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当年寒荒大神化魄为石,镇住密山大水,他的毛发化成了丹树,血液化成了玄玉荣英,人若是服了这丹树花果、玄玉膏液,便可以修补气血,受益无穷。想不到公孙婴侯托人送来的,竟是这天下珍罕的宝药。

拓拔野微微一愕,忖道:“难道皮母地丘也有这神药么?那日在密山之上,仙子姐姐说大荒只有寒荒才有,还特地取了一些带走……”

心中突然一沉,觉得这玛瑙玉盒竟似与姑射仙子当日盛装玄玉荣英的玉盒一模一样!再想到虹虹仙子刚才说的那一句话,冷汗登时涔涔遍体,惊怒交集,抬头喝道:“妖女!公孙婴侯将姑射仙子怎么样了?”

虹虹仙子格格脆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么?阳极真神怜香惜玉,对圣女倾心爱慕,自是不会将她怎样。只是太子你明日便将完婚,还这般顾恋圣女,也不怕龙妃吃醋寒心么?”

拓拔野那句喝问甚是突兀,众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她这话一出,顿时如巨石入水,击起千层浪,整个大堂直如炸开一般。空桑仙子更是花容骤变。

蚩尤大怒,拍案喝道:“妖女!姑射仙子是木族圣女,你身为族人,不设法相救,竟然还帮着妖人挟持圣女,该当何罪?”

虹虹仙子冷笑一声,道:“姑射仙子悖逆族规,与龙神太子关系暧昧,令我族上下蒙羞;又一再与敌邦勾结,通敌叛族,亵渎圣职,早已天地不容,族人共弃。若不是阳极真神倾慕于她,施以援手,此刻此刻,她早已被长老会下诏寸磔而死啦!”

群雄哗然,怒不可遏,纷纷围上前去。

柳浪对她早已垂涎三尺,机不可失,高声喝道:“好一个寡廉鲜耻的妖女!我柳浪第一个容你不得!”闪电似的抢身冲出,探手朝她胸颈处抓去。心中早已盘算妥当,只要她如此这般闪避抵挡,自己便如此这般顺势抄身将她紧紧抱住,假借擒拿之名,大享肌肤之亲。

岂料虹虹仙子酥胸一挺,笑吟吟地毫不闪避。

柳浪一怔,手指碰到那滑腻如脂的乳丘,神魂飘荡,正想有所行动,指尖突然一麻,如被蚂蚁所咬,既而刺痛攻心,周身麻痹,大叫一声,登时直挺挺地摔落在地,整个脸都变成了乌黑色,抽搐不已。

众人大骇,草本汤等人急忙奔上前来,想要抢救,却被流沙仙子喝止,高声道:“别碰!公孙婴侯在她身上涂了‘尸菌蚁花蜜’,触肤入血,剧毒攻心。我可没这么多解药浪费在你们身上。”

说话间,指尖一弹,银光暴舞,子母回旋针尽数没入柳浪体内。

众人失声惊呼,成猴子怒道:“他奶奶的,妖女你作什么!还嫌他死得不够透么?”话音未落,脸边一凉,银针“嗖嗖”飞回,冲入流沙仙子袖内。

柳浪“啊”地一声,瞪着双眼,张大嘴,急促呼吸,不一会儿,脸色便转回红润。

汤谷群雄又惊又喜,这才知道流沙仙子竟是以毒制毒,心下大定,纷纷拔刀抽剑,朝虹虹仙子冲去,叫嚷道:“烂木奶奶的,不能碰你,还不能宰了你么?”

“石头姥姥不开花,宰了她不便宜了她?把她送给流沙仙子作药罐,看看她除了‘尸菌蚁花蜜’之外,还能涂多少膏,喝多少蜜!”

虹虹仙子格格笑道:“好啊,杀了我,你们的太子就找不到活色生香的贺礼了。没了这贺礼,不知道他明日的婚典还快活不快活?”

“住手!”拓拔野大喝一声,群雄顿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他目中怒火闪耀,冷冷地盯着虹虹仙子,一字字道:“姑射仙子现在何处?你若能带我前去,今日便饶你一条性命。”

虹虹仙子悬挂了半天的心此时方才放下,嫣然一笑,道:“你若不怕龙妃吃醋,就随我来吧。”朝外翩然飞掠。

众人随着拓拔野尾追而去。

洞堂外,乌云翻涌,阴风呼号,不知何时竟已变天了。

窗幔乱舞,烛影摇红。

看着天吴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雨师妾象是突然被抽去所有的力气,泪水汹涌,缓缓地坐回床椅,悲欣交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终于告别了过往的一切,再也不能回头了。

铜镜中的容颜,如水波似的摇荡着,朦朦胧胧,铅华洗尽,仿佛再不是那颠倒众生、风情万种的妖娆龙女,而又变成了二十年前情窦初开、清纯如水的自己。

如果……如果自己二十年前遇上的不是那个人,而是拓拔,那该多好呵。但愿妾颜如花红,日日只君赏。但忽然又想起二十年前拓拔尚未出生呢。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泪水却又流了下来。

正自痴痴出神,忽听窗外又传来一个沙磁浑厚的声音,嘿然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奈何故人着新妆,嫁作他人妇?”

