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桩桩,都指向皇后,人证物证齐全,容妃一身轻薄的白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还未出小月子,看着更是消瘦可怜得紧:

“圣人,请您为我们的龙儿做主啊。”

她的伤心,绝不是做出来的,凡见到之人,都忍不住为这痛失孩儿的母亲感到低落、甚至遗憾。

雨打芭蕉万点愁。

圣人微微鼻酸,刑狱司司掌与宗人府监理都磕着脑袋候在殿上等候示下,在容妃的哀痛欲绝里,朱笔一批:

“着皇后嫉妒成性、仪容不修,戕害皇嗣……”

皇后被黜,关入宗人府,等候进一步的问罪;而容妃暂掌凤印,监理后宫,王家风头一时无两。

史家阖家喊冤,毕竟这戕害皇嗣之事若当真坐实,不单是皇后一人获罪,史家也落不着好,史家七十岁老族长满头白发,颤颤巍巍地敲响登闻鼓,以求直达天听,孰料敲完鼓例行的十杖下去,直接当场毙了命。

这下京城舆论哗然,不论是平民百姓中还是朝中众臣,都忍不住翘首以待,打算看圣人会如何处置。

史家作为曾经坚定的保皇派,头一批投诚的世家之一,当初圣人许以后位,意义自然是不同的。

*****

“阿蛮以为,圣人会如何做?”

杨廷下了一子,示意苏令蛮接着,温泉别庄远离尘嚣,暖风徐徐,宫城内的剧变,似乎完全影响不到此处——

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苏令蛮攒簇着眉举棋不定,身后是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将这一隅遮了个严实,细碎的光掠影似的照下来,衬得那张脸更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杨廷不催促,苏令蛮斟酌再三,终于落了子,才漫不经心地道:

“史家毕竟不遗余力地支持圣人多年,族长又去了,若当真有罪,也差不多得了惩罚。圣人……若想地位稳固,自然不会轻易对付史家。”

若动了史家,岂不寒了其他保皇党的心?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矣。

杨廷点点头又摇摇头,此事论理原该如此,可惜的是,圣人性子别扭,自小被阿爹压制着不得施展,平生最恨的,便是受到钳制——不论是舆论,还是强权。

史家族长又敲登闻鼓喊冤,以死相逼,将他立于危顶,便是一种钳制。

何况,杨照成婚多年,后宫佳丽三千却一无所出,太需要一个孩子来安众臣的心了——若让杨廷赶了先,这筹码,可就又轻了一分。

是以,史皇后所行非但罪大恶极,且影响极为恶劣,不杀一儆百,如何震慑后宫那些鬼蜮伎俩?

“史家非但翻不了身,还会获罪。”

“将军。”

杨廷落子抬眸,微微笑了起来。

苏令蛮将棋子一扔,无趣地扁了扁嘴,道:“又输了。”

正说着,院门口林木匆匆来报,面色凝重,杨廷安抚地道了声:“去去便来。”人已经起身而去。

小八这才心惊胆战地凑上来,也不知怎的,她每回见王爷心里头都心惊胆战的,跟见了活阎王似的。

“娘子,可要去午歇?”

苏令蛮抬头看看日头,只觉得浑身发懒,“我让绿萝去办的事,如何了?”

“绿萝姐姐还未回来,想是还要一阵。”

正说着,绿衣双髻的绿萝从抄手游廊而来,行路无声,步伐极快,走到苏令蛮面前先行施了一礼,才过来与小八一左一右地搀着她。

苏令蛮近些日子被用得狠了,常常觉得困乏,便也依着了。

“阿萝,事情可办妥了?”

“回夫人的话,奴婢……并未寻到大娘子,四处问了问,确实在龙津渡口有路人见到过形容相似之人,但还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她。”

前日婉儿突然登门,激动地道在朱雀大街上见过一个与苏令娴极其相似之人,因隔得远,尚且有些模糊,可以婉儿的话来说便是:

“那贼妇,便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罗婉儿与苏令蛮自小交好,自然是同仇敌忾,对她大姐姐积了一肚子的憎恶,此时冷不丁见着,自然如临大敌,咬牙切齿上门。

苏令蛮将信将疑,且不提她一和离妇人,没着没落地来长安为何?

“阿覃那去问过了么?”

“小郎君最近一直在国子监内读书,从未见过外人。”

吴氏走了后,苏覃干脆办了寄宿,食宿皆在国子监内,书长见他聪慧机敏,还正儿八经地办了酒认作亲弟子,自此便一直刻骨攻读,无事并不外出。

“官衙那如何说?”

入城需路引户籍,若当真来了长安,自衙门那自有记录。

绿萝露出疑难之色,“京畿衙门那拿了夫人的拜帖去问,户吏查了半日,也并未查到大娘子的入城记录。”

“夫人何不向郎君求助?”

苏令蛮直觉摇头,最近别庄内每日人来人往,外书房的灯有时一夜未歇,可见阿廷并不如表面上的闲散,此间不过是须臾小事,还是不去劳烦他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若婉儿看错了,岂不是徒劳消耗了人力物力?

