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买卖还算公平。

鸡血石千金难得,澄泥砚稀罕珍贵,说不上谁占了谁便宜。

林木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主公,不出所料地发觉他耳朵动了动。

“你想赌什么?”

“许久不曾与清微同蹴,隔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来一场击鞠?”王沐之折扇一合,目光快速地从静水阁众人眼前掠过:“不过你杨清微手脚功夫了得,我这区区弱书生恐怕比不过你,还按照老规矩,你只许出一只手,如何?”

寒食节吃冷糕,野游蹴鞠是常俗,苏令蛮并不陌生。

可这击鞠却要比平地蹴鞠来得更刺激更危险,她幼时便曾亲眼目睹过一个有着利落身手的大好儿郎就这么因着一场击鞠摔断了腿,断了大好前程的。没有个几斤几两,谁都不敢轻易下场。

寻常击鞠是左手持缰,右手执杖,若只用一只手的话,控马全凭双脚,鞠场上瞬息万变,不仅仅是难度极大,恐怕还容易跌断了脖子。

可听王沐之的意思,过去两人击鞠之时,都是如此,登时全场哗然。

人人几乎都将视线落到了杨廷身上,苏令蛮也难掩惊诧,可见他目沉如水,面色安然地应了:

“好,赌便赌。”

“十人鞠。不拘性别,每队五男五女,侍卫不得下场。”杨廷徐徐道:“赌注加倍,若杨某赢了,不仅仅鸡血石归我,你前年自圣人那得的徽州紫金狼毫也归我,可敢?”

王沐之一拍掌,“有甚不敢?不过若你输了……便将你父书房内那一副冬雪寒梅图取来送我。”

“一言为定!”

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去,在自己的附属人堆里边选人,苏令蛮眯了眯眼,想到与红裙子一并送来的一整套红色骑装,心下不由思忖起来:

击鞠明明看起来是王沐之临时起意,可为何杨廷早早便知,还配合着演了一场戏,一大早便送了一套骑装过来?

看来——

戏肉来了。

果然,点兵点将,终于点到了自己。

林木小步满场飞,待走到自己面前时,深深一笑,将一枚红色圆牌子递了过来。王沐之瞅见,扬声道:“清微,这位小娘子可没说站哪边?不若来我蓝队也好。”

一边说着,还一边将蓝牌子挂在了王文窈腰间。

“你怎知她不选我?”杨廷不置可否,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苏令蛮面上,她紧着脸皮,什么也没答。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选红还是选蓝,选择权从来不在她身上。

果然,场上几场言语机锋打下来,她还是被归入了杨廷队中。

要击鞠,这温泉别庄的处处精致妥帖恐怕不大成,吴家趁此难得在京城权贵面前露了个脸,将左近的一处庄子让了出来,那边有个不小的跑马场,用来击鞠跑马极合适。

定州尚武,选出十个能打马击鞠的郎君娘子不难,在毛遂自荐和多方推荐里,很快红蓝两队便出了名单。

红队以杨廷为首,其余几人俱是击鞠的好手,倒是女郎的实力参差不齐,苏令蛮从前虽然深受排挤,没几人看得上,但却因御马精湛,练得一手好球术,整个定州城里除开那个零落成泥的独孤瑶能比一比,在闺秀圈里也从来是独孤求败的。

其余如米面刘家二女、梁家四女等等。

倒是对面,蓝队里女郎很有几个狠手,之前在河边堵她的两个出手狠辣的封大娘和陈八娘让她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从前击鞠,大多数还是男归男,女归女,男女先天气力有别,又加之击鞠是难得需要将控马、眼力、手力融合到一块的“流汗野蛮比赛”,在同一场上,难免拘谨,变数更大。

一行二十人,连到后边兴匆匆跟来作看客的无数年轻人,全数打马来了吴府的别庄。

此处苏令蛮不可谓不熟悉。

她幼时练马,便常来此处,连长廊转角的一块木头纹理都熟悉得很。

上树掏鸟窝,下水摸河鱼,玩得便跟乡间的野孩子没甚两样,与几位表哥表妹常常一住便是从春来到春尽,极为尽兴。苏令蛮抚了抚面前的栅栏,心道可惜……

物是人非事事休。

此时再看,便觉得心境大不相同,明媚而快乐的记忆被现实蒙上了一层灰,她看了眼前方带路兀自兴奋的镇表哥,垂下了眼睛。

空旷的马场除开一进门靠左便孤零零立着的马厩,别无长物。

马厩内养着四匹小马驹,一匹高头大马都没见着。

一个灰布小厮眼见是许久未见的主家大郎君,忙颠颠地跑了来,殷勤道:“郎君,可是要练马?”

