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隔世,但儿子到底在跟前,琉璃爱不释手地揉着那小脸,又替他把额角的发丝撩整齐了:“皇上怎么忽然传我进宫来,可是有事?”

朱儆任由她的手动作,思忖着道:“没有事,只是……”

“只是怎么?”

“只是朕从昨儿开始,突然的就一直心慌,昨晚上几乎都睡不着,总要见见你才好。”朱儆疑惑地说。

这自然是母子天性,心灵感应所致。就像是上次朱儆演武场风波,琉璃在外,也同样的心悸不安。

琉璃鼻子泛酸:“皇上……”

朱儆正琢磨要给她的手腕再敷一敷药,突然听琉璃轻声问:“我抱一抱你可好?”

小皇帝微怔之下,竟主动地靠过来,他张开双臂将琉璃抱住,又说道:“你答应朕,以后可不要再病啦。”

琉璃忍着泪:“嗯。”

将近黄昏,温养谦跟着传旨太监进宫,因知道琉璃突然在宫里病倒,心急如焚,多亏了朱儆派太监去传他。

兄妹相见,养谦握着琉璃的手,焦急地问:“好端端如何病倒了?”

琉璃道:“大概是昨夜着了凉,没有大碍。”

朱儆在旁道:“温修撰,今晚上朕留阿纯在宫里,她这会儿身子弱,再出去吹了风就不好了。索性明儿再出去。”

养谦虽觉着逾矩,但是若对琉璃好,却也罢了。便道:“谢皇上隆恩。”

朱儆说道:“这不算什么,上次朕病着,也多亏了阿纯照顾了朕整夜。朕都记着呢。”

养谦探过了琉璃,便先行出宫回府,毕竟家中还有温姨妈盼望着呢,得回去安抚。

这一夜,琉璃搬到了寝殿旁边的凤栖殿歇息,朱儆陪了半宿,才自恋恋不舍地回去睡了。

琉璃力倦神疲,举手试了试额头,仍是发烫。

她本是要早些睡倒休养生息的,只不过人在病中,且这病又不仅是身上的病痛,偏偏如今还是在宫里,更是“风声鹤唳”,无法安生了。

先前朱儆在跟前儿倒也罢了,如今小皇帝自去歇息,留她孤零零一个,只觉着偌大宫殿都透着寒气

儿。

突然脚步声响,琉璃缩了缩肩头,却见是一个宫女端着一碗药送了进来。

琉璃接过来,正要喝,嗅着那苦药的味道,突然莫名地想起当初喝的那杯茶。

刹那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疼了起来,手一颤,竟把药碗丢了。

那宫女不知所措,忙跪地请罪,又赶紧收拾了去。

琉璃把被子拉高,却挡不住心头阵阵寒意,正在无所适从的时候,却见蜡烛影动,照出一个人的影子。

琉璃的心陡然缩成一团,几乎不敢去看。

胆怯地瞥了两眼,却见烛影摇动,照出了来人微微带笑的脸庞。

琉璃极为诧异:“郑、郑侍郎?”

原来这来人竟然是郑宰思。

夜间除了内阁留值的辅臣之外,严禁朝臣以及宫外的男子留驻后宫,所以在此刻看见郑宰思,不禁让琉璃吓了一跳。

郑宰思举手,示意她噤声,自己走到榻前,微微俯身问道:“好些了么?”

“我……”琉璃才要回答,又觉着有些不妥,便问:“郑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郑宰思道:“你讨厌看见我在这儿吗?”

琉璃愣怔,又摇头道:“倒不是的,不过……”

郑宰思道:“不过我不该在这时候出现在深宫,是不是?”

琉璃道:“这是逾矩的,除非……”

郑宰思笑道:“除非皇上允许,你是想说这个么?”

琉璃见他竟总能猜到自己要说什么,强打精神:“难道皇上是皇上特许你留在宫里的?唉。”

郑宰思望着她幽然叹息,又看向她袖口半掩的腕上的伤:“养谦没看见,是不是?”

