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琛!”

杨照每唤一人,那人都低下了头颅,不敢与那双凤眸相对。

“圣人为妖妃蛊惑,早已失了伦常,如今竟为了一届妖妃,欲将群臣屠戮于此,臣等再是忠义,尚有一家老小在养,圣人啊……”

有老臣流涕。

周围甲兵加身,御史右大夫荣科淮推搡不能,竟直接烈性地往廊柱上一撞,“嘭”一声清脆的响声,血溅朝堂,脑袋上破了个大洞,进气不及出气多,眼瞅着是不行了。

“妖妃当道,国将不国!”

又一老臣以头抢地,嚎声不绝。

情形愈演愈烈,杨照习以为常地往四周找寻谢道阳,希望他能出个主意,却发现此时他不知为何没在殿内,反倒是对上了杨彻近在眼前的眼睛。

这一双杏眼如无辜懵懂的小鹿,只是此时那些野心谋划不再遮掩,连同得意和嘲讽一同展露在他面前。

正当圣人怒不可遏间,外围一个年富力强的老臣不知怎么的与龙鳞卫起了冲突,那侍卫到底年轻,没敢动弹,却被反手一捣捣入了腹内,直接被开膛剖了腹。

便如滚水入油,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直接爆发了开来。

龙鳞卫内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平日里吃住在一块,同袍之谊不比寻常,眼见兄弟不幸罹难,血色哄起了气性,朝臣们与龙鳞卫们竟当真起了冲突。

刀剑无眼,尤其这文臣居多的朝堂,武官们入宫宴时又早解下了随身佩剑,此时竟只得赤手空拳对付。

不一会,和睦的宫宴成了血溅的修罗场。

平日里出入必有无数拥簇的朝臣们,皆成了任人宰割的土鸡瓦狗,东倒西歪地躺倒在地。

羽林卫拔器相迎,与龙鳞卫站到一处,杨文栩站出来,护着自己一派朝臣围成一圈,与王右相那一处泾渭分明、遥遥相对地分列大殿两旁。

只可惜王氏那一派大多为笔杆子、嘴炮厉害的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比不得杨宰辅那一派自小习武的勋贵,明显折损了许多,各个跟鹌鹑似的缩在角落。

这下一分,中间的圣人与他身前被押着的中山王便现出来了。

杨照大喝一声:“羽林卫再不停,孤便让中山王立刻血溅五步、人头落地!”

杨彻好笑地耸肩,伸手轻轻一拨,肩头方才还控得牢牢的武器便瞬间离开了,在杨照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那眼神瞬间从得意化为无辜,轻声道:

“圣人,臣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杨照蓦地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边最为倚重的侍卫,竟然早就被买通了。

前殿一片混乱,龙鳞卫与羽林卫战成一团,文臣们纷纷寻隐蔽处躲避,武官们也各自爱惜羽毛地抱团,显然极少有人肯当真为了金銮殿上那位豁得出去。

前朝的混乱也影响到了后殿。

冷兵器与甲胄之间的相击声,哀嚎与呵斥交织,苏令蛮顺手拉了一把惊慌失措跑过的一个宫婢道:

“前朝发生了何事?”

宫婢一身藕粉宫装,两个丫髻散乱一团,只知门头苍蝇似的乱窜,口中咯咯打起寒颤:“明华宫打,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谁与谁打?”苏令蛮捏着她不肯放。

宫婢在这黑小子面前怎么也挣脱不得,哭着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龙鳞卫与与羽林卫打成了一团,许、许多大臣都殒了命,血,血溅得到处都是……”

若说殿中方才还有人站得住,此时却都慌张失措地站了起来,在座不论是宫妃还是官眷,在前殿都有老爷儿郎在,此时听到打成一团,登时都乱了。

能在朝野之地圣人座下打起来,必是能朝野震动的大事,官眷们很有几个嗅觉敏锐的,立时猜到必是出了改朝换代的大事,恐怕是……有人欲逼宫了。

蓼氏腾地站起,她倒不是挂怀鄂国公,只是今日大郎也去了。

“走,我等一道去瞧瞧。”

她素来是个坚毅的,尤其几个勋贵夫人里,很有几个白鹭书院出身骑射功夫厉害的,也随了出去,苏令蛮想了想,亦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太监服跟了上去。

