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有另一个声音,横空出世般扬声说道:“那不知道你们觉着,当今的皇上,跟先帝比起来,哪一个更加英明神武呢?”

朱儆脚步一顿,这声音清亮,又带一抹恰到好处的柔和,十分的动听悦耳,只是语气仿佛带一抹挑衅似的,令人疑惑。

酒楼里一阵骚动,然后有人回答:“这自然是各有千秋,哪里敢擅自定论,不过……当今陛下是先帝之子,恕我大胆,照现在看来,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呀。”

大家正在惊愕于有人竟提出那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又听此人如此回答,却是巧妙之至,于是又纷纷附和称赞。

却是先前那个发问的声音,嗤地笑了声。

大家悚然,不知他为何而笑,却听那人说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些阿谀谄媚之徒,只敢说皇帝的好话,不敢说他的丁点不好,叫我说,皇上比先皇,差远了!”

大家都惊呆了,有人忍不住驳斥:“不要胡说!”

“哪里胡说了?就算你们说的那些个功绩都是真的,也不看看,平定土司的时候皇帝才几岁?到底是谁真正举荐了谢将军立下奇功的?”

答案自然人尽皆知,大家面面相觑,没了言语。

陈冲见朱儆止步,又听里头说出这种话来,心中甚惊,生恐惹怒了朱儆,才要出声喝止,只见朱儆一抬手,是个制止的意思。

陈冲一怔,便不敢言语了。

只听里头那人说道:“怎么,都哑巴了么?其实你们都知道,可就是不敢说,因为什么不敢说呢?我替你们说出来吧!是因为立下这功劳的范大人,苦心教导皇帝长大的范大人,差点给皇帝害了!”

朱儆凝神听到这里,手微微握紧。

陈冲几乎就忍不住冲出去制止那人胡言乱语,又不敢轻举妄动。

一片沉默中,那人又道:“各位,我说的对不对呀?所以,就算皇帝有再多功劳,就这份不容人的心胸上,就大不如先帝了。唉,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以来,忠臣良将有几个得善终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最后他叹息了声,像是十分无奈,也像是看开。

直到这时候,才有人说道:“说起范大人来,的确……是位能臣,我听说吏治之改,起初也是范大人提出来的。”

“虽然是范大人提出,难得皇上贤明,并没有弃之不用。虽然的确范大人是有些可惜了。”

“说的是,倘若范大人还在,这般明君,这样能臣,我朝岂不更是如虎添翼,国力蒸蒸日上……”

“其实、其实范大人是为跟南安王合议才遭难的,未必跟皇上有关,就算是皇上所命,那也是为了让南边的百姓少受些兵祸,范大人也是知道圣意才欣然从命的。也算是君臣一心。”

“听说皇上四处派人找寻范大人的下落,还要追封范大人呢。唉……”

大家你言我语,接到现在,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最后,却是那先前发问的少年又笑道:“好了诸位,是我多嘴,打扰了诸位的雅兴,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只管尽情的饮酒谈诗就是了,以后你们进了京,若是也博得功名,希望你们也能成为像是范大人一样的能臣,只管为国尽力,不必计较归宿,你们说好不好啊?”

大家正有些心里不大受用,听了这少年几句话,竟是豪情洒脱之极,顿时纷纷改颜叫好。

那少年又笑道:“今晚的酒我请了。大家尽兴!小二,这银子给你!”