“阿萝,你怎么看?”

绿萝对过去那一段心里门清,自然明白苏令蛮的提防之心。

她摇摇头道:“往定州去封急件,此事便一清二楚了。”

急件一来一回,也得小半个月。

苏令蛮蹙着眉,“也只能如此了。”

可还未等去信,定州的信,便先来了。

第195章 通奸罪

“便是这了。”

史项籍抬头看了眼山庄的匾额, 字体银钩铁画、入木三分,偏笔锋还透着风流蕴藉的狂傲,他略站了站, 只觉得满身萧瑟兼程赶来的自己, 大约就像个匆忙投诚狼狈不堪的——

落水狗。

史家兢兢业业发展至今,作为前皇后母家, 一向低调的不能再低调,生怕招了人眼惹了人恨, 出银钱、出人力时又从不吝啬, 就算是蜡炬, 也早燃得没剩几分了——

少年郎君从前诚挚的请托还历历在目,却一朝风流云散了去。天子不可信,不可信啊。

如今唯一能力挽狂澜、救下史家的, 却唯有向来敌对的仇人。

别庄门口的石狮子大张着嘴巴,似乎也在嘲笑他,史项籍定了定神,一掀袍脚, 迈步进了庄子。

在下仆的带领下,绕过照影壁,穿过月亮门, 来到一个陈设典雅的花厅。

看得出有些权力的黑面郎君出面招待了他,史项籍默默坐着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等到了不疾不徐赶来的玉面郎君。

即便史项籍心情沉郁到了极致,见到这人, 也忍不住要道一声彩,这世间便有这么一种人,仿佛得天之所钟,站在他面前,事先便低矮了三分。

何况,他这次有所求。

史项籍率先起身行了个礼:“见过敬王。”

杨廷这人对外历来不苟言笑,对着史家如今实际的掌权者前皇后的父亲也是如此,只是让莫旌再添了次茶,才道:

“先生,坐。”

“听闻敬王城外遇袭,如今可是大好了?”

这事在城内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谁也没想到定州独孤家的旧部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便敢设伏朝廷重臣,也许金銮殿上那位会可惜没要了这位性命去——

但不能否认的是,朝廷上下都不免为敬王捏了一把汗,毕竟杨家唯二的两位,现下可都没有子嗣。

大梁建国四十年,忠君者不知凡几,这所谓忠君——

也不止是指金銮殿上坐的那位,留着杨家血脉的,两代以上,可都是一个祖宗。

“手伤还未大好,颇有些不得劲,劳烦先生惦记。”

杨廷稳坐钓鱼台,仿佛看不出史项籍眉间郁色,并不接话茬,伸手取了茶盅细细品慢慢咽,一副悠闲自在的闲人样。

两人情面上的功夫推脱来去,史项籍郁色更重,心中不由暗叹了口气。

从前只当杨廷颜色好,性子却过分狂傲,颇有目下无尘的清高,此时看来,倒要比那位沉得住气的多,明明清楚自己此行为何,却不接话茬,显然是待价而沽。

“敬王——”

史项籍突得起身,一撩袍摆,膝盖弯下重重落到地上,清脆的与青石板地面碰撞的声音响起,伴着他沉郁的声音,史项籍磕头:

“求敬王救我。”

“救史家。”

杨廷终于等到这一句。

这事谁先提,便先显了弱势,接下来的谈判,必然是割地赔款,难占上风。

史家作为前皇后母家,肯蛰伏这般久,从无作威作福之举,可见其掌控家族之力,只可惜……毁在了一个王氏女手里。

“先生所言,可真是难煞我等。”

杨廷俯身欲搀,史项籍自再三不肯,可敬王的蛮力可是得了鬼谷子亲口所鉴的,自然抗拒不得,被扶了起来,莫旌添茶,他重新落座,面上已有痛意。

“敬王,史家世代忠于朝廷,忠于杨家,我父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多年,常常追忆太祖在时的荣光,谁能想到一把年纪,还毫无体面地死在了刑杖之下。”

“我儿冤枉啊……”

他四十多的年纪,想到辛酸处,在一小儿郎面前都忍不住想老泪纵横了,“我儿再不晓事,也不会戕害皇嗣,此事蹊跷,我史家眼看是百口莫辩,只求……只求敬王施以援手,救我史家一救。”

说着,便要再次跪下。

灰衣惨淡地披在这人身上,凄风苦雨似的向杨廷卷来,史项籍他在大宴上见过无数回,从来是个低调而富态的中年人,此时那层脸皮骤然松了下来,耷拉在瘦削的骨头上,看着倒是可怜又凄苦得很。

“本王知道,此事非皇后所为。”

杨廷扶他起来,没让他再跪下,只温言道:“可圣人痛失爱子,正值风口浪尖,本王出手的话,恐怕……”

他顿了顿,“圣人嫉恨。”

史项籍嘴唇动了动,见杨廷又打住话头,知晓这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苦笑道:“圣人宠爱容妃,本就有扶正之嫌,琅琊王氏素来名声显达,又岂是我史家可比?”