呼啦啦一大片出门,孰料门口只许进不许出,羽林卫们将门口守得死紧,长长的刀戟对着殿内:

“外边人荒马乱,夫人们还是稍安勿躁得好。”

不论是以身份恐吓,还是软言相劝,守门的一队羽林卫们如吃了秤砣铁了心,半步不肯放人。

蓼氏为首的一干夫人娘子只得又灰溜溜地进了殿。

一进殿,迎接她们的便是容妃的一声讥诮,她此时双手被缚,由着慈宁宫两位嬷嬷看着,只要前朝旨意没下来,便没人当真如何了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诸位夫人,现下轮到你们了。”

谁都知道,此时被圈在这殿里,还有一层意义——她们成了能要挟前殿男人们的筹码了。

不论出自谁的授意,但凡前殿老爷们有估计,便趁了对方之意了。

容妃这一发话,简直是引起了众怒,新晋的王嫔跺了跺脚,道:“姐姐不顾惜自己,难道还不顾惜阿母?”

她口中阿母,自然是王右相之妻,此时也位列席上,与宰辅夫人相对,两人面色都带出些郁色来。

不论心中如何打算,刀剑无眼,家中顶梁柱要真出了事,那好日子也得到头了。

王母魂不守舍地不知在想什么,反倒是杨夫人压得住,最高位分的容妃失势,她作为皇叔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有资格管一管。

“诸位夫人娘子也莫要着急,我等在这不起内讧好好待着,便不算给老爷们添乱了。

“我们女儿家天生弱势,旁的也管不了。”

她这话一出,原先还蠢蠢欲动的官眷们也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心想:是啊,她们又有什么本事?羽林卫们个个都是青壮儿郎,便想冲出去,又如何冲得过?

容妃嗤地笑了声:“一个个皆是国之蠹虫,成不了气候。”

“等着吧,若中山王举事不成,必要拿着尔等性命为难,到时候便看看,你家老爷儿郎们到底肯不肯舍得了你们去!”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在彼此脸上看到了仓皇的一丝……不确定。

谁也不想赌这唯一的一丝不确定。

“中山王?阿窈,你告诉阿娘,你知道些什么?”

王母回过神来,捉到这话头,忙走到容妃近前,却只得了她厌恶的一眼,容妃赫赫笑了起来:“母亲,你伙同父亲将王嫔送入宫中时,可曾顾惜过女儿?”

“乳母污女儿时,你可曾鼓起勇气来帮一帮女儿?”

“绿袖绿翘背叛女儿时,你可曾帮女儿挡一挡?”

苏令蛮黑瘦的脸庞垂了下来,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听着容妃语气不稳的恨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固然不是同情,却也不是幸灾乐祸。

容妃吃吃笑了起来,王母满脸的惶急与不自在似乎逗笑了她,她面上呈现出一种得意与猖狂,苏令蛮直觉她此时精神不大正常。

笑了一会,又哭了起来,咬牙切齿道:

“苏令蛮、苏令蛮,只可惜……本妃看不到你死的一日。”

苏玉瑶与蓼氏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容妃当真是脑子坏了,谢灵清蓦地出声:

“容妃娘娘,七娘一直很好奇,为何娘娘这般恨毒了敬王妃?”

容妃却沉着脑袋不回答。

苏玉瑶嘲笑她:“我阿蛮姐姐福大命大,怎会轻易死了?”

容妃娘娘这才死气沉沉地抬了脑袋,掀了掀唇冷峻道:“西郊走水,别庄十不存一,你阿蛮姐姐……怎么会死不了?”

三千精兵围府,不许一只苍蝇飞出,走了水,也活该死在庄里。

这时,敬王府西郊的别庄秩序井然,夜色悄悄浸染了这附近一大片庄子,谁也不知道,就在方才,他们刚刚避免了一场浩劫。

麇谷居士拍拍手,连着马元数十鬼谷子门人领着林木为首的敬王府侍卫,将捉到的宵小之徒悉数丢到了地上,连到数百个桐油桶毫不留情地砸下去:

“当真是心狠手辣,若非杨师弟提前知会,这一片估计要片瓦无存了。”

林木喘了口气,心里也是一阵后怕,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道:

“多谢诸位先生,否则……”

麇谷居士拍拍他肩,一个活泼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狼冶欢快道:“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林木眯了眯眼,底下人接触到这眼神忍不住一个发抖,却听这黑面郎君好不容情道:

