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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下班的时候,石晓静终于有机会溜出来。两人约了在最近的一家咖啡厅碰面,晚好不住朝门口张望,面前的咖啡凉了也没想起喝一口。

石晓静推门进来时步子很急,等在她对面落座,额角的碎发都沾染了几分湿意,颊边微红,看样子是急匆匆赶过来的。

她也不嫌弃,直接端起晚好面前的咖啡就一饮而尽,这才微微喘息着说:“婆婆去静山寺了,嘉铭有刘医生陪着,我这才有空偷跑出来。”

“他们现在连门都不让你出了?”虽然知道晓静在钟家的地位尴尬,可没想到会这么糟,这和封建社会有什么分别?

石晓静唇角扯起一抹淡笑,不在意地挥挥手:“没关系,嘉铭这次出事也有我的原因,他是我丈夫,我应该先照顾好他才对。”

想来昨晚石晓静一定又被狠狠训斥一通,晚好越发觉得自己太过自私。晓静自己都自顾不暇,还要照顾她的感受……

晚好想明白这些,主动伸手过去握住石晓静的,然后才说:“晓静,北北的事,我想好了。”

听她如此郑重地开口,石晓静也一脸严肃地坐好:“阿好,这事儿我再和他二老商量下,也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晚好笑着摇了摇头:“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所有可能的办法都想过了。钟嘉铭的爸妈那么疼北北,要想留下他,除非揭穿孩子的身世。”

石晓静脸色微微一变,却什么都没说。

晚好忍不住叹口气,握着她的手越发用了点力气:“可那样,晓静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不能这么做,是你一路帮我撑到现在,要是那么干,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哎,我不要紧。”石晓静反而笑着安慰她,“反正钟嘉铭的爸妈也看不上我,再对我冷淡些也没什么。”

晚好却不许她在说下去:“钟嘉铭的爸妈也得多失望啊,这些年我看着他们那么疼北北。我不能那么没良心。”

石晓静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她知道晚好心善,也知道她活的很明白,这些年她待在北北身边,从没作出什么逾越的举动。就连在钟嘉铭父母面前都没露出过破绽,在这张看似时时微笑的脸庞下,其实有多少辛酸又有几个人读得懂呢。

“所以……”石晓静艰难地看向晚好,“你想清楚了?”

晚好点点头,努力笑了起来:“记得,有空就带北北……回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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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好今天没骑车,回去的时候一个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入秋了,黄昏的城市到处都有股萧索的气息,她走着走着就觉得看不清前方的路了,明明红绿灯就在前方,那么刺眼清晰的指示灯,可她就是觉得视野模糊一片。

抬手摸了摸眼睛,原来脸上全是泪。

做出那样的决定显然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北北跟着她未必就开心,当初已经自私地生下他,如今不能再自作主张替他决定什么。而孩子的真实想法自然不用猜,一定会选择从小陪伴自己成长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她对孩子再好,也改变不了自己是个“外人”的事实。

晚好忽然想起自己生北北那年,正是冬天,预产期也提前了一个多月。孩子半夜就开始不安分,羊水破了,她一个人举目无亲,那会整个人都吓坏了,看着粉红色的液体,一度以为孩子就要没了。

后来她打电话给石晓静,一直哭一直哭,自己都怀疑有没有将话说清楚。

石晓静匆匆赶来,急忙将她送去医院,是她陪着她,一直说些安慰鼓励的话。

那时候晚好身边谁都没有,她只能牢牢抓着石晓静的手,她从小就没有妈妈,更没有什么持久的朋友。谁对她都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只有石晓静对她几乎是全心全意的。

晚好当时疼的满头大汗,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她咬牙坚持住了,哪怕在产房了待了二十几个小时,她也一次次告诉自己,为了孩子,什么都是值得的。

如今想起这些,依旧是撕心裂肺的疼,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晚好用力擦干眼角不断掉落的泪珠,可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尽似的,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在路边的花坛处蹲下身来。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如今被狠狠剜掉,竟然整个人都空了,原来孩子分明是母亲的心,心都没有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第二十章

远处,一辆黑色SUV也停靠在路边,唐启森望着人群中的那抹纤细背影,垂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越握越紧。