不过即便他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也觉出这一群浩浩荡荡跑马的青年男女非富即贵,他一边将围场的栅栏门开得更开,一边问道。待目光掠过为首的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登时什么“俊俏风流”全数忘了,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

这恐怕是西戎进贡来的汗血宝马,价比千金,还有价无市。

“阿桥,我等意欲击鞠,你速速取来门洞挂起。”

阿桥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连忙小跑着去了马厩后方,不一会便举了一个木门洞出来,高高地挂在了场地正中。

红蓝两队分列两旁,神气的马尾此时也神气不起来了,全都被人用软绳子束了起来,整齐划一的红蓝两色,一看便气势磅礴,凛然得很。

阿桥远远看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他有限的见识里,还未曾见过这般的阵势——

尤其为首那冷若冰霜的美郎君,与座下黑马,简直是相得益彰。

阿桥下意识地看了看猎猎红装里,一个朝他微笑的小娘子,总觉面善,却不知哪里看到过,不住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第74章 香消玉殒

击鞠是雅号, 俗名便是马球。

吴家这练马场虽比不得曾经独孤家的那座奢华, 却也是一应俱全的。

吴镇想着要在这些个贵人面前挣得些许脸面,立时变吩咐了阿桥赶快去仓库将积年不用的赛鼓取了出来,在场边架好,拉好红线圈好地儿, 才歇了下来。

布置马球场时, 陆陆续续也有青年男女驭马而来, 个个是鲜衣怒马,很快便将吴府的别庄渲染得沸沸扬扬, 热闹非凡。

两队人马个个是精神抖擞,各队以额带区分, 一红一蓝, 一眼看去, 在人群里便是最出众。

苏令蛮一身艳红骑装短打,虽肩腰还略嫌丰腴,可腿长肤白,乍一眼看去便如灼灼红波, 扎眼得很——但出人意料的是,看着弱质纤纤的王三娘子王文窈竟也下了场。

女要俏,一身素,王文窈一袭月白骑装, 头发高高挽起,眉眼温柔娴雅,看着便与场中绝大多数人气质不同, 高贵得如不小心误入鸭裙的天鹅。

杨廷玄色骑装,贴身剪裁更显得猿臂蜂腰,远远看去,气势凛冽高傲,静静站着便有如一头傲立的王狮,随时能将人吞噬。与之相比,王沐之的气势略嫌温文,被压了一头。

其余人虽无这等风姿,可到底年轻,赫赫的朝气格外澎湃,倒也是一景。

“上马!”

罗守毅一扯缰绳,随着赛鼓的阵阵响起,随着杨廷便冲将了出去,其余人等自然而然地分散各处,默契地守住各处。

苏令蛮自发地与邓闲殿后,打马拉缰的姿势带着流水般的流畅。

前方快马冲撞,狭路相逢,已经乱马交错到一处。

王沐之看着文弱,马球功夫倒是不弱,腾挪转移,一颗球便跟长在杖上似的,一个利落长传,眼看便要绕过,孰料一道人影快速截过,杨廷双腿一夹马腹,缰绳空落落荡在半空,右手的扇杖一勾一挑,便从球从蓝方抢了回来。

周遭登时一片叫好声,这一矮身一勾一挑,光凭着一双腿脚便能将高速前进的马身控制住,马头利落地转身,杨廷头也未抬,勾杖一扬,球便带着风声呼呼地传到位于球板下的红方手中,极其漂亮的一记倒钩长传,苏令蛮下意识地一个偏身,将球勾了起来,短击、跳跃,人已经半立而起,球带着急速的风呼呼地朝球洞而去,眼见便要来个开门红——

