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能统计得出?”穆琛惊了一惊。

长安为大梁国都,自然是天底下最富有繁华之地,熙熙攘攘,往来者众,人流数不胜数。尤其大梁休养生息四十余年,百废待兴,更有繁荣兴起之象。

“先生听出来什么了?”

李褚焕捋了捋胡子,满面凝重,半晌叹道:“风雨欲来啊。”

“无妨,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杨廷眼睫微垂,长长的睫羽在面上留下一片深沉的阴影。

几人又将最近之事细谈了番,直到李褚焕问:“头先没问,王爷当时设计将苏四娘子嫁与谢大郎,可是有何用意?”

杨廷不置可否,慢吞吞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才道:

“先生难道不曾想,本王不过是为了成全痴心人的一片心?”

“不曾。”

李褚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爷这人智计深沉,做一步想十步,哪会这般好心?那点子难得的耐心和好意恐怕都给了王妃,其他人能分到的实在不多。

“间者,诡道也。”

“哐——”一声,细瓷盏轻巧地落在紫檀木长桌上,杨廷神色淡淡:“先生可以等着看成果了。”

穆琛忍不住又一次挠了挠脑袋,深深地觉得,自己一脑袋好不容易长得比阿爹浓密的头发,估计不到盛年,便该撸秃了。

这些劳什子文人,最爱卖关子打哑谜,委实讨厌。

“夜深,散了吧。”

杨廷不客气地端茶送客,回到正院,见绿萝静静守在门外,挥挥袖子示意人下去。绿萝走了半步,又退回来,福了福身:

“王妃今日心情不甚好。”

杨廷停住往里去的脚步,“府中发生何事?”

“王妃娘家的三娘子来了一趟。”

“三娘子?”杨廷想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谁,“她说了不中听的?”

“是。”绿萝认准了苏令蛮一个主子,自不会帮旁人开脱,直言道:“苏三娘子道,圣人赐下美人,王妃将人圈在府内不让近王爷的身,外边闲话早就传开了,说得不大好听。”

杨廷沉默良久,方道:“以后这人上门,不必禀告,直接回拒了。”

绿萝嘴角抿了抿,难得露出些快活,道:“是。”

“还有呢?”

杨廷看出她欲言又止,问道。

“西偏院里那位叫春满的美人病重,吵嚷着要见王爷。”绿萝为难道:“奴婢看王妃心烦,这事便没报上去。”

“病重?”

杨廷拧了拧眉,这倒有些麻烦。

要当真死在王府,回头传出去,不仅于蛮蛮的名声有碍,圣人那,一个藐视圣意的罪名下来,他虽不怕,可也麻烦。

“带路。”

杨廷拧了拧眉心,不耐道。

绿萝朝里看了看,转身带路,却听门内一阵“吱呀”声,苏令蛮一身素绫中衣,俏生生立在那,面白如雪:

“我也一起去。”

笋尖似的小脚丫落在地面,即便临近初夏,这地上依然彻凉。

杨廷不赞同地看着她。

绿萝便见向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敬王难得变了面色,足尖点过走廊,月白色宽袍如大雁般拂过眼前,卷着懵懂的美人迅速入内,幽幽烛火下,渗出的是点滴缱绻,带着点埋怨与稚气:

“穿鞋。”

昏暗的绿纱窗前,映出一个挺拔如修竹的郎君俯身为美人穿履的剪影。

绿萝微微湿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想——便这般看着,竟让人对情之一字,也有了格外的期待,着实是不该。

莫旌不知从何处掩了过来,递来一个雪白的巾帕:“擦擦。”

绿萝眨眨眼接了过来,待擦完泪,才发觉,形容古怪地看着莫旌:“你一个大男人还带这个?”

