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瑟缩着身子:“师兄!”

“嗯?”

琉璃小声道:“你别这样对我,我、我怕。”

范垣看了她半晌,从意乱情迷里略清醒了几分:“你也知道怕。那你可知道,昨儿我听说你在宫里晕厥了,心里什么滋味?”

琉璃这会儿早不是之前上车时候的心境了,竟狗胆包天地说道:“那岂不是好,如果真的就病的死了,岂不省了你的事了。”

“你又说什么?”范垣冷冷的。

果然这是他的逆鳞,竟是能做不能说。

琉璃只好用迂回战略,委屈道:“我的手现在还疼呢,你又要怎么样?”

范垣瞄过她的腕子,叹了口气。

顷刻,他闷闷地说:“先前那些都是气话,从此你不许再记住一个字。只记得现在就是了,我对天起誓以后绝对不会再伤你分毫。”

琉璃眨了眨眼,范垣却又继续说道:“只不过你也要记住,你如果再提那句话那个字,我就……”

琉璃又有些担心:“就怎么样?”

“就让你尝尝比死更难受的滋味。”

琉璃果然又怕起来:“你总不会又拿儆儿来说事吧。”

“跟他无关。”

琉璃把心放回肚子里:只要不是儆儿,对她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怕。

于是呆呆地问:“那是怎么样?你难道要对我用刑吗?”

喉头一动,范垣冷哼道:“差不多。”

“差不多是怎么样?”

如同墨画的浓眉微扬,范垣徐徐一笑:“你真想知道?我可以,立即让你明白。”

琉璃从没有格外觉着范垣好看,但此刻如此这般地冲她一笑,这笑容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口干舌燥。

琉璃忙转头看向别处,一边问道:“到了哪里了?”她身上脸上都热的很,心跳更是剧烈无比,便将车帘稍微掀开一丝,往外看去。

沁凉的寒风透进来,琉璃望着外头街头一角,突然心头一动。

***

灵椿坊,陈府门前。

陈伯正在扫雪,便见一辆马车往这边儿而来。

陈伯凝神打量了会儿,脸色一凛,便握紧了笤帚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

马车果然停在了陈府门口上,两边的侍从翻身下马,退到旁边。

接着,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范垣。

陈府心头有数,此刻更看的分明,面上也多了一丝冷笑。

正要开口,却见范垣回身,原来马车里又出来一个人,身形娇小,披着一袭大氅,雪白的狐裘毛映衬的脸越发巴掌般大小,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竟是琉璃。

范垣张手在琉璃腰间轻轻地一抱,把她小心放在地上。

陈伯看见琉璃,脸上的冷顿时变成了不知所措。

迟疑了会儿,陈伯把紧握的笤帚放下,迎过来道:“温姑娘……您怎么来了?”

琉璃被冷风一激,咳嗽了声。

范垣道:“陈伯,到里头说话吧。”

因为府中不住人,这大冬天的,陈伯只在门房里生了炉子,其他地方却冷,不便进内,便只请他们到门房里落座。

他又见琉璃脸色仿佛憔悴,且有咳嗽之声,便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是病了?”

琉璃道:“不碍事,只是一点小风寒。因为这阵子忙的很,都没有来看望过陈伯,您可还好?”

陈伯见她带病前来,又是欣慰又且焦心,忙道:“我又有什么打紧的?只是你姑娘家的倒要多加留意……近来天又冷的很。”说到这里,蓦地醒悟了范垣在旁边,便生生打住。

范垣早就会意:“我出去看一看。”竟自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陈伯见他去了,才问琉璃道:“姑娘,今儿怎么会跟他、会跟首辅一起来了?”

琉璃道:“我昨儿进宫去了,四爷也从宫里出来,顺便要送我家去。”

“进宫了?”陈伯面露喜色,又望着琉璃问:“那必然是见着皇上了,皇上还好?”

“皇上很好。”琉璃笑着回答。

陈伯听了回答,心情复杂。可转念一想,忙又问:“先前温大爷来过一次,说起了你的婚事,怎么突然间竟然要嫁给四爷?”

