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很无趣的人,说起来惭愧,一个大男人却很怕改变。”唐启森忽然哑声开口,眼神一直胶着在她身上,那样的目光仿佛无法望到底一样。

他吁了口气接着说:“我记得我爸走那天,就站在院子里目送我去学校,他甚至还笑着和我说‘再见’,那样平常的一个早上,和每天都没有任何分别。可等我回家,他就真的没了,躺在那里怎么叫也叫不醒,说了‘再见’,可是却根本不等我,连句话也没留给我。”

“奶奶也是那样,我之前还去看过她,她还取笑我动作太慢追不回你,还说想吃城南那家的芙蓉糕……我走的时候,回头看到她一直坐病床上看电视,就好像之前的每一天。”

“所以我很怕身边的人和事忽然改变,不管是多一个或者少一个,都非常抗拒这种变化。”

晚好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这么缺乏安全感。”

唐启森垂眸笑了下,“以前觉得丢脸,谁也不想说。”

“所以那时候和我结婚,总是不敢待在家里?”她还以为唐启森是真的讨厌她到了极点,这才总是找各种理由外出。

唐启森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再看她时语气越加低沉,“其实你从家里搬回学校之后,我去看过你一次。”

晚好想了下才明白他指的是那时候她从医院离开,“流产”之后的事。她微微震惊地瞠大眼,“你去找过我?”

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知情。

唐启森有些尴尬的样子,又或许觉得很没面子,微微侧过头说:“我一直想,你离不开我,早晚都会回来找我。但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结果你始终不回来。”

房间里太安静了,只有他低低哑哑的声音勾勒着那副画卷,晚好失神地看着地板上的影像,一字一句地听他说着。

“我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的感觉,我只知道,你不在之后,我觉得哪里都不对,我只想把你找回来,然后好好谈一谈……”

晚好见他忽然皱着眉头停下来,觉得接下来的话很关键,或者正是他们最后走到离婚那一步的原因。

唐启森欲言又止,艰难地握住拳头,“然后我看到你和同学在欢庆圣诞,整个过程中,你都和一个男生很亲密的样子,最后他还送你回宿舍,甚至在楼下亲吻你。”

***

晚好怔在原地简直如遭雷击,她当然记得那次的圣诞晚会,因为班长要求大家都要参加。至于那个男生她也记得,就是班长本人。

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她那么无足轻重的人会被要求一定要参加,直到班长整个晚会过程都对她照顾有加,后来送她到宿舍楼下……如果这样她还不清楚对方的意思就实在太傻了。

但是亲吻什么怎么回事?她根本就不记得,对方只是告白不成之后,遗憾地给了她一个拥抱而已,或许是角度问题?

她有些难以相信自己想到的,就因为这些,他们又错过了一次彼此澄清解释的机会?说到底情深缘浅,爱情这件事,天时地利人和,原来当真缺一不可。

他们之间总是晚一步,错一步,结果变成了现在这样,晚好真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了。

唐启森见她一直走神,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指腹揉捏着她莹白的指尖,说:“从前是我太自负,甚至没认真了解过你,但我现在知道,那样的事你一定不会做。你对我的‘出轨’这么介意,自己怎么可能去做那样的事。是我太迟钝,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光。”

夜里晚好一直没睡,她闭上眼却又惊醒了很多次,梦魇缠身,一会从前,一会未来,全都关于唐启森和北北,搅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看着这个男人沉睡的模样,晚好心里微微有些感叹,他不再年轻了,也少了从前的锐利锋芒,如今他和所有历经岁月洗礼的成熟男人一样,懂的张弛有度,懂的包容和进退,她能信他吗?

但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段感情耗尽了她太多心血,仿佛进一步都变成了异常艰难的事。

***

等再次醒来,忽然就躺在他怀里,晚好张开眼就见那双熠黑深沉的眸子始终盯着自己看,早晨的窗外有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进来照射在被子上,暖洋洋地。

“早。”

“……早。”

晚好想偷偷溜走,反而被他拥得越发紧,她只好僵硬地挣了挣胳膊,说:“我看看你退烧了没?”