莫旌没好气地看着这破坏气氛的女人,无可奈何又不适自得地想:这般不柔软的娘子,估计也唯有自己瞧得上了。

绿萝将帕子收了起来,道:“脏了,洗净了再还你。”

莫旌咧开嘴笑得傻里傻气,挠挠脑袋:“好。”

林木在暗中看得发笑,这大傻个儿啊。

***

苏令蛮穿好绣花鞋,杨廷看了看,又绕去壁斗橱另取了件薄麾帮她细细系好,直到看着眼前人上下被包得一丝不露,才满意道:

“走吧。”

苏令蛮捏着襟前的扣子,手紧了紧,“好。”

既然说好了要信他,便该信才好。

两人俱是功夫在身之人,不一会便在绿萝带领下,来到了西偏院。

院内灯火通明,守门的粗使婆子打了个哈欠,却突见王妃跟前的大丫鬟出现,唬了一跳:“绿萝姑娘?”

婆子向前看去,便见夜色下一对璧人踏月而来,她虽不到主子跟前伺候,可也远远见过王妃王爷两人,一下子便认了出来,险些没趴在地上,忙垂着脑袋行大礼:

“小的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院中情况如何?”苏令蛮米了眯眼,看着院中好似动静不小的模样。

“哎哟,敬王妃,您莫要进来,这里边晦气,那春满娘子没来几天便病歪歪的,按说好吃好喝伺候着,除了不让出来,也没谁虐待啊?”

婆子满口子怨言:“而且平日里还好跳个舞,弄得凄凄惨惨的调子,小的听着实在不吉利。”

杨廷一言未发,苏令蛮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他情绪如何,只道:

“开门。”

粗使婆子“哎”了一声,将门搭子下了来,人退开一边,还待说话,却觉一阵风过,方才看起来还柔柔弱弱的敬王妃竟然动作不慢地拂身而过,雪白的大麾拂过门边的灌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敬王也冷着一张脸,进了院子。

“绿萝姑娘……”粗使婆子正要说话,却见这大丫鬟面无表情地朝她看了一眼,也跟着进了去

“这都什么事啊。”粗使婆子心有余悸地朝里边的院子看了眼,平日高不可攀的人怎么今日一个两个都进了这座院子。

那两人有这么重要?

婆子摇摇头,想不明白。

“春满?”

春满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大约要死了,才能看见这样一张脸,笔墨难描、世间难寻,不过是一眼的风情,便能勾魂夺魄。

同是女人,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是地上泥,她是天上月。

苏令蛮皱眉看着这病得神志不清的女子,伸手要探脉,却被杨廷按住手:“蛮蛮,莫惹上病气。”

秋实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她之前没日没夜地照顾春满,一直睡在屏风隔出的小间上,听到动静出来,第一眼便瞅见了敬王,眼睛一亮,还没注意苏令蛮,便奔了出去,欣喜道:

“王爷?您终于来看我们了!”

待到眼前,见到与敬王并立的女子,才呆住了。

“拜见王妃。”

秋实喏喏道,小心翼翼地看了敬王妃一眼。

春满听到动静,勉力睁开眼,才发觉旁边还站着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眼睛立时湿了:“王爷,您也知道春满要死了,所以来看看春满是不是?”

孰料在她臆想里该百般柔情的敬王一眼都没给她。

第209章 拍马屁

与秋实不同, 春满并非犯官之后,纯粹是灾荒年间被爹娘半斗米给换了的。在教坊司长大的娘子,虚荣攀比倾轧经历得不少,有项基本技能是人人都会的——

那便是察言观色。

是以即便春满泪眼朦胧,病得昏沉,也能察觉到敬王对身旁女子若有似无的关心,纵使他面无表情, 威武赫人。

“……阿满这病拖了好几日,一直不见好, 求王爷给阿满找个大夫来。”

秋实急急地跪倒在地, 满脸惶急。

“将名字换了。”

杨廷冷不丁开口, 那张冷脸上, 凤眸起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秋实愣神,没明白这话题怎么转到了名字这块, 正糊涂着, 却听王妃跟前那细长眼婢女板着一张脸道:

“春娘子名讳冲了,满字以后切不可用。”

春满烧得糊里糊涂,朦胧中只见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小妇人将王爷手拽开, 俯身细细朝她看了看, 声音软糯糯如最甜的蜜枣饯儿:

“这烧持续多久了?”

