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地挪开范垣的手:“你只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是。”

琉璃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却给范垣握着手腕,不由分说紧紧抱在怀中。

琉璃试图挣扎,却听范垣在耳畔说道:“你只当我是故意设计你,可你想想在那种情形下我该如何,坐以待毙?不,我不是故意设计,我只是将计就计,有所准备罢了。”

琉璃的泪落了下来:“有所准备?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会听那些人的话……”

“是。”范垣不等她说完,便回答道,“我早就料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情,如果没有朱儆,你或许不至于对我那么狠,但为了那小孩子,你什么做不出来?……我就更不算什么了。对不对。”

琉璃竟无言以对,范垣道:“但你可知道,就算笃定你会不留情面,我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我盼着你会懂我,会懂我不会有异心,会懂我对你的……对你的情意,但是、毕竟是我多想了。”

眼泪啪啦啦地打落下来,都落在他胸前的衣裳上。

“我虽算中了你,但你真的做出来后,我心里却又真的极为失望,”范垣垂眸望着怀中的琉璃,“所以在那时候我曾经想过一了百了,但是……但是你知不知道,就算被关了两个月零六天,在那难熬的一天天里,我却没有一天一刻不想到你的,他们催促我快些动手,迟则生更大之变,但我不想,我仍是想等下去,终于,你去了,就像是我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

琉璃听到这里,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范垣凝视着眼前这双带泪的眼睛:“我知道你要来的时候,心里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只要一见到你,就要杀了你,就要立即让你死在我的手中,让你后悔。但当你真正站在我跟前儿的时候,我又不舍得,我竟下不了手……也是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师妹,琉璃。”

他的声音像是耳语,低沉地传入琉璃耳中,直直地送到心上。

琉璃放弃了挣扎,慢慢地靠在范垣的胸口。

良久,琉璃才哽咽着问道:“那时候给我下毒的,不是你,对不对?”

过了半天,才听见范垣回答:“不是我。”

琉璃吸了吸鼻子:“那么……是谁?”

范垣转开头去,看向殿门外。

“你倒是说呀!”琉璃心焦,忽地又想到一件事:“听说毒死郑氏夫人的,跟害死我的是一样的毒,那害死她的人,就是害我的凶手了?”

范垣不答。

琉璃晃动他的手臂:“那时候你承认说是你,是给那个人打掩护吗?”

此刻范垣的沉默,却像是一种默认。跟最后的坚持。

琉璃有些心惊,忙强自镇定,低低问:“师兄,那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宁肯承认是你自己……你终不成是为了让我死也要恨着你?”

范垣终于答道:“我绝不是想让你恨我。只是因为那个人,我不能说。”

琉璃急道:“但是你现在必须要说,现在儆儿怀疑是你毒害了郑氏,甚至毒害了……你一定得说。”

范垣吁了口气:“那如果我告诉你,郑氏是自戕呢?”

琉璃听了这句,惊呆了。

“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可……为什么?!”

“为了让我背黑锅,也为了引出过去的事。”

第101章 隐衷

其实,范垣还少说了郑氏的打算。

她不仅是想栽赃范垣,想引出前尘,而且还给郑家两个女孩子铺了路。

毕竟如郑氏所说,朱儆已经对她心生忌惮,虽然郑家姊妹秀外慧中,小皇帝对她们也很有好感,但只要有郑氏在,就像是一枚荆刺在朱儆的心中。

如今她死了,郑家姊妹自然就“清清白白”了。

早在郑氏跟郑氏姊妹说了那番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打定了必死的主意。

只不过她要找一个绝佳的时机。

那天,小太监拦住范垣,对他说道:“普度殿的郑氏夫人,想请首辅大人过去一叙。”

范垣自然不会轻易赴约,正欲冷漠走开,小太监又说:“夫人说,先皇太后有一样遗物在她那里,她得当面交还给大人……”

范垣挑眉。

小太监瞥一眼范垣,忐忑道:“夫人还说,若是大人不去,她就只能把那东西还给皇上了。”

等范垣来到普度殿的时候,郑氏背对着他,仍在颂念经文。

范垣从后看着,直到郑氏停了下来,她并没起身也不曾回头,只说道:“你果然来了。”

范垣道:“听说夫人有东西交给我。”

郑氏笑道:“要鱼上钩,就要撒香饵,我以为你得了新欢,就不稀罕旧的的了,没想到事隔经年,皇太后这个香饵……竟还有效。”

范垣道:“夫人是故意叫我来的?”

郑氏的声音里带了三分笑:“别急,我是故意叫你来,也的确有东西给你。你很快就知道是什么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

郑氏笑道:“范大人,你可真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一面儿为了她不遗余力,一面又能旧人一去就欢天喜地另结新欢,只是,我怎么能看着你这样痛快呢。”

范垣淡淡道:“所以,夫人想如何?痛骂我一顿?”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家常,”郑氏缓步往前,一直走到范垣身旁:“当年先皇太后身死,你把皇上身边的几个内侍都杀了,又大肆肃清宫内,为什么?”