“不用那么麻烦。”唐启森说着,含笑将额头贴上她的,他高挺的鼻梁还若有似无地刮擦着她,早晨的温柔缱绻,实在太过蛊惑人心。

“好像退了——”

“唔。”他应着,却越发将她抱得严丝合缝,晚好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早晨的男人最可怕,晚好一下子就感觉到他狰狞的某处蓄势待发地抵着自己,那硬度和形状让她心脏跳得愈发厉害,只能瞪着眼看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唐启森?”

“嗯?”他的唇落在她眉宇间,忽然一路轻柔地吮下来,接着是低沉微哑的男音,带着早晨特有的质感,他轻呢道,“姜晚好,我爱你。”

晚好怔了一怔,唐启森修长的手指顺着她一头长发,眼神专注极了,“错过了这么多年,我要每天对你说一遍,将从前丢失的时光全都补回来。”

谁说这人不会说情话,说起来简直比电影里还要动听,晚好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似的,她几乎不敢和他对视,生怕泄露了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或许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照顾我,但不要紧,我有信心让你重新爱上我。”他忽然翻身拢住她,将她完完全全地压在身下。

晚好下意识就伸手抵住他胸膛,紧实地肌肉,铬得她生疼,“你、你干嘛?”

她脸颊红透的模样煞是可爱,唐启森笑着在她耳边调笑道:“虽然很想干……你,但是现在体力跟不上,我怕会让你失望。”

晚好气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抓起他的枕头就往他脸上砸,怒气冲冲地骂:“谁失望了!”

唐启森笑着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手在她腰腹间轻轻摩挲着说:“言下之意,就是以这样的体力,你也很期待?那我就勉为其难做一次好了——”

他剩下的话就被晚好再次砸过来的枕头给打断了,晚好翻身压住他,用力捂住他嘴巴,“不许说,臭不要脸!”

“这就不要脸了,我还有更不要脸了。”

“啊!”

窗外院子里打扫的下人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全都先照不宣的退了出去。

***

因为被唐启森拉着在床上腻歪了好一阵,晚好起床时已经很晚了,她又羞又怒地洗漱完毕就要走,刚出了院子忽然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跑进来。

北北穿着蓝色的羽绒服,一张小脸显得格外白净,他一声声脆生生地叫她:“好阿姨——”

晚好站在门槛前的台阶上,阳光实在太烈了,刺得她眼晕,但那暖融融的温度照的她心里一阵安宁。

北北一步步蹦上来,抱着她的腰,一双眼眯得弯弯地,“你只顾着和叔叔谈恋爱,都不管我了呢。”

晚好急忙蹲下身解释:“我怎么会不管北北呢……”

“逗你的。”北北居然伸出小手弹了下她眉心,那动作居然越来越像从前的唐启森。他仰着下巴高兴地说,“你有人陪了我才放心啊。”

“放心?”晚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北北眉开眼笑地告诉她:“我爷爷奶奶回来了呢,他们刚刚来接我啦,我特意让司机送过来和你道别的。”

晚好怔在那里,正好唐启森也从房间里走出来。

北北对着两人一本正经地敬了个礼,一双黢黑的眼底却藏不住和亲人重逢的喜悦,“叔叔阿姨,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我要走咯,你们要好好的,相亲相爱哟。”

晚好忽然就润湿了眼眶,却还是极力控制着自己,她缓慢地点点头,朝孩子伸出手去,低低地说:“阿姨,送你……”

第58章

钟家二老的忽然回国,让晚好心里隐隐充斥着一股不安和焦躁,要是以往石晓静一定会提前通知她让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次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她看着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明显开心极了的小家伙,心情越发复杂。

孩子不懂掩饰情绪,他的高兴全都写在脸上,在他的认知里马上就要“回家”了,开心是必然的。

晚好努力收拾心底的情绪,但人终究还是会有贪念,或许是这段时间和北北相处的太好太融洽,以至于她都错觉孩子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她身边——