琉璃一惊,忙拉了拉袖子挡住,白天养谦来的时候她刻意掩藏,总算瞒了过去。

郑宰思目光闪烁:“你说倘若他看见了,会怎么样?”

琉璃似乎也猜到他的用意:“不能让哥哥知道!”

郑宰思道:“你怕他会跟首辅大人闹起来?”

琉璃咽了口唾沫:“郑侍郎,你也不要告诉哥哥好不好?”

郑宰思笑了笑,这笑却不似平时一样满不在乎似的,反而带有几分无奈:“他对你这样,你还一心护着他?为什么?”

琉璃不做声。

突然手上一暖,原来是郑宰思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震惊,忙把手抽了回来:“郑侍郎!”

郑宰思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躲避的模样,一笑道:“那天在积庆坊他那样对你,你也没有生气,就算伤了你,你也并不恼他……他何尝是真心对你好,竟像是把你当做禁脔一样对待。”

琉璃的心一跳:“郑侍郎,不要说了。”

郑宰思道:“你维护他,是因为真心喜欢他,还是真心畏惧?”

琉璃又觉着口干。

“那我再多问一句,”郑宰思道:“假如……假如他不是首辅,无法只手遮天,你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

琉璃怔然地看着郑宰思,还未细想他话的意思,郑宰思突然俯身低头,竟然向着琉璃的唇上亲了过来。

琉璃正恍神中,更想不到郑宰思竟这样大胆,刹那间只觉得唇上微微软润。

想也不想,琉璃挥掌过去,“啪”地一掌掴在了郑宰思的脸上。

她惊怒交加地呵斥:“你放肆!”

第66章 太妃

琉璃打完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但此刻外间的宫女们都已经听见动静了。

郑宰思的脸稍微侧了侧,女孩子的手很柔嫩,掴在脸上其实也并不算疼,只是……心里有些疼罢了。

范垣光天化日下那么轻薄对待,琉璃也丝毫不曾怪过那人,至于他,却是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一声含怒带惊的放肆。

郑宰思慢慢转回头来,惯常含笑的双眼此刻异常静默地看着琉璃。

就在琉璃以为他要翻脸的时候,郑宰思却突然又一笑。

“放肆啊……的确是放肆了,”缓缓站直了身子,郑侍郎抚过自己发烫的脸颊,笑道:“打的好。”

这一刻,宫中女官匆匆进来,猛然见郑宰思立在榻前,忙低头嗫嚅道:“郑、郑大人,您请……”

“知道了。”郑宰思若无其事地答应了声,眼睛仍望着琉璃,似笑非笑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轻声说了这句,后退数步,终于转身去了。

那女官等郑宰思去后,略松了口气,这才又唤了宫女进来。

宫女躬身将药重新奉上,不敢言语。

琉璃的手倒是仍有些麻酥酥的,嗅到那苦药,怔怔地看了一眼。

突然她说道:“郑侍郎……人不错是不是?”

女官一惊,抬头看她一眼,不敢吱声。

琉璃头疼发晕,心中亦乱,隐隐竟有些怒气无法按捺。

她垂着眼皮,低声说道:“可就算他再好,也不能就忘了自己的本分,今晚上的事我不会声张,你以后也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免得害人害己。”

就算有朱儆的允许留在禁宫,半夜三更的进到凤栖殿也实属异常了。琉璃毕竟很熟悉这宫中的规矩,何况先前朱儆对郑宰思玩笑,说是宫女们都对他大有好感,虽是玩笑,但若不是这风传到了朱儆耳中,小孩子又怎会这样说。

果然,那女官红了脸,俯身道:“是,多谢姑娘开恩。”

琉璃又看了那碗药,虽然身上仍旧发热,但因为方才想到了那段噩梦般的记忆,哪里还想喝,正要叫她拿下去,便听到外头脚步声响。

琉璃转头,却见是小太监赵添快步走了进来,行了礼,又陪笑道:“陈公公叫小的来伺候姑娘。”