“若敬王信得过,我史家若逃过一劫,愿举家来投,志作敬王麾下马前卒,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杨廷面色淡淡:“如此。”

门下客卿,他自是不虞。

要说心肠硬,他毫不忌讳地承认,当日看着容妃一步步谋划而从未制止,便是在等这一日。

在风波诡谲里成长至今,建立起暗地庞大的势力,要真是个心慈手软的,恐怕坟头上的草,都要长得三尺高了。

“先生为何来寻本王,而不是家父?”

杨宰辅的势力,显然要比他庞大得多。

史项籍面上有些难堪,他并非未寻,只可惜连宰辅府的门第都进不去,早年因着圣人之事,与杨宰辅多生龃龉,如今落难,依宰辅记仇的心性,他对此结果并不意外。

相反——

这么多年看下来,反倒是敬王爷让人常常有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说记仇也记仇,清高是真清高,可到底偶或为之的手段让人忍不住臆测:他还存着鬼谷子门下的仁善心。

“宰辅与史家向来不睦。”

史项籍率先投出了第一份投名状,“敬王可还记得去岁雍州地动时的场景?”

杨廷颔首。

“我史家带头先捐了五万银钱,也经手办了些事,据我儿道:容妃这人,事先便知晓地动之事……”

“约莫是个妖物,不仅迷惑得圣人事事听从,甚至前朝之事,也多有涉猎,有牝鸡司晨之嫌。”

他看杨廷连眉梢都未动,毫不意外,不由道:“王爷知道?”

杨廷不置可否。

“可有一事,想来王爷并不清楚。”史项籍从宽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灰扑扑不起眼的颜色,胡乱包裹着一物,他展了开来,道:“我儿这些年经营,宫中很有几个知心人,拼死送了这物出来。”

杨廷一怔,只见一花布做的小人,黑发白面红裙,嫣红的小嘴弯弯,正面一行血字,书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记忆力向来极好,尚记得当日互换庚帖时阿蛮的生辰——

便与这小人身上的一字不差。

生辰八字,向来隐秘而重要,除了本人与爹娘,其他人都一概不知,便是媒人也不能翻开。

他背上出了密密一层汗,伸手接过花布小人,只觉得触手都麻得渗人。

“从容妃那得来的?”

喉咙发涩,声音哑得厉害。

史项籍颔首:“我儿当日去容妃那坐一坐,便是为了此物,孰料还未送出来,便遭了横祸。”皇后既然经营了宫内这般久,自然有些不一样的渠道。

此乃巫蛊之术,也不知……对阿蛮有甚妨害。

思及此,杨廷再坐不住,欲起身寻鬼谷子,可思及云游在外的师傅,又颇觉无力。

“还有什么,一并说来?”他此时不愿再兜圈子了,“只要先生给的够分量,本王一道保你史家不灭。”

听闻这掷地有声的承诺,史项籍“啪的”一声跪倒在地,再抬头时,面上有不容置辩的孤注一掷:

“先祖,还留了一物。”

他颤颤巍巍地从胸口取出了一卷黄绸,明晃晃的色调,这是皇家御用的颜色,一眼看去,还泛着点陈年的旧气,“愿助敬王——荣登大统。”

杨廷精神一震,心道:终于来了。

明黄色软绸,展开时下面前任圣人的御印昭然若揭,恐怕杨照也没想到,史家这般兢兢业业辅佐多年,竟藏了这么件要命的东西。

想到那白发苍苍登闻鼓喊冤的老先生,杨廷也忍不住心生恻隐:老先生死前,该如何的愤懑?

杨廷很满意,道:

“先生且回,明日,先生便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史项籍将信将疑地回去,府内风雨飘摇,除了些卖身多年的家生子无处可去,大部仆役走的走、散的散,府内一片空寂荒凉。

史夫人匆匆迎了上来:

“夫君如何了?”

“等。”

言罢这一字,史项籍再无旁话,生生坐了一夜,怎么也猜不到,这一死局,究竟如何解。

孰料第二日,容妃便被人参了。

并不是他想的“牝鸡司晨”,却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一个罪名:“通奸。”

那时,苏令蛮还在练大字,听闻唬了一大跳:“通奸?”

绿萝颔首道:“听闻房太师当场便昏了过去,圣人吐血三升,面无人色。”

圣人那面色,简直是青红交加,再无人色。

苏令蛮却想,这一记,倒是比那什么后宫干政,来得更戳圣人心窝子。这世上,除了窝囊至极的儿郎,便是地理刨食的农夫,也忍不了媳妇偷人啊。

这干脆利落的一击,才是正着红心。

既然不是皇嗣,那所谓的戕害皇嗣,自然是假的。

第196章 绿帽王

“圣人当真信那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