里头传出一阵轰然喝彩的声音,原来是大家见这少年年纪不大,却如此豪兴,话说的睿智,事情办的漂亮,忍不住大为倾心,一个个便过来敬酒。

此刻,朱儆忍不住缓步进门,却见众学子客人围着一个身量不高,身段纤秀的蓝衣少年,正觥筹交错,寻名问姓。

只听那少年笑道:“我单名一个‘璃’字,大家叫我阿璃就好了。”

朱儆不言语,负手靠着墙边挪步,只瞧见那少年极为俊秀的侧脸,明眸皓齿,神采飞扬,看着有几分眼熟。

***

这叫做“阿璃”的少年,自然正是乔装改扮的明澈。

明澈吃了两杯酒,怕不胜酒力,便推辞退出,正要上楼歇息,身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明澈以为是来结交的士子,便笑道:“多谢,只是小弟不能再喝了。”

那人却并不让开,明澈疑惑,抬头看时,却对上一双明亮威严的眼睛,正俯视着她。

两人站的很近,足以让明澈看清楚面前青年极为俊美出色的容貌,他一出现,就像是满屋子里的灯火光都照在他身上一样,这卓然出彩的五官竟熠熠然的,有些叫人不敢直视。

明澈一怔:“这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这拦着明澈的,自然正是朱儆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明澈还未开口,朱儆说道:“你在背地里这样议论皇上,不怕皇上不高兴了,治你的罪吗?”

明澈听他为了这个,忍不住噗嗤一笑,不料这一笑,雌雄莫辨的青涩容貌,透出了异样的清丽秀美。

不期然的,这笑容映入朱儆眼中,刹那也如春日里百花齐放一样。

明澈扬首笑道:“可惜皇上在禁宫里,他的耳朵没有这么长。”

朱儆望着她的笑容,微微俯首低声道:“谁知道呢?也许在座的就有皇帝的密探。你怕不怕?”

明澈眼珠一转:“是吗?那密探怎么不来抓我呀,如果来抓我,就证明了他真的是心胸狭窄,哼。何况我也不怕他。”

朱儆笑吟吟道:“你为什么不怕他?”

明澈才要张口,突然警觉,便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难道你就是那个密探?”

“你觉着我像不像?”

“不太像,不过,”明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你看着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听了这句,朱儆的眼中也泛出了久违的温和:“是吗?我……是不是、像是你的什么亲戚?”

明澈皱眉认真地想了会儿,摇头:“我没有你这样的亲戚。”

朱儆哈哈笑道:“可惜,我本来也觉着你有些眼熟呢。”

明澈微睁双眼问道:“难道我像是你的什么亲戚?”

“不是亲戚,”朱儆拧眉想了会儿,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你想知道?”朱儆笑道:“你要去哪里?我要回京,要是同路的话,咱们同行好不好?我可以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

明澈盯着他瞅了半天,终于笑道:“你这人可真会卖关子……说话都像是做买卖,我看你一定是个生意人。”

朱儆笑道:“我可不正是个生意人?”只是做的是天下的“大生意”罢了。

此刻明澈耸耸肩道:“既然咱们这么有缘,那就无妨同行,反正我正有些无聊呢。”

朱儆笑道:“那太好了,你是住在这里?”

明澈道:“是呀。”

朱儆温声道:“我住在前面的一家客栈,你要不要搬过去跟我住在一起,明儿也好一块启程。”

明澈打了个哈欠道:“这就不必了,我都安顿妥当了,且困了,不愿再挪动,明儿你派人来叫我就是。容易的很。”

朱儆看着她略倦的神情,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他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在明澈的手上握了一握。

明澈蹙眉,见他好像没有主动松开的意思,便自个儿抽了回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是一笑,转身拾级而上。

朱儆一直目送明澈上楼,才转身出了客栈。

门外,陈冲提心吊胆等到这会儿,见朱儆出来,才忐忑地小声问道:“皇上,那、那是不是……”

朱儆并没有回答,只是含笑扫了他一眼。

青年的面上早没了先前的冷峻,嘴角更是压不住的上挑,连往回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

是夜,明澈枕剑而睡。

丑时才过,明澈便醒了,她悄悄地起身整理妥当,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眼,见楼下依稀有两个人守着。

“果然不是好人!哼。”明澈吐舌,就不去开门,只回到窗户边,悄无声息地将窗打开,便从窗口跃了出去。

她摸索着把马解开,小心地从后门带了出去,翻身上马。

过长街的时候,明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亮了灯的客栈,笑想:“我爹常跟我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且长的太好看的男人一般都是衣冠禽兽,果然不差,才见了一面就握我的手,还派人盯着我呢,若不是不便惹事,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

她在心底嘀咕了这许多,禁不住又疑惑:“说来我在哪里见过这人,怎么这样眼熟?”