他从来不知道即使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也能清楚地感觉到“绝望”这种情绪,这女人总是擅长用微笑掩饰自己,此刻却什么都顾不上了。那样放肆狼狈地嚎啕大哭,换做从前他一定嫌恶至极,可如今,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那里一阵阵抽搐着,难受极了。

他跟着姜晚好这一路,本以为她会向石晓静争取孩子,却没想到她出了咖啡厅就开始哭。眼下这副场景,他想也知道她的选择是什么了。

明明自己难过成这样,却还要勉强自己做出那样的抉择……不得不说,这样的姜晚好,或者说这样的人,在唐启森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过。

他有些理解不了,可却没有一丁点嘲笑她的yu望,他甚至觉得如坐针毡,看着她那副孤独无助的样子,有种迫切想要对她说些什么的冲动。

唐启森打开车门,长腿已经迈开一大步,可下一秒,却有另一道身影抢在他前面——

周子尧穿着纯黑色风衣,一把抓起还蹲在原地的姜晚好,瞧见她脸上早已乱七八糟的妆容,也只轻轻皱了皱眉头:“穿这么少,不怕感冒?”

晚好脸上还挂着未干的眼泪,明显有些惊讶,之后抿了抿干涩的唇故意挤出点笑来:“这么巧,眼睛刚好进沙子了。”

周子尧却仿若没听到也没看到,只脱了自己的风衣裹住她,接着用力将人搂进怀中。

姜晚好哭的脸颊全红了,还不住抽噎着,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她始终安静地任周子尧拥抱着,眼泪扑簌着不住往下掉。

这一幕再次刺伤了唐启森,他的拳头都快捏碎了,却始终没有往前半步,心里太清楚了,这时候出现只会更让她厌恶罢了。如今眼前的一切,说到底都是他自作自受,姜晚好会把孩子给钟家,虽然他依旧不清楚这背后真正的原因,但直觉一定同自己有关……

唐启森看着那两人渐渐模糊在夕阳余晖里的背影,胸口一阵阵窒闷。他印象里还是第一次看到姜晚好这么崩溃大哭的场面,似乎这女人在他面前真的很少哭,仔细想起来,却真的一次都没有过。

她总是傻乎乎的,他常常觉得她没脾气,可此刻她在周子尧面前明显活的更真实。那些悲伤的情绪,对周子尧仿佛根本不需要掩饰。

那边周子尧已经将晚好带上车,将人安置好了,又递了纸巾盒过去,等她稍稍平静些才说:“我去接你,小曹说你不对劲,刚才一直找不到电话也不接,就打给了石晓静——”

想来周子尧应该都知道了,晚好也没打算瞒他,点了点头哑声说:“我没事,只是一时没控制好情绪。”

周子尧叹了口气,转身正视她:“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

晚好却再也不想哭了,有些悲伤就是眼泪也没法倾诉干净,她偏了偏头看向窗外:“我今天想了一整天,这对北北是最好的选择,他会开开心心地继续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身边长大,还能有更好的生活、学习环境,我该高兴的。”

周子尧沉默片刻:“这些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

晚好长长叹了口气,回头看向他:“你这人,非要揭穿我才痛快。”

她眼眶还很红,明显只是在强颜欢笑,周子尧沉默着没再说话,发动车子载她离开。也罢,这件事不是他们想劝就能劝得了的,除了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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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家已经在准备出国事宜,晚好几次想见见北北,都被钟家二老给拦下了。石晓静因为那次钟嘉铭出事,个人自由都受限制,更别妄想还带北北一起出来了。

晚好看着自己买来的一大堆东西,只能默默叹气,没想到上次分别居然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早知道就多给孩子买些东西了。

虽然如此,晚好每天还是按时上下班,表现虽算不上好但至少也没再出什么岔子。如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工作,北北如果真在国外定居了,她也可以攒钱去看他,只要有钱,距离都不是问题。

晚好从来不知道钱居然这么好用,以前有钱的时候奢侈惯了,如今才知道,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能。

让人意外地是唐启森也总是有事没事就会去售楼部转转,晚好见了他也礼貌打招呼,多余的反应就不剩什么了。

唐启森有次见她躲在茶水间对着手机发呆,走近了才发现是盯着北北的照片看,他抬手想轻轻触碰她肩膀,那女人余光瞄到了,居然惊得差点连手机都摔到地上。

她转头看他时就仿佛看到一个入侵者,那手机宝贝似地攥在手里,唐启森对她的反应十分不解,他到底怎么她了,至于这么防备着他吗?

