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瑶不大明白她突然与她说这些作甚,“林娘子与阿瑶说这些,何意?”

林三娘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想求一求谢郎君,便不娶我,纳了也可。”她面露凄色,“树倒猢狲散,阿爹煊赫时,人人送汤,人还未走,茶便凉了。你也出身侯府,自当晓得,若家族倾覆,我们这些女儿家的去处。”

教坊司还算好的,毕竟有规矩可守,可若是官奴,衙门上册的世代贱籍,或死或糟践,根本无人会管。

她来这,便是一搏。

也许这个正直的男人,会看在从前议亲的份上纳了自己。

“你看错了人。”

苏玉瑶幽幽道,谢郎确实秉性正直,可他的另一重身份注定了他不会随性而为,有限的怜悯只会给予不会给谢家带来影响的微末之人。

便她这么个对朝政不大关注之人,也知晓如今的林家便是火源,谁挨着都得燎掉一层皮,谢郎君不可能出手捞人。

苏玉瑶其实对林三娘并无敌意。

“可……我又能如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林三娘低声道:“若我助四娘子你嫁了他,你可能救我一救?我这般的罪人,便纳了,也不影响你任何,只求一个能安稳度日的院落。”

苏玉瑶咬紧了唇,她再是机警,也没碰到过这等事,心里觉得不妥,可又觉得这人可怜,正犹豫间,却听一道娇软的声音道:

“三娘子还是莫要为难我家四妹妹了,她便是个棒槌,没甚真本事。”

苏玉瑶喜出望外地抬起头,“阿蛮姐姐。”

至于苏令蛮为何能听到这般低的声音,却是没多想,见苏令蛮与人打着招呼过来,忙直起身让开了一个身位,苏令蛮心安理得地坐到了阿瑶与林三娘的中间。

林三娘脸现狼狈,“见过敬王妃。”

苏令蛮看着她,只觉得仿佛看到了曾经被踩在泥里的自己,只这人……因着父兄作孽,比自己要惨多了。

即将跌落谷底,抓着一点希望挣扎,希图逃避即将到来的命运,说到底,不过是自己比她幸运一点罢了。

“三娘子,做妾,不也是个玩物,也许提脚便被卖了呢。”

苏令蛮低低道,林三娘抚了抚袖口,她尚有一点残存的自尊心,与苏玉瑶这小丫头求饶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如今再辩解,又觉得无法开口。

谢郎君是端方君子,自不会做那等事,只要自己安分些不出来招人眼,日子总要好过些。

三人一行安安静静地坐着,尤其林三娘与苏四娘这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毕竟有些门路的都知晓,曾经谢道阳与林三娘议亲不成,而苏四娘则追人未果,期间还夹了一个如今的热门人物——敬王妃,便更引起了众人注意。

王沐之拍了拍谢道阳的肩,往嘴里丢了个果实,促狭道:

“阿阳,你看看那头。”

谢道阳面无表情道:“王仲衡,莫要寻事。”

“按说林三娘也罢了,苏四娘这般痴情,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谢道阳眸光注入眼前的曲水,身上石青宽袍沾湿了些,他没注意到:“听闻仲衡也曾倾慕过敬王妃一段时间?”

王沐之摸了摸鼻子,这才打住话题,讪讪道:“怕了你了。”

杨清微那厮,可阴着呢。

曲水流觞过,便是午后了。

暖暖的光散下来,有些上了年纪的被安排去客院稍事休憩,但精力足旺者,依然不散。成婚了自然有成婚的交际圈,未出阁的小娘子们也各自一堆,散在王府各处。

新出炉的敬王好容易歇下来喘口气,梨落院内,便摆上了两张长几,几上有时鲜鲫鱼,尖刀若干。

苏令蛮笑盈盈看着他,“王爷可愿为众宾演一演这切脍之艺?”

杨廷见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只点头应了,正巧见到谢道阳沉默不语地站在远处,便指着他道:

“听闻谢郎当年切脍之艺一绝,不若与本王一道,填一填众宾口腹之欲?”