秋实俯下身毕恭毕敬道:“禀王妃,约莫有三日了。”

春满迷迷糊糊地想, 原来是敬王妃啊,难怪生得如此绝色。

苏令蛮伸手探脉,这回杨廷没阻止, 只杵在一旁,眉毛拧得可见锋锐,不耐之色显而易见。秋实隐隐约约觉得,这情形与她设想得不太一样……

苏令蛮收回手,方才还柔和的脸绷直,乍一眼看去竟然有着与敬王如出一辙的冷然高傲。

“春满?”

“秋实?”

声音天生柔软,偏生里面掺了凌厉剑锋,秋实不由绷直身姿,姿态伏得更低,“茯苓草、白丹皮……”

苏令蛮每说一样,秋实身子便颤一颤,到后面人基本已趴伏在地,抖得如秋风扫落叶。

“你们可知罪?”

苏令蛮问得轻柔,秋实身上却密密起了一层冷汗,按说这方子极其偏,还是她幼时从一赤脚郎中那无意得来的,缓服如风寒入体,急服如大病险死……

当初教坊司寻来的几位长安城出了名的大夫都看不出,却不料在这被敬王妃一语道破。

正不知所措间,却听春满长“嗳”了一口气,晕死过去。

“妾、妾……实在不知身犯了何罪。”秋实揩了揩眼泪:“妾与春娘子虽是圣人赐下,可既进了王府,便是王府之人,向来规规矩矩地幽闭不出。春娘子素来身子康泰,也不知染了何疾,妾六神无主,只求王妃速速请来大夫,为春娘子诊治。”

这话说得巧妙,可字里行间都在挑拨离间。

素来规规矩矩、身子康泰之人,在敬王府得了要命的病,不论如何,作为敬王府实际的后院掌权者——敬王妃摆脱不了嫌疑。

若敬王是个重规矩重德行的,自然也要怀疑起王妃的品性来。

苏令蛮一哂,那双秋水般潋滟的双眸含着凛冽时,便如瑟瑟西风,绝不和柔,她厌烦地道:“秋娘子,今日本妃教你一件事。”

“本妃要治人,不需缘由,不需前因。”

“来人,将秋娘子关入柴房,除了水三日不得进食。”

莫旌自门外进来,躬身应是。

秋实身子抖得更厉害,温婉的脸扬起,泪眼婆娑道:“妾如何不打紧,只求王妃将大夫请来,春妹妹的病耽搁不起。”

“不必再装。”孰料方才还一声不吭的敬王猛地开口,声如出涧的泠泠冰泉,又似剑锋的一声昂鸣,在这偏僻阴凉里响起,凉凉击打在伏地的秋实心头:

“不论你奉了谁的命令,本王也欲叫你知晓一件事。”

“王妃杀人,本王便负责递刀;王妃救人,本王便负责寻药。王妃的意愿,便是本王的意愿。”

谁也没想到,看上去冷厉而不苟言笑的敬王口中,今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苏令蛮心头滚烫,笑若春花。

秋实愣了一瞬,便被林木锁着双臂,径直送入了柴房。

圣人赐下,不可要人性命,可这罚法,也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轻易挨过来的。

苏令蛮平日里眼儿弯弯,娇声软语,全让人察觉不出厉害,不料今日突行此举,着实让全府上下震慑。

按说谁家府上妾室姨娘没有闹些龃龉和偏私手段?