一眼看见桌上的药,问道:“什么时候拿来的。”上前又试了试冷热。

女官不敢抬头:“才送了来。”

赵添已经举起药碗,自己舀了一勺放在旁边的小盅子里,举起来喝了。

又过了片刻,觉着无碍,才自己捧了起来,笑对琉璃道:“姑娘趁热喝了罢,发了汗驱了寒明儿就好了,皇上也就放心了。”

琉璃见他试了药,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也因此心安了些,于是接了过来,也慢慢地喝了。

***

这一夜,大概是喝了药的原因,又或者是给郑宰思闹了一闹,便不似先前一样总做噩梦,觉着身上轻快了好多。

次日早上醒来,仍觉着寒气逼人,只见赵添正命人添火炉子,笑嘻嘻地揣着手说道:“可惜姑娘仍病着,不然可以出去看光景了。”

琉璃问道:“怎么了?”

赵添笑道:“昨晚上开始就下起雪来,这会儿地上已白了一片。”

琉璃眼睛一亮,她跟朱儆都是最爱下雪天的,那小孩子一定高兴坏了。

琉璃问道:“皇上呢?”

赵添道:“这会儿只怕刚散了早朝。先前上朝前皇上来看过一回,姑娘还睡着呢。皇上没叫吵嚷,说等回来再来探望。”又问琉璃觉着如何。

此刻太医院两位御医过来,又诊脉看望,说是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还得注意保养。

琉璃吃了一碗粥,又喝了药,赵添在旁寸步不离地照看着。

直到外头道:“皇上驾到。”

琉璃听见这一声,心中喜悦。

赵添扶着她下地,只是还未站稳,就先听到一阵汪汪乱叫的狗叫声,然后就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颠颠地跑了进来。

赵添一看,吃惊之下忍不住笑,原来这正是他以前偷偷给朱儆找来的小狗儿,之前因惹怒了范垣要杀了它,给陈公公偷偷藏了起来。

这会子自然是跟着小皇帝一起来的,只是皇上还没进来,它倒是不知怎么先跑进来了。

琉璃见那狗的毛甚长,这段时间里大概也没修剪,几乎把两只眼睛都盖住了,跑起来就像是头上顶着一堆棉絮。

正站住了看,却见圆儿二号跑到自己身旁,不由分说围着她转了两圈,又仰头不住地掀动鼻子乱嗅。

此刻朱儆也走了进来,小皇帝因担心圆儿认生,会吓到琉璃,所以走的极快。

本要叫住圆儿的,谁知还没到跟前,就见圆儿嗅了一阵后,便向着琉璃摇了摇尾巴,竟是乖乖地蹲坐在她的旁边了。

朱儆大为吃惊,正他身后的陈冲正也疾步追着,一边叫:“小祖宗,您慢点,留神脚上沾着雪,打滑!”

猛然见圆儿蹲坐在琉璃身旁,一愣之下,他脚下倒是没收住,往前呲溜滑了一滑,还好给身后的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了。

陈冲给太监们扶着,惊魂未定,朱儆回头看了眼,突然无比敞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还说朕呢!”

圆儿也汪汪地叫了两声,仿佛在说小皇帝说的对。

琉璃看着这幅场景,心神舒泰,那身上的病痛在瞬间几乎都不药而愈了。

***

虽下了一夜的雪,今日却是个大晴天。

天色碧蓝,日影灿烂,跟皇宫的朱墙碧瓦相映生辉,又有白雪伏在殿阁顶上,颜色鲜明,让人望去只觉胸中开阔,神清气爽。

早有宫人天不亮就开始扫雪,趁着地上还有一片雪没有扫去,圆儿跌跌撞撞奔下台阶,在雪地里奔跑打滚,十分快活。

身后殿门前,朱儆跟琉璃站着看热闹,朱儆啧啧道:“真可惜,该让他们别扫了去,能够多玩几天呢。”