任凭明澈再聪明,也想不到朱儆竟会微服出访,且正跟自己遇了个正着。且这两年来,朱儆的气质比先前更是大有不同,一举一动都透着岿然帝王的威严,早不是明澈心中记得的那个小皇帝哥哥的形象了。

等朱儆听侍卫禀告说人不见了后,明澈一路快马加鞭,早将到了京师。

第123章 青梅

这日,琉璃因跟端王说好了,欲去寺内赴约。

入寺之后,远远地望见那一片粲然杏花绽放,以及杏树之下那风华绝代似的端王殿下。

正欲往前的时候,突然手被毫无预兆地握住了。

琉璃又是震惊又且懵懂,回头看时,意外地望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范垣。

有些无法置信,似乎觉着范垣本不该、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心中却隐隐地竟有些无法按捺的欢喜。

琉璃还没有开口,就听范垣说道:“跟我来。”

他的语气跟声音,不容置疑。

其实也的确容不得琉璃置疑,范垣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腕,几乎不等她回答,便拉着她往后飞奔。

琉璃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越跑越快,似乎看到有人围拢过来,也有喝问的声音,但却阻不住范垣的脚步。

琉璃觉着心跳的越来越快,眼前景物晃乱,如梦似幻,直到出了寺庙,拐过了街口,她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师兄,你……”

那双熟悉的凤眼盯着她,浓眉微蹙,眼神慑人。

他的手握的这样紧,让琉璃的腕子有些发麻。

“不要去见他,”是范垣终于开口。

“啊?”

“不要去见王爷,”范垣的声音很坚定,“师妹,我娶你。我要娶你。”

也许是跑的太快太急了,琉璃的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双腿不仅发软,而且颤簌簌的,仿佛要直接晕厥过去。

有什么……好像不对。

但是他这句话,却像是一颗巨大的定心丸,又有无限的可使人欢悦、安神的功效。

就好像她等了太久,许是等了一辈子……才终于等来的姗姗而迟的一句话。

***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是在情理之中,而在意料之外。

琉璃并未去见等在杏花树下的那个人,而是跟范垣回到了陈府。

陈翰林已经默许了两人之间的亲事,只是对外并未宣扬。

突然有一天,端王亲自登门。

陈翰林正好在家,于正堂同端王相见。那会儿琉璃人在后宅,对于端王突然而来,不免惊愕,也不知他是何意,又跟父亲说些什么。

正在忐忑,外间陈翰林亲自来到,对琉璃说道:“王爷想见一见你,你去跟他说两句话吧。”

琉璃忙问道:“王爷跟父亲说什么了?”

陈翰林眉间有一抹忧虑之色,却向着琉璃一笑:“没什么,你去吧。王爷十分的贤德,并不是那等恃强凌弱的人,放心就是了。”

琉璃只得前往正堂去见端王,挪步如同蜗牛。

还未进院门,就见那紫薇花树下站着熟悉的人影,琉璃只觉着心头砰地一跳,不知为什么那惶恐不安的感觉越发重了。

她踌躇着不敢进门,正欲退缩,那边端王已经回过身来。

眼前所见的,是端王朱睿琮,俊美威严,风采依旧。

但是在瞬间,又像是那个她无法割舍的孩子的脸——朱儆。

突然间,琉璃明白了自己在惶恐什么,她惶恐的不是将见到端王,而是原本该有的她的将来,以及那个她爱逾性命的朱儆。

她要嫁给范垣了,那就是说,她跟端王的缘分已经断了,但如果是这样,那个本该出生的孩子将怎么办?