范垣道:“夫人不知道?”

郑氏笑道:“我常年在这里侍奉佛祖,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必是那几个奴才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你,比如,给先皇太后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范垣道:“夫人真是消息灵通,莫非是佛祖告诉你的?”

郑氏仰头笑道:“我的佛自然灵验,又要告诉人,又要赐人金丹妙药。”

“金丹妙药”四个字入耳,范垣脸色微变。

郑氏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变化:“范垣,当年你看见陈琉璃死在跟前,怎么不敢大张旗鼓的追查真凶呢?你是投鼠忌器是不是?那会你对她也是仁至义尽了,你要一辈子如此,我倒也敬佩你是个有始有终好汉,不料仍只是个肤浅艳俗的货色。”

范垣忽然发现郑氏跟平日不同,比如……她的话多了起来。

郑氏夫人也不似平日的肃然端庄,笑的有几分自在:“只不过,你想要息事宁人,我偏不随你的心愿,你过了之前那一关,但这一关,你要……”

才说到这里,郑氏脸色转白,趔趄弯腰。

范垣皱眉:“你怎么了?”

郑氏勉强镇定:“我?我不过是……跟她一样罢了。”

范垣并不懂这句的意思,只也察觉不对,扬声叫道:“来人!”

“范垣,”郑氏呼吸急促,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我并不让你白跑。”

范垣拧眉看向她,郑氏脸上似有痛苦之色,却仍笑道:“之前宫里所赐糕点,你以为是严雪下的毒,其实她没到那种地步,是挽绪那个丫头自作主张……只可笑你为了那温纯神魂颠倒,连严雪的品性都怀疑起来,你岂不知、她、她只是你身边的一名狗腿子?”

范垣微微震动。

郑氏脸已经惨白,嘴角已经沁出血来,她站立不住,便跌坐在蒲团上:“范大人,我去了那世里,会、会帮你亲口问一问……陈琉璃,看她、是怎么说……她那一辈子简直是、是……”

郑氏说不下去,微闭双眼,摇摇欲坠,脸上却露出笑容。

范垣望着她,面上震惊之色退却。

对上郑氏得意而疯狂的眼神,范垣道:“夫人既然告诉我实话,我也有一件事不忍瞒着您。”

“哦?”心跳加速,郑氏竭尽全力抬眸,眼前的人影却几乎模糊起来。

只听范垣道:“你去了那世里,只怕也见不到陈琉璃了。”

“……什么?”

范垣俯身,慢慢地在郑氏耳畔低语了一句。

“什……”郑氏听了这话,先是茫然,继而诧异,最后竟满面骇然:“你、你说……不、不!你骗我,你……”

她嘶声抗议,辩问。

可惜毒已发作,剧烈的心悸让郑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她捂着胸口,拼命挣扎,想要看清楚范垣是说的真话还是谎言。

强烈的不甘心让她没了之前的镇定,口中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但不管如何挣扎,都抵不过那强烈发作的药性。

终于,郑氏蜷曲着身子跌倒在地,因为过于骇然,惊疑,以及极大的怨恚愤怒,让她的表情显得十分狰狞。

范垣眼睁睁看着,不禁叹息。

他虽然城府深沉,却再想不到,一个女人竟会狠到这种地步。用上她自己的性命做了赌注。

郑氏给范垣压了一辈子,在最后用她自己的命,让范垣置身进退维谷,不得不做出选择的两难境地。

***

范垣把相见郑氏一节告诉琉璃,只省去了她所说关于琉璃之死那一段。

琉璃喃喃道:“原来,当年是她害我的?是因为我死了,她就可以照顾儆儿了吗?还是说……”

还是说郑氏也看出了范垣对她的情意,所以害死她来报复范垣?

只是想想,当时对于范垣的心,琉璃自己还糊里糊涂的,反倒是旁边的这些人火眼金睛。

范垣端详着琉璃,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不管如何,害人的药是她给的。就连先前宫里赐下的糕点,也是她把药给了黛烟宫的挽绪。”

琉璃隐约觉着他回答的有些古怪,只不过正认真想他该如何脱身,便未在意,只说道:“你把这话告诉了皇上了吗?”

范垣道:“能说的我已经告知,皇上已经叫大理寺跟内廷司一块儿联手去查了。”

琉璃还要再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如果郑氏真的是自戕,那当初害死她的,难道也是郑后?那范垣是为了郑后打掩护?

这不可能!