她跟范垣的事满城风雨,陈伯自然也都知道了。

琉璃笑道:“这也不过是缘分罢了。”

陈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疑惑,忙又追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不得不答应了?”

这两句问话,倒是有些像是郑宰思那天问自己的。

琉璃微笑道:“您老人家不必担心,并没有那些,其实、四爷对我很好。这门亲事也是我自愿的。”

“自愿?可……”陈伯无法按捺,面色沉沉:“可是这人不是好的。”

“您为什么这么说?”琉璃记得先前陈伯跟范垣似乎也很好,只是自从她重回来后,仿佛一提起范垣,陈伯就横眉冷对起来。

陈伯拍了拍桌子,咬牙道:“为什么?当初家主那么多弟子,现在又剩下几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多半都是给他害的!”

琉璃的心一紧,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小章。

她想为范垣解释,但却又清楚,朝堂上的事绝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还有,”陈伯瞪着琉璃,双眼泛红,终于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当初他、他不肯娶我们姑娘,后来却又玷辱她的清白,这种狼子野心的人,亏得家主当初还当宝一样收留了他,我见着他,就、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的陈伯,”琉璃的脸上红了又白,忙解释:“当初只是个误会,后来,后来也是别人乱传的,并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

琉璃语塞。

陈伯已走到近前,他盯着琉璃,颤声问道:“你真的、真的就是我们大小姐,是不是?”

第69章 不配

琉璃没想到陈伯竟会突然问出这句,瞬间惊心。

从之前回到陈宅开始,琉璃便觉着如同真的回家一样,心里喜欢,行为举止便放松下来。先前因也自省,担心给陈伯看出端倪产生猜疑,所以也有所收敛。

可在琉璃觉着,陈伯就算会略觉古怪,也未必会认真想到那上面去,毕竟“还魂”这种事,连琉璃自己细想,都觉着荒谬绝伦,无法置信。

但怎么也料不到,陈伯竟会真的这样以为。

琉璃不知该如何应对,可看着陈伯期盼的眼神,本能地就想答应一声。

就在这时候,便听到门外范垣沉声道:“仔细,叫他们打扫干净。”

琉璃一怔,陈伯也愣住了,而范垣在说完后,便掀起帘子迈步走了进来,淡淡道:“下雪地滑,您的年纪也大了,以后我让两个小厮常驻这里,这些清扫的活就叫他们来做。我方才看着后院的一堵墙有些松坏了,等天晴了派人来修一修。”

陈伯呆看了范垣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不必,我这里不用人!我也还没有到老死不能动的地步!”

范垣扫了琉璃一眼,琉璃忙道:“就留两个人吧,我……我们也放心些。”

陈伯却不肯即刻反驳她的话,只是也瞅了她一眼。

范垣对琉璃道:“话说的怎么样了?不然先送你回府,温夫人只怕等急了。”

琉璃回头望着陈伯,陈伯嘴唇一动,最终只默默地说道:“那就先回去吧。等……姑娘病好了雪也化了,可以再出来走走。”

琉璃答应了,又说道:“您老人家好生保重身体。”

陈伯到底又送了出门,眼睁睁看着范垣扶着琉璃上车而去。

范垣留了两个侍卫在府里帮着打扫地上的雪,陈伯看了一阵,到底回身进里头去了。

且说琉璃跟范垣上了车,琉璃想着方才在里间陈伯所言,不知该不该跟范垣说。

不料范垣自己道:“陈伯瞧出来了?”

琉璃呆道:“你听见了?”

范垣道:“若不是听见了,我何必那时候出声。”

琉璃瞪着他,过了会儿才问道:“这该怎么办?我、我差点就承认了。”

范垣笑了笑:“你真的要承认?承认后该怎么着,难道就搬回来住?”