难道,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儆儿了?这念头才一萌生,就仿佛有人把自己的心撕开了一样,痛不可挡。

琉璃本要迈步上台阶的,此刻却泪如雨下,躬身蹲了下去。

***

“师妹,师妹!”耳畔有人在叫自己,焦急的,“琉璃!”

有人握着她的肩膀,却又舍不得用力摇动,只微微用了几分力气,琉璃挣扎着,终于睁开眼睛。

她抬头看时,却对上范垣凝视的凤眼,双眸里满是忧虑。

琉璃还未反应过来,耳畔又响起小孩子的叫嚷声:“母亲怎么了?”

琉璃回头看时,却见是那两个双胞兄弟,小鸟一般趴在床边,乌溜溜地眼睛里也全是担忧。

望着两个孩子的脸,琉璃突然醒悟过来,继而……如释重负。

太好了。

一切都没有改变,她不需要做出令人恐惧的选择。

先帝已去,儆儿还在。

她同范垣也已经儿女成行。

但是鼻子仍是有些泛酸,眼睛也发涩。

范垣拢着她的肩头问:“是做了噩梦了?”

琉璃点了点头:“嗯。”

双胞兄弟闻言,心领神会,齐声说:“母亲这么大了,怎么也会做噩梦?”

两个孩子奶声奶气的说着,却满脸大人般的傲然,毕竟,他们并没有因为做噩梦而吓得哭起来,他们已经是小小的男子汉了。

琉璃望着两个孩子小大人般的神情,在瞬间破涕为笑。

她举手,把两兄弟半抱半拉地带到榻上身边,一左一右地抱入怀中。

两个骄傲的小男孩儿立刻变得乖巧:“母亲不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琉璃眼中还有泪光,却笑个不住,在两人脸上亲了亲:“好好好。”

范垣在旁边瞧着这一幕,想到方才听见琉璃的梦呓。

他心中狐疑,却并不提起,只笑道:“混小子们,这会儿只管说,等长大了还不是跟明德一样,哪里还栓得住?我原本还以为留明澈在家里陪着你,谁知也迫不及待的飞了,一个个都靠不住。”

琉璃抱着小孩子们,心中的惶惑惊痛才慢慢地消散,听范垣如此说,问道:“对了,明澈现在怎么样了?”

明德奉命游学,在南北士子之中声名鹊起。

且明德行事稳重,很有章法,更虽有才华,并不轻浮,反而谦恭温良,是以不仅许多年纪差不多的才子敬慕他,更很得许多大儒的青眼,交口称赞,所以虽还未曾参与科考,却先盛名在外了。

且明德身边也有范垣所派的侍从相随,时不时会传信回来,不必担忧。

只有明澈是女孩子,又是偷偷跑出去的,让琉璃十分挂念,生恐她缺衣少穿,或者少不经事的被人欺负了。

范垣道:“放心,明澈现住在温家住的很安稳,她鬼精灵着呢,你只担心别人被她欺负,别为她担心才好。”

琉璃笑道:“明澈的心计却很像是师兄了,生为女孩子实在是可惜了。我常常听她自怨自艾,觉着自己该是个男孩子,那才自在呢。”

琉璃说到这里,略略迟疑,不晓得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范垣何等精明,早在提起了明澈的时候,就料到琉璃的意思了,因说道:“你是不是担心她见到了……他?”

琉璃立刻明白,忙点头。范垣说道:“我得消息的时候,还并未有事,不过既然到了天子脚下,如果碰了面,也并不意外,横竖一切自有缘法,以他的心性,绝不至于对明澈如何,他只瞧我不顺罢了。”说到最后,便故意流露出一丝淡漠。

琉璃忙抬手拉住他的衣袖:“师兄……”

范垣才笑道:“行了,我只说说罢了。我若有什么怨言,就不至于心甘情愿的深隐潜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