心头疑窦顿生,琉璃正要再问,范垣抚着她的脸道:“你回去吧,好生照看着明澈,不要再进宫来了。你得知道,眼下这件事虽凶险,但我自忖仍能对付,我心里真正担忧的是另一件。”

琉璃听了这个,忙问:“你担心什么。”

范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知道的。我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他说着低头,在琉璃的唇上吻落。

这会儿,琉璃还不懂范垣的意思。

等琉璃退出了麟德殿,沿着廊下往前去,走了片刻,迎面有两个身着素服的女孩子走来,却正是郑氏姐妹。

琉璃打量着两个女孩子,却见稍大的那些容貌秀美,薄施脂粉,显得清丽端庄,很有几分郑氏年轻时候的风姿。

稍小的那个虽也生得出色,却像是个性情外露的,远远地看着她,便瞪着两只眼睛,透出了不逊之色。

琉璃并不理会两人,只是随着彼此越来越近,年纪稍小的郑佳颖忍不住开口说道:“范少奶奶,你是进来瞧范大人的吗?”

琉璃道:“是。”

郑佳颖道:“难为你还来瞧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也值得你这样费心。”

郑佳慧轻轻唤道:“颖儿。”

琉璃淡淡道:“我夫君并没有杀人。”

郑佳颖禁不住叫道:“你说什么?若不是他害死了娘娘,还有谁?”

琉璃不答,迈步要走的瞬间,郑佳颖望着她,咬牙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是夫妻你自然护着他!只是我们太姑母毕竟是死了……一定得有人给她偿命!”

郑佳慧皱眉喝道:“颖儿!不要乱说,就事论事,这跟首辅夫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一味的迁怒质问她有什么用?”

郑佳慧喝止了郑佳颖,才向着琉璃行了个礼道:“我代替妹妹向您赔不是了,请别计较她口没遮拦,她也只是因为太姑母的死,太过悲痛。”

琉璃不言语,迈步往前。

才过郑家姊妹身旁,却又停住。

转头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孩子,琉璃说道:“我答应你们,假如郑氏夫人是给四爷害死的,我这条命,也一并赔给你们,如何?”

两个女孩子听了,各自震惊。

郑佳颖还要再叫嚷,却给郑佳慧一把拉住:“您说笑了。”

琉璃淡淡道:“并未说笑。我同四爷是夫妻,自然是共进退。”说完之后不理两人,径直去了。

***

就在琉璃去后,郑家姊妹也相继离开了。

此刻夜幕降临,天边一轮残月,冷冷悄悄,仿佛是给凛冽的寒风给吹的瘦而憔悴。

麟德殿内,范垣缓缓在桌后落座。

他并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平静。

他心中正在盘算一个“决定”,但就算心机如他,也拿不准这个决定一旦执行后,后果如何。

可是,好像已经瞒不住了。

他苦苦隐藏的那个秘密,似乎终于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唯一不幸中的侥幸是,他不是亲口对琉璃“说明”。

“咕咕咕。”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夜枭的啼声。

范垣的心忽然无风而动。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凄惶的令人悚惧的突变之夜,他一辈子从没有过那么恐惧的时候。

他只得收敛心神,让自己去想琉璃此刻是否回了范府,明澈是在哭,还是在玩耍。

心境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而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外传来。

有人道:“范大人,皇上有请。”

范垣等的就是这一句。

又像是他等了不止是这两天,而是自从琉璃身故后,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声。

——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长大。

等他能承受这一切为止。

范垣起身,抖了抖衣袖,转步从桌子后走了出来。

随着太监来到了景泰殿,小皇帝坐在几案后面,眼见要过年了,朱儆也十二岁了,已经初具了小少年的风范,早不像是当年那个惯会靠在陈琉璃怀中撒娇,平日里坐都坐不稳当,随时都会满地打滚的娇纵孩童。

朱儆的长相上,有几分像是琉璃的秀丽,但通身的英锐气质,却俨然是先帝一脉相承,楞眼看过去,几乎就以为是少年时候的先帝坐在龙椅之上。

范垣上前行礼。

朱儆在后望着他,忽然想起了始终不肯对自己行礼的琉璃。

这念头恍惚而过就给按下。朱儆道:“少傅。”

范垣道:“臣在。”

朱儆说道:“朕这次夜间询问少傅,不仅是为了郑氏夫人之事。”

“是。”

“你自然也知道,郑氏的死,跟当初先皇太后……死因几乎一样。少傅,对此你可有什么话说?”

“皇上想问的是什么?”

自始至终,范垣都只是淡然自若。

也许是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激怒了朱儆,小小少年心中强行按捺的怒火烧灼起来。

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地击落。

朱儆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当年母后死的时候,表面说是急病,但母后先前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又怎么会突然病的就那样,我那时候小不懂事,这些年来却每每想到,日夜寝食不安,如今连郑氏夫人也突然这样死了,又是在少傅你的跟前死的,先前母后身死你也同样在……难道这只是巧合?”

陈冲在旁边,战战兢兢,听朱儆发怒,更是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