琉璃道:“你又说笑,我说正经的呢。想不到陈伯竟然真的能瞧得出,如果是我,我万万瞧不出,就算瞧出几分来,也不敢信的。”

范垣一笑道:“那是你,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呆,一根筋似的?陈伯活了多少年了,以前对你又熟悉的很,你又心大的跟天一样,一旦在他跟前,就什么也不顾了,他岂有不怀疑的道理?”

琉璃听了这话,就低下头去:“那以后怎么办?”

范垣问道:“你要听我的话,我才说,不然就不要浪费口舌了。”

琉璃想了想,范垣一眨眼间就能有百多个心眼,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听他的似乎才是正途,于是虚心请教:“师兄,你告诉我,我听着呢。”

范垣见她乖乖的答应,才一笑说道:“叫我看,虽然陈伯起疑,不过毕竟此事太过玄妙,只要你不认,他未必就能确凿认定,但你要是应了的话,你想想看会有多少变数。”

“变数?”

“陈伯倘若是自己知道这秘密倒也罢了,但是皇上每每也会心血来潮前来陈府,倘若陈伯按捺不住,把这秘密告诉了皇上呢?”

琉璃一震。

范垣又道:“我这倒不是危言耸听,毕竟陈伯一心向着你,再就是皇上了,若他觉着这样是对你跟皇上好,自然就会告诉他。”

琉璃咬了咬唇:“就算跟儆儿说,儆儿多半也不会相信。”

“你说的没错,皇上跟陈伯不一样,第一他年纪小,常常自以为是,虽然现在跟你很好,但如果有个人跳出来说你是他的母后,你觉着他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朱儆是寻常的小孩子倒也罢了,多半只是发发脾气而已,但他是皇上,如果他一怒之下,觉着有人在冒称他的母后呢?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你也是知道的,每每赌气任性……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琉璃当然明白。

甚至在范垣跟自己说之前琉璃就早想过了,就是在那次朱儆说她心向范垣想治她的罪的时候,她已经为此忧心过,如今范垣竟也提了出来,可见他们所担忧者并非无端生事,而是一旦发生就悔之晚矣。

琉璃道:“那、陈伯会不会也想到这点?”

范垣缓缓道:“他也许会想到,也许会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不告诉任何人。但又或者他觉着挑明了才是真正的对你好,毕竟……他对我也心存偏见。兴许等确认了你的身份,可以靠着皇上救你于水火呢?”

琉璃愕然苦笑道:“师兄,你想多了。”可虽如此说,想到方才陈伯怨念范垣的话,却不敢尽数告知。

范垣轻轻瞥了她一眼,道:“嗯,现在他还未确认你的身份,却已经不赞同这门亲事了,若是确认,那还了得?”

琉璃疑心自己跟陈伯在门房里所说的话都给他听了去,于是不大敢再说,只问道:“师兄,我记得之前陈伯跟你也极好,为什么……现在这么不待见你,他还说,还说其他师兄弟都是给你……”

范垣道:“他说的倒也没错。”

琉璃迟疑:“为什么?”

范垣轻描淡写:“没有为什么,起初是各为其主,后来,也有阴差阳错。”

他虽然坦然承认,却显然不愿多谈,琉璃下意识地也不敢深问,只得低下头去。

车行辘辘,看着快到温家了。琉璃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师兄,先前我向你表明我是谁……你信我吗?”

范垣并没有立刻回答。琉璃又问,范垣才道:“哪里就有那么轻易相信了,起初,我的确心存怀疑。”

“那现在呢?”

“现在……”范垣似笑非笑的,“你说呢。”

若不是她,他又何必火烧眉毛般的要娶了过门。

琉璃不屈不挠地继续问道:“那现在又为什么信了?”