唐启森隔三差五的出现,姜晚好跟没事儿人似的,倒是惹得一群小姑娘心尖都乐开了花,有空就聚在一起讨论这人。

“你说唐总是不是看上谁了啊?不然怎么会三天两头来咱们这?”

“不可能吧,唐总不是有未婚妻么?”

“早掰了,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小曹也围坐在那里听八卦,听见这句马上插嘴:“为什么掰了啊?你消息灵通倒是说说看。”

讲话那姑娘是公司里出了名的传话筒,听说她堂姐是盛丰高层,消息全是一手的。她神神秘秘地四处瞄了眼,这才捂着嘴巴低声说:“据说,唐总的未婚妻就是咱们电视上看到的女强人,为了事业简直不折手段。这次婚礼取消,也是做了唐总容忍不了的事儿。”

她说完还暧昧地眨了眨眼,惹得小曹惊讶地半天没合住嘴巴:“啥容忍不了的事儿?”

“男人嘛,还有什么啊。”

这话成功引起嘘声一片,小曹吞了口口水,第一时间就把这传闻说给晚好听了。两人正在吃午餐,晚好听着也只当笑话看,什么都没说,反而往她盘子里夹了块红烧肉:“他不喜欢别人传他的私事,更何况也和咱没关系。”

小曹瞪着眼,却怎么都猜不透这话里的真假,最后也只能作罢:“确实没关系,他结婚不结婚咱都不是垃圾回收站。”

晚好含笑点点头。

小曹又往她盘里扒拉菜:“你多吃点才对,这阵子怎么了?缺钱吗?都变成拼命三娘了。”

晚好不能说北北的事,只敷衍地说:“拼命赚钱当然是缺钱啦,傻丫头。”

小曹知道她心里有事儿只是不方便对自己说,也不强求,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道:“那你多吃点,这几天胃疼的频率也太高了,小心严重了。”

“谢谢你小曹。”比起读书那会儿,晚好觉得现在的自己明显幸运多了,有这么多关心的人在身边,或许以前的姜晚好的确不讨人喜欢。

两人相视一笑的时候,刚刚被她们嫌弃的某人就端着餐盘坐在了对面,表情淡然极了:“这里没人吧?”

晚好看了他一眼,直接没答话,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小曹微微拧着眉,见唐启森抬头看过来,这才闷闷地说:“没有,您随意坐。”

唐启森明显是吃不惯工作餐的,从头到尾就没吃几口,小曹见他好几次都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最后终于扛不住,率先遁了:“那个,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也不能怪她没义气,实在是唐总气场太强大,小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给晚好打气了。

***

桌上总算只剩下两人了,姜晚好自然不会主动搭理唐启森,倒是那男人犹豫片刻,主动开了口:“胃好些了吗?”

晚好也不知道这人是真的还是装的,还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谢谢关心,好多了。”

唐启森放下筷子,盯着她吃饭的样子看,他一直在想如何问孩子的事儿,可想了无数个开头都觉得结果不乐观,要是把她彻底吓住了结果更不妙,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对他这么戒备?

在他还没想明白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姜晚好忽然已经收拾了东西站起身:“我吃好了,唐总慢用。”

唐启森皱着眉头,因为她站立的姿势,只能被迫微微抬头看向她:“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关于——”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晚好捏在掌心里的手机就响了,她一看是石晓静就急忙接了起来,已经过了四五天,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见北北最后一面。

可石晓静带来的,却是一个让她始料不及的消息。

第二十一章

“你,能再重复一遍吗?”晚好都以为是自己连日恍惚而生出的幻觉,不然怎么连梦里都不敢想的事儿,忽然就变成了真的。

可那边的石晓静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北北可以留下来了!阿好,我公公婆婆决定不带他一起走了!”

晚好努力消化着这简单的话语,依旧是难以置信,连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惊醒这美好的错觉:“怎么会……他们不是打算在荷兰待好几年吗?”