作者有话要说: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

 

第184章 诉衷肠

陈郡谢氏传承百年, 若说旁的许是不足, 可这等风雅之事, 是不下于人的。

切脍之艺,谢道阳亦是自小便练过的。

可到底是文弱书生, 论起舞刀弄枪, 哪里比得过武艺过人的敬王爷,便持刀的力道都多有不及——

何况杨廷还占了一张脸的便宜。

这般一个美郎君切脍, 动作如行云流水, 端的是赏心悦目,雪片似的鱼脍齐刷刷而落, 直接在盘中堆叠出了一朵千蕊梨花。

煦暖的日光融融而落,清风徐徐吹起朱红长袍的一角,一切都美得刚刚好, 暗地里平添无数情丝。

有小妇人捂住胸口,歆羡起敬王妃的好运道,可再观不远处那亭亭玉立站着的美娇娘,又自惭形秽, 只觉本当如此——真真是天生一对璧人。

两盘鱼脍明晃晃地摆在几案上,苏令蛮起身吩咐下人拿去给宾客们分了,王沐之才摇了摇手中扇子,打趣道:

“清微, 你这可谓是鬼斧神工,更胜从前,可是日日在家偷练?”

杨廷笑而不语。

王沐之这话听着有些夸张, 但这等刀工确实世所罕见。

单看左边这盘鱼脍,薄透晶莹,片片一般大小,肉眼看不出一丝的差距,不比一张纸更厚,状若透明,连鱼脍上的肌理都清晰可见,蘸上葱蒜,鲜味被极大地保留下来,简直是入口即化。

至于右边一盘,卖相亦是极好,只到底还差了那么些火候。

“阿阳亏就吃亏在了这张脸上了。”王沐之惯来会做场面文章,哈哈一笑,便将这事正式揭过了。

谢道阳被打趣长相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端的是好气度。

鱼脍看着美吃着香,可有一桩不大好,众所周知,鱼自带腥气,再高明的庖厨处理鲜鱼时,都不免粘上这么点腥气。

作为谦谦君子,自不好带着一身腥气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以切脍更衣是常例了。杨廷作为主人家招呼了两句便自去正院更衣,谢道阳则由王府的下人领着去了更衣室。

苏玉瑶一直关注着,趁人不注意偷偷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林三娘也不见了。

蓼氏在远处张罗,眼睁睁看着阿瑶跑了也不阻拦,苏令蛮默默地蹭到她身边,问:“阿娘……你不怪我多事?”

“阿瑶的性子我清楚,实在怪不得你,让她去碰一碰壁也好。”

蓼氏指着下人换了一碟冷盘,叹了口气。

京中之人哪个不晓得谢道阳是端方君子,踏实规矩,确实是个好郎君,倘若不是谢氏——纵使门第低一些,只要人口简单,她怎么着都会促成这门婚事,毕竟阿瑶喜欢。

只可惜,女儿家嫁人,是不能只看人才如何、心底欢喜的,尤其牵涉到了两家政治立场。

鄂国公府选择与敬王府联姻,这队伍便站定了,纵观过往,凡想着两头讨好的人家,最后下场都不会很明朗,毕竟没有哪个主子能容忍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谢家也是如此。

若阿瑶嫁去了,万一两家起了冲突,她是帮娘家,还是帮婆家?这千难万难的滋味,她只希望女儿万万尝不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玉瑶远远坠在谢道阳身后,见其青色身影消失在了更衣室门口,才大步地靠了近。小丫鬟显然早得了嘱咐,见她来也不诧异,只屈身福了一礼,便安安静静地知趣退开。

里边谢道阳方脱了外袍,正要濯手,便见门从外“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道熟悉的红色身影静静立着,这样的红,他这两年见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

“谢郎君。”

“苏四娘子,此地实不是你该来之处。”

谢道阳就着铜盆中清水濯手,贴身小厮递了胰子巾帕过来,他沥了沥水,见小娘子仍倔强地站着,不由叹了口气。

“四娘子何苦?”一边说着一边将备用的袍子穿上。

苏玉瑶朝那小厮道,“你先下去。”

眼见是逃不过,谢道阳朝小厮颔首示意,待房内只剩了两人,门被人从外拉上了。

“四娘子想听什么?”

小娘子葡萄似的黑眼仁一瞬间皱起,显出一丝痛苦来,谢道阳这才发觉那个天真爱笑的丫头突然间眉染轻愁,一瞬间长大了一般。

“郎君说的哪里话,阿瑶想听什么,郎君便会说什么?”她反问。

谢道阳沉默地看着她,石青色的宽袍衬得那张脸显出微微的苦色,“四娘子所求之事,实在不可能。”

“是因为你我两家立场相对?”

她见谢道阳一惊,苏玉瑶无声地笑了笑,看吧,其实她也没有这人想象得这般无知。只有时候不愿去多想,“郎君选择全系于家族,可曾问过自己的心?”