“不必等主公回来,既然他们这般欢喜桐油,便让他们也试一试这油浇火烧的滋味吧。”

麇谷居士毫不动容地哼了声,负手走了。

马元到底心软,可转念一想,这等人既能毫无愧意地干出这等事,也会穷凶极恶之徒,林侍卫这般处置,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便也心无挂碍地上马走了。

鬼谷门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唯独狼冶腻在府内,兴致勃勃地要看这火刑。

就在这边火烧宵小之时,苏令蛮却站了出来。

她挺直了略佝偻着的背,将面上的易容用特殊药水抹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粉馥馥的俏脸,这般穿着灰扑扑的太监服走出来,笑道:

“容妃娘娘恐怕错了,阿蛮……福大命大,可是没死呢。”

殿内无数双眼睛哗地递了过去,只见远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高瘦的小太监步态轻盈地走出来,纤纤细步,仪态格外的从容,尤其那一张脸露出时,在这沉郁的室内,仿佛点亮了整个殿堂。

这世上便有一种人,脂粉未施,衣饰简朴,却仿佛得天之所钟,她什么都不需做,却胜过了世上许多做得太多之人。

“阿母,阿娘。”

她先分别向宰辅夫人与蓼氏行了礼,王文窈抬头见她,面上有一瞬间的恍惚,抖着唇道:“苏……苏二娘子,你如何会在这?”

“为何不能在这?”

“你不是——”

“容妃娘娘莫非是要问阿蛮,那时疫之症?恐怕要让娘娘失望了,前日春满时疫之症已解,不巧……阿蛮受过麇谷居士指点,不说学医有道,却也有些门路,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解决之道。”

容妃知道苏令蛮是胡扯,苏令蛮也知道自己是胡扯,时疫若是这般好解,那也没有从前那一城一城的死者了。

居士纵然厉害,可也不是万能的。

但旁人不知道啊,何况听两人话语机锋,敬王府时疫恐怕当真是由容妃所起,而且之前话语里透着的讯息极其可怖:这容妃还想一把火烧了敬王府别庄,若只单伤害了敬王妃便罢,可还欲致敬王于死地……

毕竟谁都知道,敬王夫妇是被圈禁在京郊别庄的。

在座官眷没有人会认为,容妃所行单出己愿,后头站着的最大受益者——唯有当今圣人了。

“你出来了,他……也必定来了。”

容妃恍惚一瞬,突然垂下脑袋,试图将乱七八糟的脸遮住,苏令蛮看着她惶急模样,一哂:

“娘娘放心,我夫郎不在此处。”

蓼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自打敬王府被隔离,她便没见过阿蛮,苏玉瑶也暂时忘记前殿的兵荒马乱,拉着苏令蛮问道:

“阿蛮姐姐,我就说你没事!”

苏令蛮顺着接了几句话,这才走到最前,朝殿中或萎靡不振或心不在焉或惶惶无终日的妇人们道:

“我知道诸位必不甘心成为家人掣肘,若信得过敬王府的话,便听阿蛮安排。”

王夫人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如何信得过你?”

苏令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直到王夫人受不住,才指着几个方向唤道:“袁夫人,公孙夫人……”

她一个个点过去,约莫十来个便止,其余人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唯独点过去的女眷面色有着不起眼的异动。

“这几位夫人,未免我等计策露馅,恐怕需要受一受罪了。”

苏令蛮口中说的客气,手下动作却快,不一会,随着她的指示,鄂国公府、宰辅府,与谢府等身边侍婢联合起来,将这几家官眷悉数绑严实,连口中都塞了破布,不许人出声。

她这才解释道:“方才本妃在暗处观察,发觉这几家老神在在,甚至有妇人心情愉悦,便大胆猜测,必是与羽林卫一道的反叛之人,未免保险起见,还是先绑了再说。”

苏令蛮这话轻巧,实际却委实是好好观察,破费了一番功夫的。

不过到底没人会在意与提防一个小太监,是以这观察倒是进行得很轻易,这般走一遭下来,有些异样或太过沉稳之人,都被她当做一党全绑了。

容妃嘴里也塞了抹布,面上恍惚,半晌又瞎乐呵不知什么,神情一变再变,苏玉瑶在旁偷偷觑了几眼,忍不住拉了拉谢七娘的袖子:

“七娘,阿瑶觉得……这容妃好似这里,有问题。”

谢灵清没说话,只听着苏令蛮在前面布置,眸中隐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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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便没有不流血的政变。

中山王不臣之心,显然是昭告朝堂了,他虽做足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可明眼人看得清楚,羽林卫与龙鳞卫打成一团,刀枪剑戟丢了一地,地上流淌的血,几乎要积成河。

圣人仓皇四顾,只觉自己如丧家之犬,身边不知谁可信。

保皇党要冲上来,宰辅派出乎寻常的静默,圣人朝杨文栩求救:“皇叔,莫非您当真要看着侄儿死在这逆贼手上?”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杨文栩只得勉为其难地动了动。

勋贵一脉也象征性地站了出来,中山王却成竹在胸,眯眼笑道:“堂叔父,您当真要与侄儿作对?要知道,您那好夫人可还在内殿呆着呢。”

“哦对了,”中山王举目四顾,他有一双文秀的眉毛,说话客气而坦然:“诸位大人的妻女可都被羽林卫好生守着,大人们尽可放心,羽林卫门素来威武,自不会让旁人动不她们一根毫毛。”

话说得好听,可谁都听出了其中威胁之意。

妻女在人家手上,不免投鼠忌器,众人不约而同地慢下了手中动作,连保皇派都弱了气势:一边忠君,一边妻女……可该如何抉择?

宰辅一脉本就打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不吝于推波助澜之举,一听这话,哪里肯真的让自家妻女涉险?原来还装腔作势地做些敷衍动作,以对抗羽林卫,此时弱得近乎无。

圣人看得气苦,有一口血喷了出来,登时便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圣人昏了!”

李公公急怒道:“中山王莫不是当真要弑弟继位?”

这样,就不大好看了。

中山王叹口大气,挥手让人将圣人扶下去看太医,背负双手几乎是志得意满地看着殿中打斗。

保皇派没了主心骨,本就绵软的抵抗在圣人倒后更是乱了套,龙鳞卫也如一盘散沙似的被冲散,被羽林卫三下五除二地绑了。

“慢着!”

就在羽林卫欲将残余龙鳞卫一刀一个解决了,杨宰辅出言阻止:“中山王,还是莫要太过。”

中山王眼见胜利在望,对杨宰辅出言并不恼怒,瞥他一眼,杏仁眼眯起,笑得格外文雅:

“便听叔父的。”

是叔父,只是是隔房的叔父。

杨宰辅唇角微掀,默认了中山王的招抚。

中山王早就打探清楚,敬王父子多年失和,杨宰辅大权在握,并无意废帝立新,是以他用重金砸开了宰辅夫人的门板,以枕头风吹得宰辅大人靠向自己——再不济,在他举事时,保持中立便可。

如今看来,这枕头风果真极有用。

中山王筹谋多日,一朝翻身,终于扬眉吐气,便看着满地狼藉、尸首乱飞,也毫不介怀,顺心顺意地踩着血肉铸成的道路往外走。

诺大瑰丽的明华宫,早已成了人间修罗之地,几无下脚之地。

圣人这一昏,他自觉不大放心,生怕是纵虎归山,便干脆跟着李公公与太医院几个一道去了乾元宫,只交代羽林卫莫要放人,言语客气地请众臣呆到中山王来为止。

杨照这一昏,便是半日。

朝臣们与女眷们也都被拘了半日,在晨光熹微将明未明之时,圣人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举目四顾,发觉自己还躺在熟悉的寝宫内,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啊。正自侥幸间,却见眼泪涟涟的李公公哭丧着脸道:“圣人,您终于醒了!”

圣人觉得不大对劲,翻身欲起,却发觉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之前的经历才一点一点在脑中回放了出来。

李公公满脸哀色,圣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种种,竟是真实,不由闭了闭眼:

“公公,孤……输了,是也不是?”

李公公垂着脑袋没吭声,反是床旁另一道最近听熟了的嗓音替他答了,这声音里,有志得意满的轻佻,更有扬眉吐气的畅快:

“我的好弟弟,你当然输了。”

中山王笑眯眯道。

圣人微微侧过头去,不欲看这人的得意,嗤地自嘲一声:“孤当真是眼瞎。”

白白养了这一头狼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