“唔,不了。”石晓静声音里隐隐含着笑意,“之前约的那位专家要到韩国参加医学会议,所以只在荷兰待几个月,等医学会议结束,大概会来中国。所以公婆就不准备让北北跟着遭这个罪了。”

晚好愣在那,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太意外了,所有事情忽然急转直下。当初那些绝望和悲伤就好像闹剧一场,就在前一秒,她还对着北北的照片黯然伤神,可此刻却得知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她傻乎乎地伸手拧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如此真实的感觉,所以这真的不是梦?

“北北不仅不用出国,阿好,我还说服公公婆婆,接下来我们不在国内的时间都由你来照顾他。”石晓静还在那边难掩激动地说着,“你再也不用难过了,以后还是能和从前一样,每天都能看到北北。”

晚好呆滞地盯着前方的景象,激动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的北北还在那里,谁也不会带走他,她还能看到他摸到他……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让人欣喜若狂的?

她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渐渐有湿意蔓延到眼角,努力揉了揉眼睛,嘴角露出大大地笑容:“晓静,我——”

“傻丫头。”石晓静也哽咽了,“老天是仁慈的,你过去已经那么苦,它现在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晚好眼底噙着晶莹的泪珠,始终都不让它落下来,她还记得唐启森就坐在不远处,于是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那我、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已经好几天了,她从没试过这么久没见过孩子,尤其是经历了这么一场生离死别,她恨不能抱着孩子狠狠亲几口。

晓静忍不住被她逗笑:“这么一会儿都等不了啦?公婆那边还没最后下指令,但应该就这两天的事儿。”

晚好用力点着头:“好。”

“不过——”晓静忽然又压低声音说,“这事儿有点奇怪,那位专家来中国的事儿是临时决定的,而且据说连参加的那个医学会议也是这两天才收到的邀请函。总之许多事儿都很巧合。”

听完她的分析,晚好似乎有些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有人……”

她看了眼唐启森,聪明地咽下后半句话。石晓静自然也听得懂:“我找人查了下,没有确切证据,也怕公婆那边怀疑。但是阿好,这事儿未免太巧合了,我觉得一定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

挂了电话以后,晚好微微有些怔忪,晓静说的很有道理,这一切巧合的有些过分,可会是谁在背后帮了自己呢?

她抬头正好看到唐启森微垂着眼眸吃东西的模样,几乎是立刻就将这人排除了。是谁都不可能是他,唐启森怎么可能这么好心,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差不多。

晚好又想到周子尧,觉得是对方的可能性比较大,就好像当初他冒着被唐启森发现的危险帮她隐瞒下这个孩子一样……

她想到这心绪不由有些复杂,周子尧这些年为她做的实在太多了,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想起那天他安慰自己的话,也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没事,还有我。”

原来他一言不发,背后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晚好觉得应该和周子尧道声谢,又想起马上就能和北北同住欣喜的情绪又膨胀起来。她挂了电话也依旧无法压抑激动的心情,对着电话傻笑,又觉得这心情怎么都无法忍耐,必须找个人马上倾诉才行!

可抬头就见唐启森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看,晚好脸上的表情顷刻间收敛了不少,就算要找人分享,也绝对不是他。

“什么事这么高兴?”唐启森居然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不如说来听听。”

晚好淡定地收好手机,这才端着餐盘转身:“没事。”

唐启森的脸色瞬间又有阴转暴雨的趋势,不过晚好此刻心情大好,也不打算和对方过不去,于是又回头冲他微微一笑:“一件非常非常高兴的事儿。”

唐启森看着她慢悠悠地走远,唇角竟然也若有似无地勾起一抹浅笑,脑海中又浮现她刚刚回头时那副狡黠的模样,意外地发现姜晚好笑起来居然这么有感染力,让他连日来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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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好的喜悦太明显了,与这些天的失落形成过分鲜明的对比,周围同事各个打趣她打了鸡血。晚好也不反驳,反而笑着对小曹耳语:“下班我请客。”

“啊——”小曹惊讶地瞪大眼,“铁公鸡居然也拔毛了。”

晚好嘟了嘟嘴:“去不去呀?”

“去!一定要吃个够本才行。”小曹当然也高兴晚好的心情变好了,不管这些天她发生了什么,看样子是事情彻底得到解决了,怎么说都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