谢道阳安静地站在房内,敬王府的更衣室布置得清雅,连香薰嗅来都格外不俗,可他四肢百骸被这一问仿佛抽上了一阵冷意。

“心?”他看着她,眼里露出压抑万端的愁苦,“谢某如何能让有心?四娘子多虑了。”

“去岁春末时,阿瑶偶感风寒,三日未去堵郎君,郎君便偷偷派了小厮来探听,可是担忧?今年二月,有小生情书传递于阿瑶,郎君茶饭不思烦躁许久,可是有心?”

苏玉瑶当然不是小白兔,蓼氏教导出来的儿女,从来是有限的天真,这些消息是她花了一番功夫从谢道阳身边小厮口中套出来的——

若非她自己为自己寻到希望,又如何能坚持那么久?

“若非有心有意,又如何会纠结良久,又如何会担忧烦躁?”

苏玉瑶的咄咄逼人让谢道阳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他怔然看着她,讷道:“四娘子……”

“阿瑶来此,不为旁的,只为郎君一句真话,郎君对阿瑶,可曾有过真心?”

谢道阳狼狈地转过头去,绕过人便想往外去,孰料袖口却被一直小手捉住了,力道不大,却让他脚步重若千钧,半步都迈不动。

“没有。”

他头也不回地道。

“撒谎。”苏玉瑶斥道,“郎君可敢看着阿瑶说。”

谢道阳无法,只得转过头来,却撞入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苏玉瑶这人,何时见她都是乐颠颠的,捉弄人时尤见活泼,哪曾有过这般模样。

“四娘子青春貌美,何苦吊死在我这棵老树上?”

若以寻常计,谢道阳这年纪,孩子都该入学堂了,可其祖父在他二十亡故,守孝三年后父亲又亡,又是三年孝期,如今出孝方满一年,满打满算二十七,而苏玉瑶及笄还要一年,几乎是大了一轮。

苏玉瑶不欲听他这般自贬,“莫说旁的,只说,郎君你这心里可有阿瑶?”

谢道阳沉默了。

午后的光从绿纱窗里透进来,地上浮了一层碎金。可这光,却照不到谢道阳身上来,房内死一般的寂。

良久,他终于开口,“是,谢某心里……有你。”

“可是四娘子,你该是天上自在飞翔的小鸟,而不是关在深宅后院里的金丝雀。谢氏这艘大船航得太久,它背负了太多东西,太沉太闷,正因为……谢某心里有你,”谢道阳声音涩然,“才不能让阿瑶你过谢某这般的日子。”

苏玉瑶捂着嘴,无声地落泪。

她终于逼出了这闷葫芦的心里话,可听着却一点都不快活。

“可是阿瑶愿意。”苏玉瑶上前一步,一把搂住谢道阳的腰,将脸半沉在他怀里,“阿瑶跟着郎君,便是吃糠咽菜都愿意。”

纵然有些小聪明,可苏玉瑶有限的人生里,哪儿就懂得世上真正的痛苦,要比吃糠咽菜苦得多得多。

谢道阳僵着身子站住了。

怀中小小的人儿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渗进来,让人忍不住心生留恋,可谢道阳有铁石一般的心,苏玉瑶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四娘子逾距了。”

眼见郎君头也不回地要出门,苏玉瑶跺了跺脚:“郎君今日若出这个门,阿瑶明日便随便找个人嫁了!”

谢道阳脚步顿了顿,“四娘子实不必为了与谢某置气,将自己的未来如此儿戏。”

“世间最难得两情相悦,郎君与阿瑶幸运碰上了,为何如此轻易退却了?”苏玉瑶却不肯信这世上有比求不得更让人痛苦之事。

“船行中途,为何不能改道?你谢家不就求一个传世安稳么?”

她这话吼出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谢道阳扶额苦笑,回头道:

“四娘子果真是太天真。”

言尽于此,再不肯多说,谢道阳袖着手慢慢地往外走,心里复杂难辨,苦涩难言,正乱糟糟地不知想些什么时,一个清秀的小娘子从旁侧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见到他还笑了笑。

作为险些定亲的一对,谢道阳自然是远远瞧过林三娘子一眼的。

“三娘子缘何如此?”

林三娘福了福身,“不想是谢郎君。”

君子素来讲求“怜贫惜弱”,如今林府风雨飘摇,林三娘是符合“弱”这一项的,何况到底谢家做得不大地道,谢道阳难免问了几句。

只是能掌一舵的大半个家主,连自己的情感都能割舍,又岂是这一点点微弱的愧疚能撼动的,虽林三娘明里暗里地递了几次橄榄枝,却都被其滴水不漏地拒了。

可苏玉瑶不知道。

她见这一对人言笑晏晏,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大步流星地转身回去见了苏令蛮自请先走。

苏令蛮见其面色,哪还不知道结果不顺,心下怜惜,吩咐了人暗中跟着便也罢了。

第185章 故人来

“阿瑶这不依不饶的性子, 也不知随了谁了?”