斜刺里却一道高壮的的身影一跃而起,硬生生用宽厚的身板将马球拦了下来。

苏令蛮打马急追,已有一道白影截胡,球杖急击,直接将其挑入了半空。

是王文窈。

苏令蛮惊讶于她的利落身手,不待思索,足间一点,一个“马踏飞燕”便使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漂亮地旋了个圈,利落一击,马球直直地从空中往球洞处落,来势汹汹,她稳稳地落在了马上,与此同时——

马球已经利索地进了洞。

这几乎是她个人的表演秀。

围观群众登时拍手叫好起来,从前她胖时做这些动作虽也能进球,可哪里及得上此时的利落优美,定州人从来敢爱敢恨,不惮于承认过去的眼拙,便王沐之那一派的又忍不住高看几眼。

不过球场斗争从来瞬息万变,蓝方与红方对上,几个瞬息间又轮次进了几球,个个都是好手,倒是杨廷在那一次长传后,便好似歇了力,不再有甚惊人举动。

第一局在剧烈紧张的局势里迅速落幕,红方领先一球,赢了。

“阿蛮,好样的!”

罗婉儿顾不得为大哥加油,在红线外手舞足蹈,苏令蛮嘴角翘了翘,见这傻丫头一呆,笑意便更大了些。

正揩着汗,却听一直一言未发、沉默寡言的杨廷将人全数聚在了一块,开始排兵布阵起来。

“守毅兄沉稳老练,守球门;邓闲兄耐力绵长,便居中策应……倒是你,苏二娘子,为何后边藏拙了?你善于长传,马技独佳,便充作左翼冲锋,协调后方。”

打马球的都知道,除开一个中锋,左翼是最关键性的一个位置,关系着胜负的一个转折点。

且不提男子与女子力量的天然对比,马球这么一个野蛮的,甚至时有冲撞的热血运动,女子在比赛中总会下意识地避让,以免大庭广众之下生生吃了亏,便是河边彪悍的封大娘和陈八娘都束手束脚——

此时杨廷让苏令蛮一个娇俏女郎去做左翼领头军,怎么看也是不大合适的。

虽说在这一球开门红让人看到了苏令蛮的一点实力,可后边她便是四平八稳,没甚出彩表现,让人不由将其当做了撞上死耗子的瞎猫,可到底杨廷那张冷面起了作用,其余人心里嘀咕,也不敢说出来。

苏令蛮心里也是纳罕,她后边并非刻意藏拙,可顾虑着随时可能存在的陷阱,便也小心地收敛许多,场上的表现甚至不如王文窈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耀眼,杨廷如何就敢将左翼冲锋交给她了?

第二局很快便开始了。

杨廷开球开得四平八稳,红方的左翼右翼与蓝方的左翼右翼全都冲作一团,争夺那小小的一颗马球。

你来我往,争势激烈。

苏令蛮受伤的肩膀和腿脚渐渐痛了起来,偏打到这时,双方都出了火气,久战不下,头顶原本温和的阳光都好似突然带了十分的火力,苏令蛮不用看都知道骑装内细细密密地浸了一层热汗,黏在身上极为不适。

一滴滴汗从额头落下,苏令蛮眨去落入眼中的汗,可就在这时——

斜刺里一阵呼呼的风声传来,她下意识扯了缰绳子,腰身一折,一个漂亮的铁板桥,上身与马贴平,顺利地躲过了飞来一拐,再瞪眼,却见封大娘歉意地道:“对不住,手滑,手滑!”

话音刚落,一记阴招便朝着她骑下马腿敲了下来,若这一下敲实了,马一个趔趄,她再好的马技也是非死即伤。

可苏令蛮是何等样人,她一个杖拐,挑了袭来一道,一股暗劲出去,荡来的一记便顺着来路回去,恰恰好落在偷袭人的马身上。

一阵长长的嘶鸣声起,那人坐下马前蹄半立,竟硬生生凭着一股力道将人甩了下来。

场记连忙叫停。

苏令蛮看着那人一只手左脚一个劲儿地哀嚎,看样子竟是腿断了。

“是她,是她使阴招!”

