道:“哥哥,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改天……我会跟他说,不叫他再、再……”

养谦见她脸上涨红眼中含泪,心中忍不住难过,只觉着这样单纯的妹子落入范垣的手中,简直是羊入虎口,她居然觉着能说服范垣么?那人如果是肯听人劝的,上次经过花园事件后就该收敛,又怎会在今日变本加厉?

养谦满心忧闷,无处排解,只把琉璃的手握了一握:“好了,哥哥不说了,不过这阵子你别再跟他见面,纵然他来,你也不要理他,可记住了?”

琉璃只得答应。养谦又出门,叫了好一阵,小桃才跑了回来,原来方才她跟几个丫头一起在花园里掐花玩耍去了。

养谦训斥了她一顿,叫她以后不可擅自跑开。

养谦素日是极好性情的,今日如此疾言厉色,把小桃吓得忙不迭答应。

直到养谦走了,小桃才蹭进房里来,询问琉璃:“姑娘,爷是怎么了,怎么发这样大脾气?”

琉璃道:“多半是今日人多,应接不暇的,有些烦躁。”

小桃说道:“我猜也是这样,先前我看二小姐在,又见东城少爷也来了,怕扰了你们说话,才跑出去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琉璃见她果然怕了,笑道:“不打紧,不是真心怪你的。”

小桃道:“虽不是真心怪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大爷这样生气,真真怕死个人。”

当日应酬完毕,温姨妈回来,同琉璃闲话说起,道:“今儿可是难得,四爷也忙里偷闲的来了一趟,还特去见我了呢。难为他,真是礼数周全。”

琉璃见她高高兴兴的,显然不知道夹道里的事,便敷衍了两声。

温姨妈又道:“只是你哥哥不好。”

琉璃吓了一跳:“哥哥怎么了?”

温姨妈道:“今儿到底人来的多,他心里也没个数,喝醉了。”

琉璃听是这个,略放了心。温姨妈叹道:“不过也罢了,好歹也让他喜欢喜欢。自打上京来,他也着实劳苦了。如今总算顺利考中了,得了官儿,又总算寻了这个妥帖的地方……你的终身又有了,想必他心里高兴,不免就多喝了几杯。”

琉璃听着说她终身有靠养谦高兴那句,心想:“只怕正是相反呢。”却不敢做声,只说:“母亲去看过哥哥了?如今他回屋里了没有?”

温姨妈道:“才回来的时候我看过了,已经躺下了,睡一觉就好。你就不必去了,等明儿他醒了再说话。”

因此这日便如此过了。次日,养谦酒醒,出门自往翰林院而去,到了正午,放下手头公务,正要起身,就见郑宰思从外进来。

养谦忙行了礼,请他落座,亲自倒茶:“郑兄怎么这会儿来了?”

郑宰思笑道:“听说昨儿你喝醉了?白瞎我替你挡了那许多。”

养谦也笑回说:“你都醉了,我怎么好意思独醒,这大概就叫做同甘共苦。”

郑宰思大笑。

两人略说片刻,一块儿出门去吃饭。到了邀月楼,捡了个安静雅致的单间,点了三四样精致可口小菜,郑宰思道:“昨儿回去后,你没为难纯儿吧?”

养谦听他提起,摇头:“我自然知道,这件事怪不得纯儿。”

郑宰思道:“你也算是个明白人了。又疼妹子,纯儿有你照看着,是她的福分。”

养谦听了这句,打动了心肠,沉默片刻说道:“郑兄,自我上京跟你认得以来,蒙你不弃,大家这样交好。如今当着你的面,我便说几句交心的话。”

郑宰思点了点头。养谦道:“当初家里给纯儿择婿,姨母曾提到你,我那会儿跟你不熟,还觉着‘齐大非偶’,谁知你竟是个这样的好人,后来我动了心,偏偏四爷横插一杠,竟是阴差阳错了。”

郑宰思轻轻一笑,待要喝一杯酒,又没有点,就只以茶代酒。

养谦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原先纯儿确是天生孤僻呆愚的,先我们上京前,还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了,醒来后,人却仿佛有些开窍。你方才说纯儿有我照看是我的福气,却不知道,也是她照看着我。”

养谦说到这里,突然想要喝酒,于是又要了一壶竹叶青。

郑宰思举手替他斟满:“慢些少喝。”

养谦道了谢,吃了半盏,一咬牙,把在南边吃官司的那一件事告诉了郑宰思,又将琉璃如何去找张莒解围等,尽数说了。

郑宰思怔怔听着,端着一杯酒,凑在唇边,半晌不动。

养谦道:“你瞧我的妹子,就算是堂堂须眉也未必能做出来的,她却做成了。她哪里是痴愚,分明是大智若愚。但世人却并不这样想。你虽然不说,我是知道的,你当然不是那种世俗之人,可你们家里的人未必都跟你一样想法。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你明白,我妹子配你,并不辱没你。”

郑宰思摇头说道:“我岂不知?我若不知道她是个最好的,我怎么会有这个意?不怕你笑话我狂,除了她,就算是金枝玉叶,我也断不放在眼里。”

养谦听了这种话,泪几乎又掉下来,忙抬起衣袖擦去,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郑宰思将酒杯放下,又苦笑:“只可惜……就算你我再多心的筹谋算计,也终究不及那个人。”

养谦皱眉道:“我是百思不解,他那样的人,为什么偏偏就看上我妹子。”

郑宰思冷笑道:“你我若能猜透首辅大人的心意,那你我也就是首辅了。”

养谦无奈,转怒为一笑。

郑宰思却突然说道:“不过说到这里,我却是还有一件事。”

养谦因问何事,郑宰思道:“你总该也听到了风声,朝廷要整理吏治了?”

翰林院的消息向来是极灵通的,养谦自然也听见过,只是并没当回事:“怎么了?”

郑宰思见他脸色如常,便沉声道:“他近来着急催我交吏改的策论等,吏部先前拟了五六份都给内阁驳回了,起初大家都不知他的意思,后来慢慢地有些摸清楚,这次……恐怕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放过的,如果真按照他的意思来,只怕要伤筋动骨。”

温养谦一惊:“什么意思?难道要动真格?”

郑宰思道:“不然他为什么催逼着吏部真刀实枪地做起来?”

养谦屏住呼吸,郑宰思道:“平心而论,他的念头倒是好的,但是这从上到下若大改起来,臃肿的机构,累赘的官吏等,重重叠叠,盘根错节,朝廷到地方的。如今他要考核,又要裁减……谈何容易,艰难不说,怕另节外生枝啊。”

养谦咽了口唾沫:“他……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么?”

“京城中倒还也罢了,经过上回,敢跟他逆面相争的人少之又少,可出了京城那些,才是最难办的。现在暗中本就有些非议纷纷,他不思抚慰人心,反又做这种会惹人哗然的事。最要命的是,如今北边还不安定,那几个异族藩王们虎视眈眈,南边的土司又内斗。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郑宰思说着说着,深锁眉头。

温养谦听了这一番话,只是略想一想,就觉着头大如斗了。

郑宰思道:“我因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肯告诉你这些,只叫你留神些……毕竟你们要结亲了,又赶上这些麻烦的般般件件,我只担心……”

养谦竟有些心跳:“你是说,朝堂上会有波澜?”

郑宰思道:“不好说。不过他既然执意要如此,只怕已经有应对的法子了,我跟你说这些,只想你心中有个数,到时候不至于太慌张,随机应变。”

***

几场秋风秋雨过后,寒风乍起,入了冬。

正如郑宰思跟温养谦说过的,朝堂上的确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