听到细微地吸气声,唐启森侧目看了眼身边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却还努力保持着唇边的笑痕不变,始终紧紧抓着北北的小手,还在俯身和他温声说话:“东西都有人帮你收拾了吗?要是收不完阿姨回头给你送过去。”

“唔,奶奶都收拾好啦。”

晚好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下,很快又恢复自然,这一去,恐怕又是好久不能再见,晓静还在国外,她见孩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北北冲她张开双手做了个很夸张的手势,笑眯眯地说:“阿姨你知道吗?爷爷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好玩的,我都迫不及待想去看啦。”

晚好鼻头一酸,只能配合地点点头:“知道啦,爷爷最疼你了。”

“对啊。爷爷说我是他的大宝贝。”北北骄傲地说着,小脸上洋溢出满满的欢喜。

晚好想,或许真的是两位老人太想念孩子了,他们从没和北北分开过这么久,急着回来看看他也是情理中的事?她一直心事重重地,北北鬼灵精地望着她说:“好阿姨,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晚好看着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作出伤心的样子来说:“对啊,你一走,我晚上就又是一个人睡了,会害怕。”

北北马上担忧地看着她,小脸紧张兮兮地样子,但很快他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把唐启森牵着自己的手递给姜晚好,“让唐叔叔陪你睡!妈妈说了,叔叔阿姨一起睡觉觉,就能生小宝宝啦,那样好阿姨以后就不孤单了。”

晚好愣在那里,唐启森的目光也沉默地落在孩子脸上。

那太过单纯的表情还是刺伤了两个大人的神经,他们的儿子,在一无所知地建议他们再生一个小宝宝……

晚好觉得自己的心脏早就血流不止快要停止跳动了,她忍着泪光扯了扯干涩的嘴唇,说:“唔,阿姨才不生小宝宝呢,阿姨只喜欢北北一个。”

北北糊涂地看着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越发明亮了。

唐启森再也看不下去,忽然伸手把小家伙抱了起来放在肩膀上,北北惊讶地搂住他脖子,马上就笑了起来,“叔叔你也舍不得我?”

“胡说。”他看着前方的路,忽然也不切实际地开始奢望这条路能永远走不到头。就这样,他们一家三口一起走到天荒地老。

北北甚至大着胆子揪了揪唐启森的耳朵,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叔叔,你要好好照顾好阿姨,我放心不下她呢。”

“……好。”唐启森觉得胸口也异常窒闷,孩子总是懂事得让他一次次无地自容。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他完全解决不了的事情,看来真的需要当面和钟家二老好好谈谈了。

***

钟家的车子缓缓驶离大门口,卷起一地尘埃,寒冷的气候让周围都蔓延着一股萧索的气息,树枝枯黄,满地都是扫不尽的落叶。

北北还趴在后座玻璃那里不住地和两人挥着小手。直到车子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姜晚好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唐启森揣在口袋里的拳头几乎要捏碎了,他走过去伸手将她拥进怀里,轻声道:“回去吧。”

晚好没有说话,可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止,唐启森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在一下下抽搐着,疼痛感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可他是男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没有时间让他伤春悲秋,以后这个女人和孩子就是他全部的责任。

他要保护他们,保护他的家。

“走了,真的走了……”晚好双手捂住眼睫,难以自持地蹲下身去,其实眼下这种场景曾经上演了无数次,可每次分离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煎熬。

真的是将一颗心都放在火上烤,仿佛整个人都到地狱里炼了又炼,明知道不该渴求太多的,但总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一旦拥有过,疼痛感总是比上一次分别还要强烈。

“姜晚好?”唐启森想说点什么,可发现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无力极了,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地拥抱着她,如果可以,他恨不能她所有的疼所有的痛都传递到他身上。

再多的罪,再多的孽,都让他一个人担着好了。

“我没事,别管我。”到这种时候她还在强撑,一直掩着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这几个字像是带着锋利的刀刃,狠狠戳了唐启森好几下。

他勒紧她不让人滑倒下去,身上的大衣裹住那具瑟瑟发抖的身子。晚好滚烫的眼泪总算尽数都落在了他手背上,唐启森吻了吻她耳垂,发自内心地保证道:“还有我,以后一切都交给我。”

