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慢悠悠走着,急切的心慢慢稳下来,脑中早就过了无数遍的心思此时无比清晰,正想着,便听一道阴阳莫辨的声音:

“到了。”

乾清宫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压抑而暗沉的,连燃着的香料,都浓郁甜腻得让人发毛。座上一面色苍白的青年郎君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一忽儿又收敛起严肃,露出灿烂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清微今日如何有空来孤这乾清宫?”

杨廷俯身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昨日率众军士入宫听封,所有人因着平乱功勋都有所赏赐,乾清宫热闹得仿佛集市,唯独杨廷拒了赏赐,杨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打算听听这堂弟有何“不情之请”,居然要求他这么个光头皇帝。

想到方才还因为开渠之事,被宰辅狠狠削了一顿的杨照心情不算怎么美妙。

“清微想用这平乱功勋,换一道赐婚的圣旨。”

杨廷目色肃然,冷隽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说笑成分,杨照心下漏了一拍:“赐婚与……谁?”

“鄂国公府新来的二娘子,白鹭书院这一届的中元魁首,苏令蛮。”

一言激起千层浪。

杨照苍白的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哦?那位小娘子确实极美。”

他这话带着点打趣与逗乐,杨廷不大喜欢他轻浮的口气,忍不住蹙了蹙眉:“请圣人下旨。”

“清微缘何以为孤会应了你?”

“圣人会应的。”杨廷定定地看着他,道出一个事实:“宰辅欲廷娶右相二女,或卢将之女。”

这二者,不论娶哪一家,对宰辅一脉都是如虎添翼。

朝堂之上,保皇派势弱,宰辅派势强,王家这等矗立多年的世家本就无所谓对皇室忠心,如今站在圣人那边也不过是为家族计,可若杨廷将王二娘娶了,那情势便该反个过来了。至于与卢大将军联姻,既是安抚手下武官人心,更进一步巩固军权,不亏。

不论杨廷愿不愿意,与宰辅感情如何,朝野之上没有人会将其分割为两家。

圣人亦不会。

杨照自不可能看着杨廷势力发展壮大,可杨廷所为在他看来,亦是十分难以理解。

若他这些年来与叔父一条心,恐怕也没他这圣人什么事,可叹他这堂弟自小便牛心左性,心底想什么没人摸得清。如今又为了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子这般鲁莽直接地冲到自己面前,显见是他杨家难得一见的……痴情种了。

与江山相比,不过一小小的苏令蛮,何舍弃不得?

有权,何愁美人不来?

这笔账在杨照这里很容易算,何况他与杨廷关系素来奇怪,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既不愿意看着他娶个高门,顺其意给配个低门亦适宜。

不过略一思忖,杨照便点头应了下来,研墨下旨,明黄色九爪金龙丝缎上,黑色行书极为流畅,杨廷接过圣旨,在右下角见到清晰的玉玺印,才转手交与给了旁边的秉事大太监。

“劳烦公公明日辰时,便去鄂国公府颁了。”

杨照嗤地笑了一声:“清微,你这脾气还跟以前似的。”话未毕,抬脚便踢了身旁的秉事太监一记:“没听到?!”

“是,是,奴才听到,听到。”

李德雍连连躬身,一边不露声色地摸了摸膝盖,心中暗暗叫苦,上回被踢的养了好久才好,这下又……

杨廷毫不奇怪。

他这大堂兄本事是有的,也能忍,怪就怪在太能忍了,不到完全把握不会出手,他自己是无虞的,偏养出来的闲气全往身边人撒,他小时见过便不止一回。

旨意讨下来了,杨廷并不担忧圣人会因着爱美心切便将圣旨扣下——

从小一块长大,他对圣人心中的那一点凉薄是再清楚不过了。

杨廷打马而回,到了侯府,将马缰丢给马夫,却见林木欲言又止,“有话便说,莫吞吞吐吐。”

“郎君这般说话,圣人心里……恐怕是恨死您了,何必?”

林木想到主公临走之前,还说道了句“圣人是欲弟弟我娶那王娘子卢娘子,还是那苏娘子?”他想到当时圣人一瞬间露出的阴鹜眼神,便觉得头皮发麻。

杨廷一哂:“圣人……”

他顿了顿,半晌无语。曾经他们说话也不是如此,只是……时过境迁。

“没发生这件事,圣人亦还是恨我入骨,何必顺着来?”