受伤人边哀嚎边还记得指认,刚刚那一来一往间动作反应都快到了极致,除了眼力实在出众的,周围人还当真是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个晃眼间,那人便抱着腿倒到了地上。

“胡说!”罗婉儿急得跳脚,“阿蛮才不是那等样人。”

可周围若有似无的眼神,显然是大部分人都信了这个说辞。击鞠里受伤在所难免,可若是使阴招存心,那么便太损了,若这人是一个求官者,有这么一个印象在,恐怕第一道便被刷下去了。

“重新开始。”

杨廷丝毫不受影响,坚定的神情,却让人觉得心头一松。

苏令蛮一夹马腹,随着赛鼓声起,重新回到了赛场上。

蓝方递补上一个精瘦精瘦的小郎君,苏令蛮认得他,他是程文景程公的老来子,程公当年也曾捐了些家资,建国后便授了员外郎,日子过得不算特别丰实,却也是受人尊重的。但这程遇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阴郁低沉,畏畏缩缩。

她也不晓得为何会将这人推上来,心下登时不由留了十二万分的心眼。

许是刚刚那一断腿的缘故,原本的剑拔弩张几乎擦出了肉眼可见的火花。尤其苏令蛮身负左翼,几乎是首当其冲,对头的恶意毫不顾忌地宣泄到她身上。

也正因此,苏令蛮那几乎能将马技玩处花来的本事被全数逼了出来。

“阿蛮,加油!阿蛮,加油!”

罗婉儿毫不顾忌地震天喊,让苏令蛮是又感动又头疼。对面越来越强烈的针对,让她几乎疲于奔命。

尤其封大娘和陈八娘仗着都是小娘子,也不去抢球了,专门守她,常常是一人掩着一人暗下痛手,恶意毫不遮掩。苏令蛮再一次荡开,忍不住沉了脸:“那人让你们要我性命?”

封大娘愕然道:“谁?”

脸上的惊讶不像作假,马头交错而过之时,苏令蛮一个提马跳跃,勾球便走,杨廷静静驭马而立,就在苏令蛮又要将球击入洞中之时,他突然策马冲来,一直不动的左手抽鞭而来,手腕一抖一提,卷了苏令蛮的粗腰便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嘶——”

一阵急遽的痛嘶声,苏令蛮坐下原本还算温顺的马扬蹄便踹,直接落到了赶来的封大娘身上,她一个惨叫,人已经往后直接倒了下去,谁也没来得及救,脖子摔先落了地,一阵清脆的“咔啦”声传来——

场记立时叫停,人人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那折了脖子的小娘子,视线不由在杨廷与苏令蛮之间徘徊。

王文窈面色凝重,掩嘴躲到了王沐之身后,陈八娘已然哭着要扑上来,她与封大娘自小一块长大,连拜的武师傅都是同一人,感情极为要好。

旁边随时待命的大夫拎着药箱赶了上来,手在那脖上一号,便摇着头道:

“不成,断气了。”

第75章 口舌之业

一场马球, 打出一条人命来。

苏令蛮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 封大娘眼睛瞪得溜圆地看着老天,刚刚还鲜活的小脸此时青白一片,脖子与身体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死不瞑目似的。

王沐之怜悯地看了眼地上哀哭的陈八娘, 轻轻道了声:“节哀。”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妙的一个词了。

不论关系远近, 不论言辞讷利, 不论是世界级的灾难,还是个人的痛苦, 都可以用这两个字来表达或真诚或虚假的安慰。

陈八娘并不感觉到被安慰,她拉着大夫的手道:“当真没救了?大夫, 你再看看, 再看看, 大娘的身手很好的。”

“人已经去了,便老夫是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

“都是你,苏阿蛮!”陈八娘蓦地冲过来, 却被杨廷一扯马缰轻巧地躲了过去,她红了眼睛又哭又笑:“难怪,难怪……有这么一尊佛在,你便是断人腿要人命又如何?”