苏令蛮抖了抖杨廷脱下的朱红长袍,随手搁在了床架子旁。屋内一盏琉璃宫灯幽幽打着转, 晕黄的灯光渲染出一室的温馨。

寒食宴在热热闹闹中散去,蓼氏与孙氏帮苏令蛮收了尾, 便各自散去。

杨廷舒展双臂将身边忙得团团站的小妇人一把搂在了怀里轻笑:“照爷看, 你们姓苏的都一副牛脾气,跟你似的。”

门外绿萝与小八不知轻声絮些什么,宵禁的钟声连敲了三下,苏令蛮挣了挣,没挣脱,只仰着脖子试图躲开喷薄来的热气,“你喝了多少?臭!”

自然不是真臭。

今日上的, 可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梨花白, 酒液清澄浓冽, 近之自带清芳。

苏令蛮不让亲香, 杨廷却偏要,两人一个挣一个搂,玩到一处纠成了一团, 很快便衣衫凌乱、气喘吁吁了。冷玉似的声音染了一层欲望显出勾人的沙哑, 杨廷卷着她白瓷似的耳朵尖亲,低声问:

“小日子走了没?”

这话在此时问出来, 简直是不言而喻,敬王爷抱着新鲜出炉的敬王妃婉转求欢,一双手四处点火, 最后停留在鼓鼓囊囊的桃儿处流连不去,每一次不经意地划过尖尖,都带来一丝颤。

苏令蛮也有点想,桃花眼里春水粼粼,波光潋滟,“走,走了。”

新房内的喜字还未揭下,两个交叠的身影窝在蟒纹八仙座上,几乎合作了一人似的,不一会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春衫轻薄,海棠红广袖绫衣一半旖旎在地上,一半还委委屈屈地挂在一片雪白上。

那白是玉透似的白,带着点润泽的粉,欲望将其从不示人的媚一点点地展露出来,小妇人发乱鬓散,点翠金丝凤钗“叮”一声落在地上,眼角眉梢都含着春,两只纤长的腿透过十八幅的红裙摆露了一点尖尖出来,如最柔软的藤蔓缠绕在男儿硬挺的腰身上,密不可分。

八仙椅很硬,即便垫了一层缠枝牡丹富贵纹的软垫子。

小妇人两只手被强硬压在冷硬的扶手上,一阵阵地风过浪叠,让她只觉自己跟颠簸的船儿似的,被这风卷得起了潮。

水声阵阵地起来了,吟哦仿佛是最烈的春药,婉转酥柔,仿佛能勾起人午夜梦回中最深沉的欲望。石榴红撒花曳地裙此时当真是曳地了,旖旎地落了泰半在地上,先是规律地小幅度摆动,继而便雨疏风骤、花红乱点,仿佛这娇花会被这急骤而来的风雨摧折了去。

只是这方寸之地如何能经得起腾挪。

被强硬掰扯开的双腿勾着人不让人挪,敬王爷半搂着人一把架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窗边的美人靠便委委屈屈地塞了上下交叠的两人。

绿纱窗不知羞地映出一点黑影子,仿似人的头颅,影子上下浮动,带着点霍乱人心的声响,天上的月儿悄悄掩入云层里,黑沉沉的夜里,唯有那一点旖旎的破碎的响儿。

闹了大半个时辰方歇,里边叫水,小八才敢靠了近,将这温了又温的水拎进去,才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前儿方换上的垫子被胡乱地掷到了地上,冷面郎君赤脚站在地上,抱着怀内一个睡得昏昏沉沉的娘子往隔间去,小妇人头发旖旎地在男人臂膀间散落下来,在半空荡出一段让人脸红心跳的弧度。

不一会儿,水声渐起,一阵让人脸红心跳的熟悉声再起,许久未歇。

待小八再得到消息进去收拾时,隔间也不知遭了什么,水淌得满地都是,地面湿漉漉一片。

苏令蛮沉沉地睡去,小妇人轻轻的鼻息喘起,杨廷半支着额看了一会,待反应过来,不免一哂,也搂着人睡去了。

更漏沙沙的走着,只余一片静谧。

第二日醒来时,苏令蛮发觉手肘都青了,腿弯处酸软得不成,思及昨日杨廷那狂蜂浪蝶似的做派,心底啐了声,这人莫不是数着小日子来的?竟算得这般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