“可二娘子那边……”

杨廷默了默,“本侯晚上出去一趟,你与莫旌都莫跟来。”

威武侯夜探香闺,苏令蛮却还不知,在其快刀斩乱麻之下,头先问题没解决,一道圣旨却已经替其下了决定。

不论她愿还是不愿,肯还是不肯,圣旨既下,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有圣旨赐下的姻缘,往后想和离亦是和离不成的。

透过半支棱着的小窗,微风徐徐,拂到面上透着股沁凉,小八俯身斟了杯热茶,劝苏令蛮:“二娘子,您自回来便拿着这管笔不肯放,夜深,莫再将眼睛熬坏了,早些安歇吧。”

苏令蛮不愿:“小八,你先去睡,我再写会。”

小八被她催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往常能静心的字,写了有一个半时辰,心中却还是毛躁躁的,她随手将笔掷了,揉了揉额头,却见窗外一阵风过,一身玄紫郎君长身玉立着,透过薄透的窗纱,那张俊脸若隐若现,见她抬头望来,便是一笑。

夜了,他冰粹似的声音凭空低了几度,温柔地缠绵地唤着她:

“阿蛮。”

“啪——”一声,窗关了。

第162章 和好如初

清脆的关窗声在风中传出老远。

隔间次卧绿萝方探脚出门,却见一道紫服玉冠的颀长身影, 月色温柔地洒下来, 俊眉修目微蹙, 素来傲慢骄矜的郎君面孔半明半暗,难得显出一丝狼狈,萧萧瑟瑟立在风中——

绿萝忙垂下头, 低声唤:

“主公。”

杨廷扫了她一眼,正欲说话,却见正房与西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丫鬟往外探头看, 他足间一点, 闪入廊柱的阴影处, 小丫鬟们咕哝了声, 转头道:

“娘子,无事。”

门又“嘭”一声关了。

绿萝朝前任主子点了点头, 躬身退入房内, 并伸手门关严实了,杨廷听其安抚另一丫鬟的声音, 心下不免对这个有眼色的前任下属生出十二分的满意,窗内烛火灼灼,隐隐映着一个玲珑身影, 他低声唤:

“阿蛮,你开一开门。”

放柔了的嗓音飘荡在这暗夜里,凭空生出许多暧昧。

苏令蛮闭了闭眼, 窗外树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可冷了太久的心怨气丛生,再不肯生出一丝柔软:

“威武侯可是没听到白日的拒绝?”

“没听见。”

“本侯不认。”

威武侯心里一个咯噔,自白天见过蓼氏便丛生的不安累积得越来越多,他抿了抿唇道:“你既招惹了本侯,便别想轻易退了。”

蛮不讲理。

苏令蛮气得翻了个白眼,正欲怼回去,栓好的门却吱呀一声从外开了,她傻眼地看着杨廷手中的薄刃,怒急反笑:

“威武侯这夜探香闺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娴熟。”

杨廷手一收,双尖刃便一闪而没,回身将门重新栓好,琉璃灯晕色光影圈着眼前人儿,轻软舒服的素绫中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

小娘子眸光冷冽,看得他遍体生寒。

杨廷从她眼中仿佛看到了翻版的自己,这滋味绝不好受,“阿蛮……你还在生本侯的气?”

他问得有些讪讪,眸中一闪而逝的脆弱让人无端端生出侧影之心,美人儿总是受优待的,何况这人向来不可一世,如今却半折了腰,回头向她求和。

苏令蛮知道这对于骄傲自负的威武侯需要多少的心理建设,可却不肯再动摇。

“侯爷,阿蛮只求自在,若说从前给了您错觉,阿蛮只能说声对不住。”

杨廷急了:“不就是不纳妾?爷应了!”

苏令蛮却不要他这被威迫下的不情不愿,摇头道:“侯爷想岔了。”

“阿蛮性子偏执任性,情深时侯爷可以忍一时而不纳妾,可红颜易老,恩断后又当何去何从?侯爷守着这个誓言心中积怨丛生,最终亦不过一怨偶罢了。阿蛮不希望将来你我行至如此。”

世道不公。

对男子如此厚待,金镶玉嵌,女子却似泥捏木塑,实在不值一提。

苏令蛮这些日子自觉想得透彻,便觉得还是一个人更自在的好。杨廷显然对她这番论调嗤之以鼻:

“缘何因噎废食?”

“旁人做不到,未必本侯做不到。何况一切并未发生,事情并未有定论,何必先给本侯判了死刑?……”

可看小娘子完全不为所动,一副心如死灰之样,心下发急,空荡荡得挂着狂风,一闭眼脱口而出:

“本,本侯有病!”

苏令蛮:“……”

她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只觉莫名其妙:“侯爷何出此言?”

郎君凤眸晶亮,瞳孔中映着的小人儿亦好奇地歪了头看人,玉白似的面颊微微透了点粉,连着耳朵尖都羞赧得发红,“阿蛮,你且等一等。”

苏令蛮眼睁睁看着威武侯翻窗出去,一忽儿又急赤白脸地带了绿萝进门,视死如归般伸出手:“绿萝,你碰。”

苏令蛮登时想到船上杨廷颈间的一圈红疙瘩来。

可他不是碰了自己好几回。

绿萝不安地瞧了一眼苏令蛮:“二娘子?”

杨廷不耐地瞥她:“还愣着作甚?”烦躁几乎要从语里扑出来,绿萝唬了一跳,前主子积威甚重,她下意识闭眼便触了触杨廷手心。

几乎是闪电似的一触,便收回了手。

“出去!”

绿萝跟兔子一般一跳,当啷一声便跳窗出了去。

苏令蛮便眼睁睁看着威武侯不一会便额冒冷汗,委顿在椅中,有气无力地朝她伸出手,翻开袖子,玉色的肌肤上层层叠叠出了密密麻麻的疙瘩,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看……这便是本侯的,病了。”

杨廷难以启齿,又最不肯示人的毛病对着苏令蛮脱口而出,他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道:“阿蛮,到如今境地,你还不信本侯?”