苏令蛮一哂, 轻轻推开腰后的手,待杨廷放开,便利落地下了马, 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如深沉的黑夜,看不出波动。

“陈八娘,封大娘死,苏某也不高兴,可也不能因人死了,便将脏水往苏某身上泼。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八娘还是谨言慎行得好。”

这场击鞠,苏令蛮便晓得期间有猫腻。

可封大娘的死,却让她再明白不过:

幕后人没什么耐性了。

马球赛上粗暴地想要她性命,断腿之人是一重因,使得蓝队格外针对她,陈八娘和封大娘尤其卖命,屡下狠手,便没要了性命,也要她惹得一身骚,有封大娘这一桩命案在,当真坐实了她这罪名,若杨廷爱惜羽毛的话——

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索性两人早有防备,在命案发生的第一时间便已经派人率先控制住了苏令蛮的坐下之马,没有任其冲出人群,以免死无对证。

“谨言慎行?陈某当然需要谨言慎行,你苏阿蛮身后背靠大山,谁惹得起?!”

陈八娘仿佛豁出去了,对着苏令蛮连连冷笑。

苏令蛮冷道:“苏某有没有罪,自有国家法度裁决,可不是你陈八娘的一言堂,谁人不知你与我素来不和。”

“是极,我大梁初建,杨公率众臣兢兢业业数十年,方得一部国典,杨郎君自然不会以身犯法。”王沐之温和的声音中途插入,却半点不会让人觉得不适,他拍了拍身后三妹妹发抖的双手,才道:

“击鞠之时,意外常有,小娘子还是莫要小题大做得好。”

苏令蛮听着这话,却不知这姓王的到底是要帮她还是要害她。言语挤兑杨听不得偏帮,不然便是对“杨公”不起,对“国祚”不起,可这意外常有,又好似在说这不过一场意外。

周围之人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方是红衣猎猎的胖美人,一边是香消玉殒的小娘子,随着人群里若有似无的煽风点火,几乎是一面倒地认定了“苏令蛮有罪,心计深沉,借马杀人”的罪状了。

口舌从来是把不见血的钢刀,民意这等事玄之又玄,幕后之人倒是玩得好一手。

苏令蛮微微地垂了眼,杨廷只见其馥白的面上长长的睫羽好似忽闪的蝶翼,隐藏着无限沉沉的心事,他常年冰封的心底突如其然地起了一丝愤怒,随着周遭越来越强烈的指责,这丝愤怒见风就长,可他到底涵养功夫到家,没现在面上,只朝地面的那摊子血迹瞥了一眼,竟讲起了古:

“杨某前些日子翻起经书教义,倒是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一户姓方的人家,生活富足,人丁兴旺,不知为何家里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生了病,尽数去了。家主撑得最晚,待魂飘幽冥之时,却发现被勾着去了一处辉煌的宫殿。宫殿上坐着一个双面阎罗,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善,一面恶。他哭哭啼啼地将悲惨诉说,言及方家七十余口人为何个个口舌生疮,耳朵流脓,最后不堪病痛地去了。可怜他诺大一个方家,竟是就此绝了根。”

“双面阎罗冷冷一笑,哭脸对着他:堂下当真不知所犯何罪?”

“方家长这才面露痛悔,原来他不是不知,却是不敢承认早年做的一桩旧事。在他十六岁之时,看上了邻居家俏生生的阿玲,却因那阿玲喜欢邻村的一个货郎,便编了人尽可夫的段子传唱出去,原打着弄坏了阿花的名声,自己再站出来充好人,让其感动投怀,孰料阿玲投是投了,却是不堪重负投了井——流言销毁积骨,任是清白身,也成了腌臜地。方家长最后虽因一段奇遇得了万贯家财,家庭美满,可最终也没逃脱了这口舌之业,下了这拔舌地狱日日受苦,千年不得脱。”

杨廷面无表情地讲一段佛义,配着那腔冷淡的嗓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周遭人原还议论纷纷,却听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竟都闭了嘴,检点起那些“不修口德”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