琉璃道:“日头这样好,雪很快就化了,再给冷风一吹就结了冰,滑倒了不是玩的。”

陈冲本要接话,听琉璃如此说,便笑着点点头。

朱儆道:“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唉。”

琉璃见他叹息,便问怎么了,朱儆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惆怅,喃喃道:“我只是想到母后跟我说过打雪仗的事了。”

陈冲心又一沉,扫过朱儆,又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朱儆的话,当然知道小孩子在说什么。

此时,眼前仿佛并不是偌大的皇宫,而仍是在陈府的后院里。

耳畔也响起了谁烂漫快活的笑声,乐不可支地拍手:“这次打中了!”

然后是那人抖着脖子上的雪,又假作不悦地拧眉呵斥:“陈琉璃,你倒是不怕冰了手!再敢胡闹,我跟老师说去。”

琉璃一瞬间竟恍然无话。

与此同时,就在凤栖殿旁侧的环翠宫廊下,有几个宫女太监们正也站着看雪,此刻却尽都看向凤栖殿前的那一幕。

望着小皇帝跟琉璃站在一块儿,相处甚欢,大家皆都惊啧。

其中一个宫女忍不住说道:“这位温家姑娘可真是身受万千宠爱,先是跟首辅大人定了婚约,又得皇上如此宠信,又是特派方御医他们去看病,如今又是留宿宫中,真是从未曾见过的恩典……”

“也是个有福的,听说先前痴愚,见了皇上都不知道行礼,这会儿竟好了。”

“好了又怎么样?还是不知行礼。”

“虽然如此,皇上照旧喜欢,首辅大人也……听说婚期都定好了,且还有消息说首辅大人要另外开府迎接新娘子呢。”

又有个小太监嘀咕说:“按说这位姑娘虽然有些傻气,不过生得真是绝色,幸而皇上还小,不然的话……”

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们在说什么?”

大家一看,忙噤声行礼:“太妃娘娘。”

严太妃有些清瘦,容貌却极秀美,生性冷淡,身上就也自带一股清清冷冷的气质。

她轻轻地扫了众人一眼。

因她向来是个极冷淡宽怠不理事情的,众人却也心知肚明,所以就算给她碰了个正着,只是恭敬,并不怎么惧怕。

只是这次,严太妃突然说道:“皇上年纪还小,不太约束宫禁,你们倒也自己懂事些,别就乱了章法。这些闲话我以后不想再听见。”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严太妃身边的嬷嬷道:“都听明白了没有!你们磨牙也看清楚些,那可是首辅没过门的夫人,就算娘娘不计较,给范大人听见了,你们还有命在?娘娘是为了你们着想,还不快谢恩!”

众宫女太监这才慌神,忙都跪了下去:“再不敢了,谢娘娘开恩。”

严太妃也没理会,冷冷淡淡依旧如故。

那嬷嬷使了个眼色,众人才都悄然做鸟兽散。

剩下严太妃走到了栏杆前,往外望了一眼。

雪地上,那女子披着一袭白狐裘银缎子的大氅,远远地只见身形娇小,看不清脸。

朱儆在她面前,正仰头不知说什么。

严太妃淡声道:“那就是温家的阿纯?”得到肯定回答后,又轻声道:“倒果然跟皇上格外投契。”

侍候嬷嬷见左右无人,不禁低低道:“娘娘,皇上年纪小,还什么也不懂呢。怎么倒跟这女孩子这么亲近……除了之前的皇太后,倒没见他对别的人如此。”

严太妃望着雪地里撒欢的垣儿,目光闪烁,顷刻道:“皇上虽不懂事,却很精灵,既然只亲近这女孩子,自然因为她有别人没有的好。”

嬷嬷本要趁机抱怨几句,听她语气如此,忙识趣地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