偏敬王妃雷厉风行半点不留余地地将人给罚了,那美人还是圣人初初赐下,王爷非但没阻止,反屁颠屁颠地架起了了梯子,一副罚得好罚得妙的模样——

这下敬王府阖府上下,对王妃地位更有了清醒的认识:得罪王爷,许是会受罚;可要得罪了王妃,可能还会要命。

唯有小八整日里笑眯眯,还哼起了小曲,绿萝问她缘何如此,小八快活道:“小八还以为娘子嫁了人就没脾气了,原来还跟从前似的。”

绿萝笑她不懂。

可不是不懂?

人活得自在舒心,那峥嵘的刺便会自然而然地收起来,便跟修佛似的和气,脾性自然看上去软和不少。可一个人性子里的刚性和野蛮,并不会因此当真磨了,只是蛰伏起来,当利益受损,便会再一次浮现出来。

倒是那原先看着有出气没进气病的半死不活的春美人,在没有请大夫的情况,竟两日便好得跟没事人似的,只是连着几回让婆子出面替她向王妃喊冤。

苏令蛮逗小八:“小八,你觉得她是真冤枉还是假冤枉?”

小八装模作样认真地想了一番,试探地问:“……假冤?”

苏令蛮卖起关子,但笑不语。

小八没得着答案,傻愣愣地挠脑袋,绿萝见她苦恼,没忍心便告诉了她:“其实不论春娘子真冤还是假冤,都不要紧,毕竟无所谓。”

重头戏不在她自己瞎吃药装病,而在后头。

果然,不过两日半,柴房便有了动静。

让一个女子不断水却断食,饿得满肚子饥荒却只有丁点水吊着不死,尤其柴房又不如住舍方便,不说净室,连出恭都得在里面解决。

秋实再聪明再会使小手段,熬了两日,也守不住了,她那点子对付男人的手段,在对方完全不接招时,便废了。

彼时杨廷正抱着小媳妇鏖战正酣,夜深人静,床幔以一阵规律而激烈的动静小幅度摇晃着,隐约能见一片雪色透过初夏浅绿的纱幔,在空中荡出勾人心魄的弧度。

“蛮蛮,你松一松,松一松。”

那自山泉溪涧里出天然带着一点冷淡的朗音,带着一点哑,一点宠,吹入身下女子的耳朵,深沉幽远的龙涎香随着挞伐一点点侵染进去。

苏令蛮半睁着眼,迷迷茫茫间只知道随着那人动。

身上那人,有一双幽远又沉郁的眼眸,如天山雪却沾染了火热的欲色,男色到这境界,也已是看一眼便活色生香、惊心动魄了。

春水涟涟,波涛暗涌。

每一回的缠绵,都险死还生一般,她半喘着气,月白色中衣皱巴巴汗津津委委屈屈地团在床榻角落,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被折成了弓形,肚兜殷红的绳结被咬落,欲落不落地挂在身上,峰峦叠翠,横波欲涌。

月牙儿穿过薄薄的纱窗,落在暗地的床榻之上,只照见扣得死紧的一双手,在床下铺陈出深深浅浅的暗影。

这暗影深深浅浅,起起伏伏,是欲望横流,是人生至乐。

衣衫早就剥尽,雪锻似的皮肤落在衾枕上,杨廷扯着人翻了个身,拘着她臀儿弓起,偾起的腰窝猛地陷下去,勾出一段荡人心魄。

蛮羞红着脸深深地将脑袋陷入柔软的枕里,只觉得身后那一下重似一下的力量,顶得她发慌又发颤。

“别……”

语不成声,那一点残存的理智随着大浪的卷起,迅速湮没不见了。

杨廷兴致正浓,按着画册将女子摆弄来去,只觉得这一副身子,无一处不合心意,无一处不曼妙无双。

门外林木手里捏着一个蜡丸,为难地搔了搔脑袋,见素来口舌伶俐的小八脸颊红透地躲在一旁,不免怂恿道:

“小八,不如你去禀告?”

小八见这姓林的黑炭笑得跟狐狸似的,一看便没好事,登时翻了个白眼,打量她傻?里头那动静不小,现下去,必是打搅了王爷的好事,她小八的皮被剥了,到时谁来帮她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