晚好抬起眼看他,眼底迷惘又茫然。

唐启森覆住她后脑,在她眼睫上用力落下一吻,湿湿涩涩的液体好像流进了他胸口。他用力把人抱得更紧,在她耳边一次次低喃,“我会处理好,放心,北北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真的吗?”晚好哭的几乎喘不过气,一双眼又红又肿,她很快又摇头,绝望地喃喃低语,“不,我们不能那么自私。钟家离不开北北,北北也接受不了我这样的妈妈——”

眼看着她备受折磨又濒临崩溃的样子,唐启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他一下下帮她拍着脊背顺气,眼睛死死盯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好,我们从长计议,你别急。”

晚好看了他一眼,恍恍惚惚的样子,忽然双眼一合就软在他怀里。

唐启森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瞠大眼愣在原地,紧接着几乎疯了一样把人抱起来,马上冲门口的管家大声吼道:“叫急救车!快点!”

***

医院走廊上的灯永远刺得人眼晕,唐启森看着脸上毫无血色的姜晚好,眼底红的像是要渗出血一样。移动床的轮轴在地板上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声音,他气息难平,只能粗着嗓子对昏睡的人说:“姜晚好,我不准你有事,你想想北北,我们一家还没来得及团聚,你一定不能有事!”

“你怎么回事,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她的情况,你——”主治医生埋怨地看了唐启森一眼,又抿住嘴什么都不说了,低声吩咐了身后的助理几句。

周围乱糟糟的,可唐启森什么都听不到了,是的,主治医生早就什么都和他说过。他记起姜晚好落水之后的事,那晚,他仿佛置身在炼狱中一般,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夜。

奶奶忽然离世,路琳自杀身亡,就连姜晚好也昏迷不醒,医生将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张黑白片子。他知道是张颅内CT,但他什么也看不懂,只能盯着上面清晰的一个黑点看。

“她脑子里有个瘤,目前看来有恶化的可能。”医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硬生生将他最后一丝理智都折断了。

唐启森觉得,果然真的是报应,可为什么所有报应不是冲着他来,反而是冲他身边所有无辜的人去呢?

最该死的其实是他才对。

那晚他在她床前坐了很久,看着那个瘦削单薄的女人,第一次恨透了自己。以为哪怕做了再糟糕的错事,老天终是对他不薄,总有机会给他弥补。

可不是这样的。

老天太狠了,他在乎的人一个个都相继离他而去,连她也不例外吗?

唐启森抓起姜晚好的手,脸颊埋在她掌心里,她掌心有粗糙的茧子,是这些年留下来的。她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却一天好日子都不肯留给她?姜晚好今年28岁,还那么年轻……

夜里安静的病房,他第一次哭了,任自己的眼泪滴在她掌心里,如果可以,真的希望一切都由他来受着。她早该得到幸福的,太迟了,他终究是来得太迟了。

唐启森看着“急救室”三个大字,脑海中空白一片,他简直不敢想如果姜晚好也不在了,他该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

***

主治医生走出来的时候,唐启森马上就冲了过去,对方在这方面算是权威,说的话很有分量,“和她好好谈谈,尽快接受手术吧,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唐启森知道开颅手术的危险性,唇色刷地淡了下去,“除了手术没有别的可能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说:“唐先生,我是医生,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从前唐启森做过无数艰难的抉择,但没有一次令他这么犹豫彷徨,他坐在病床前,全身都仿佛精疲力竭了一样。每一种有可能失去姜晚好的决定,对他来说都是本能地抗拒。

直到床上的人眼睫毛微微轻颤,缓缓地张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耳边只剩心跳仪器的“滴滴”声,唐启森看着她漆黑透亮的眸子里印着自己的影像,几乎喜极而泣。

他握紧她的手,声音嘶哑的厉害,“醒了?”

“嗯。”晚好看了眼病房,疑惑地问,“我晕倒了?”

唐启森将她鬓角的发丝别至耳后,吻着她手背说:“你差点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