范垣不语。

当初琉璃顶着温纯的脸来禀明身份,范垣起初震怒,后来不得不试着去信。但他向来是个城府最深的人,虽看似信了琉璃,心里却仍是隔着一层,总想看出她的破绽来。

至于为什么真正信了她是陈琉璃,却是因为琉璃进宫照顾朱儆那一次。

***

养谦同范垣就婚期之事商议过数次。

温养谦的意思是要过两年再成亲,只是琉璃年纪虽还使得,范垣却有些等不起。

范垣倒也聪明,知道从养谦这里不大好说,所以寻了个合适的机会,跟温姨妈透露了意思。

温姨妈是个最仁慈和蔼的,又因为知道琉璃真心喜欢范垣,又看着范垣着实是个好的,所以竟不肯为难他,暗暗地反而十分体恤。

因此在养谦跟她说要拖两年的时候,温姨妈反道:“我的心里也舍不得你妹妹,只不过她年纪虽小,四爷却不一样,何况等过了年,你妹妹就十六了,我合计着等她过了虚岁的生日,十七岁却是正好的。”

养谦愕然,本要再跟母亲商议推迟些,温姨妈只说道:“是缘分挡也挡不住,就不用总蹉跎了,还有你,也不要总把心思放在纯儿身上,自己的事倒也要留心些,你姨母也跟我说了几家的姑娘,倒有两个很不错的,你也该正经想想了。可惜时间有些仓促,不然的话,正经来说得是你先娶了,你妹妹才好出嫁的。”

养谦道:“那为什么不等我娶了再说妹妹的事儿?”

温姨妈笑道:“这可不成,你又不舍得你妹妹,你的眼光又高些,若这样拖延下去,岂不是害苦了四爷?”

养谦酸溜溜地:“妈妈怎么很护着他?”

温姨妈道:“将来他是你的妹夫了,是自己人,当然是要护着的。”

养谦无言以对。

于是婚期终于定在了来年的九月里。

范垣虽恨不得立刻把人娶进门,但也知道养谦这位大舅子硬若磐石,如今能仰仗温姨妈来绕过养谦,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快过年之时,琉璃派了两个小厮,拿了些风鹅腊鸡,腌鱼卤肉等年货之物送到灵椿坊陈府。

那小厮回来后禀报,说陈伯十分感谢,又说陈府那边也有两个使唤的小厮在,可见上次范垣所说是真。

年后,开了春,朱儆特点了温养谦为自己的侍读,常常在宫内行走。因此养谦跟郑宰思的关系也更亲密了。

及至进了五月,天气正热,郑宰思跟吏部张尚书之女奉命成婚,养谦也前往吃了一席酒。

这日着实热闹,因两家都是大族,来往应酬的自然也都非富即贵,郑家门口车水马龙,把一条街都占满了。

又因为郑宰思向来很得小皇帝的宠爱,所以朱儆也赏赐了许多东西出来,贺他新婚之喜。

当日,郑宰思显得十分高兴,但凡有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非但喝的痛快,而且还主动去挨桌敬陪,就算有人劝他少喝两杯都只是当做耳旁风。

终于喝到酩酊大醉,最后站都站不稳,被众人搀扶着才回了房。

剩下的大家也都兴致高昂,纷纷说新郎官是因为娶了新妇,心畅神快地忘了形。

养谦虽觉着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对郑宰思的前程又极好,然而看他醉的脸颊通红,举杯向着自己邀酒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不大受用。

他本能地也随着众人往里送了一段,见郑宰思已经醉得人事不省,而众人也没有留意他的,养谦才慢慢地住了脚。

他站在原地,仍有些不放心地往前方张望。

前方,众人已经说笑簇拥着郑宰思入内去了,耳畔只剩下喧天的锣鼓声响,喜乐阵阵,以及厅内众位宾客们觥筹交错的声响。

养谦不由叹了口气,觉着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今日明明是郑宰思的好日子,他却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合时宜。

正转身要走开,却见前方廊下有两个人正经过,乃是两个女子。

左边一位是妇人打扮,看着面生,身后跟着的是个小丫头。

养谦因不认得,只当是郑家的哪位女眷,或者今儿来赴宴的女眷们甚多,不知是哪一位罢了。

他忙后退一步,先行避让。

那妇人看他一眼,面露忐忑之色,旋即仍是走了过来,将经过养谦身旁的时候,妇人止步道:“是温家大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