他只对着她,不那么容易犯病。

“缘何如此?”

苏令蛮抚了抚额头,径自走到圆桌前,为他斟了杯茶,面上纠结:“先喝些茶。”杨廷颤抖着从胸口取了药丸就水服下,半晌才睁开眼,一双凤眸水洗过似的晶亮,柔情婉转:

“阿蛮,你信侯爷我,不会纳妾。”

“当初不肯……是怕你凭着本侯对你的情意作威作福。”

杨廷这人真真是头一回与女子相处,不知道一言又踩了雷区,女儿家爱娇,做情儿时便希望得宠,纵不会当真作威作福,可也不会愿意听到这等话。苏令蛮攒簇着眉心,看紫衣郎君摇着尾巴邀怜惜:

“凡碰到女子,本侯便会起一身厌恶的疙瘩,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他止住话头,没说下去,苏令蛮想起酒楼的一扶和山林雨夜的一抱,似乎当时便没犯得如此严重?

“所以……侯爷的意思是,侯爷心里头接纳了阿蛮,所以犯得不大严重?”

杨廷乖巧点头。

“是极。”

苏令蛮哼了一声,这震撼的消息将她之前的纠结百转都打散了,可又不想如此轻易原谅她,便道:“若你这病治好了,不还会纳妾?”

杨廷见她翘着嘴巴的小模样,身上的力气缓了些,扶着椅背坐正,目中露出一丝隐痛:

“治不好。”

“这是心病。”

苏令蛮难免露出好奇之色,可触及他眼色,突然又不忍了。这般一个刚强自负的郎君,要遭遇了什么,才会露出这般神色?

想到京中那些传闻,有关“不举”的言论甚嚣尘上,甚或听来不大靠谱的久远轶事,苏令蛮不免猜测起真实性来。

小娘子眸光渐渐软下来,杨廷便知道这番示弱起了作用,心下得意,不免得寸进尺,圆桌旁的八仙座位宽大,他一拉一抽,便美人儿入怀,苏令蛮挣扎欲起,却被他箍着腰不放,下巴落在她颈间,呢喃道:

“阿蛮,我很想你。”

苏令蛮动作僵住了,夜很静,很凉,琉璃灯在地下映出一段缠绵的剪影,她挣了挣,没挣脱,声音哑得厉害:

“那为何空了这许久才来寻?”

这始终梗在她喉头下不去。

杨廷耍赖似的在她肩头蹭了蹭,半求饶似的低着声道:“阿蛮,本侯错了。”

“我错了。”

“是我想岔了。”

“这些天来,日日煎熬、夜夜无眠。”

“阿蛮,我很想你。”

杨廷又道了一遍,他柔软地唤她,不过是“阿蛮”两字,便唤出了无数缠绵。他摩挲着她肩,静静揽着,只觉得这些日子空荡了许久不知归处的心终于再一次落回了实地。

与这比起来,那些计较,实在是不值一提。

杨廷很庆幸自己想通了。

苏令蛮却不肯轻易饶了她。女子陷入情爱便是如此,恨时怨时,心如死灰,想着再不肯放过,可对方一个讨饶,冷硬的心肠便软了五成,还有五成兀自强撑,要找回些场子才肯抹过。

她觉得之前想岔了,虽许多姻缘证明不可期,可也并非不能勇敢一试。

只是:“要阿蛮饶过这回也不难。”

杨廷喜得一下子转过她身,对着她瞳仁晶亮:“哦?你待如何?”

苏令蛮蹙眉,登时又觉得他没甚诚意了,推开他脑袋:“自己去想。”

世上最怕的,便是“随便”,“自个儿揣摩”这等模棱两可的词句,堂堂岫云杨郎哪里是这块料,冷峭的凤眸睁圆了,“啊”了一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不乐意?”

苏令蛮柳眉倒竖,眸光潋滟处,更是风情不尽,杨廷瞧得骨头先轻了一半,一叠声道:

“乐意,乐意。”

他没忍住按着她额头先碰了碰,又亲了亲近在咫尺的菱瓣儿小嘴,嘬了嘬,软声道:“阿蛮,该拿你怎么办。”

徒呼奈何。

苏令蛮偷偷笑了笑,面上还作了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嘟囔道:“看你表现。”

第163章 石破天惊

两人冷战良久,都觉日子煎熬, 格外漫长, 此时半和解状态, 又觉得甜得不行,依偎着絮絮说了小话,杨廷似想起什么, 起身出外了一瞬,便拎着一个包裹进来。

苏令蛮便看着他一样一样地往外取东西,并告诉她那日他一直跟着她,她走了, 他便去将铺子里多瞥了一眼的东西一一买下来, 看着美郎君笨拙讨人欢心的模样, 苏令蛮心下更软了一半。

若说不心诚, 如何不心诚?

至于往后如何,各自看造化吧。

苏令蛮不想因着那一点悲观的展望, 而蹉跎了现下快活的自己。只是, 总还要磨一磨,让他晓得, 得来不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