雨师妾周身一震,如被雷电所劈,俏脸霎时惨白如雪,脑中空空茫茫,呼吸、心跳似已停顿。过了片刻,才徐徐转过头来。

烛光下,一个黑袍高冠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地站着,苍白如玉的脸颜俊美如昔,目光灼灼,嘴角的笑纹中依旧带着倨傲、张狂、冷漠、讥诮与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就连左手中握着的那枝“雨师菊”也艳红欲滴,一如二十年前、毋逢山下的初次相见。

“轰!”断浪气旋斩大开大合,碧光爆舞,翠绿的气芒映照得满船群雄须眉皆碧。

气刀卷扫之处,凶禽悲啼,妖兽惊吼,断羽纷纷,血肉横飞。刹那之间,也不知有多少兽尸横空摔入波涛,浪花四涌,腥臭逼人;旗舰船尾更是尸积如丘,血流成河。

时隔四年,龙神再度与科汗淮并肩而战,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喜悦,格格大笑道:“烛老妖知道我儿明日大婚,千里迢迢送了这么多珍禽走兽来犒赏我东海的龙兽鱼虾,这份情谊可真是难得。”

群雄士气大振,彼此背靠背,两两相倚,与飞扑而来的怪兽浴血激战,渐渐控制了船上局势。

六侯爷黄金长枪夭矫飞舞,顷刻间便搠穿了三只北海刀牙豹,正意气风发,忽听舱内传来“啊”的一声惊叫,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只见那北溟火尾虎发疯似的团团乱转,巨尾横扫,已将两名卫士打得脑浆迸裂。真珠骇得花容失色,与人鱼姥姥一齐步步后退,已至墙角,局势甚危。

六侯爷又惊又怒,喝道:“真珠姑娘莫怕,待着别动!”抢身冲入,黄金长枪闪电似的刺入火尾虎侧肋。

那妖兽吃痛狂吼,张开大口,扭头“呼”地喷出一团烈火。

六侯爷眼前一红,炽热如烧,衣袖登时起火,下意识得倒拔长枪,翻身朝后退去,不料枪尖卡在虎兽肋骨之间,仓促不得拔出,炎风怒扫,当胸被那虎尾击中,喉中一甜,鲜血狂喷,断线风筝似的朝外飞跌,“啪啦啦”将舱板撞得粉碎。

“侯爷!”真珠又惊又急,失声大叫。

那火尾虎双眼俱盲,第七节脊骨又被科汗淮震断,剧痛狂怒,势如疯魔,听到真珠叫声,顿时昂首狂吼,转头朝她猛扑而去。

六侯爷气血翻涌,肋骨断了几根,蜷在地上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迷迷糊糊听到她担心自己,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咬牙大吼:“你奶奶的紫菜鱼皮!”翻身冲起,黄金长枪光芒乍爆,冲起一个龙头幻影,轰然激撞在火尾虎的背脊上。

气浪炸爆,六侯爷虎口迸裂,整个手臂都已酥麻,那火尾虎悲声狂吼,被长枪死死钉入甲板,挣脱不得,惟有那巨尾仍在发狂地左右横扫,过了片刻,终于再不动弹了。

六侯爷猛地奋力拔出长枪,鲜血喷射了一脸,翻身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肋欲裂,疼得大汗淋漓,几已虚脱。

真珠惊魂未定,见他龇牙咧嘴,浑身鲜血,急忙上前将他扶起,颤声叫道:“侯爷!侯爷!你……你没事吧?”惶急无措,泪珠顿时涌了出来。

冰凉的泪珠一颗颗地落在六侯爷的脸上,宛如春霖蜜水般地沁入他的心底,一时间神魂飘荡,疼痛俱消,竟似一生中从未这般舒畅快活过,当下索性闭眼锁眉,哼哼卿卿,装作气息奄奄、痛苦万分之状。

真珠果然信以为真,抱住他的头,哭道:“侯爷,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放心,他死不了!”人鱼姥姥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开,拐杖一抖,抵在他的脸上,喝道,“臭小子,你救了真珠,我很是感激。但若再这般装死占便宜,小心我把你踢到海里喂鱼!”

六侯爷睁开眼笑道:“我是六角青龙,海中至尊,又有什么鱼有胆子吃我?也不怕吃了撑死么?”

真珠见他无碍,“啊”地一声,又是惊喜又是羞恼,双靥酡红,嗔道:“侯爷,你再这般胡闹,我可再不理你啦。”

六侯爷忍痛爬了起来,揉着胸,笑道:“是,是,陛下的圣旨可以不管,真珠公主的话却是一定要听的。以后再不敢了……”

话音方落,只听外面号角长吹,战鼓如雷,有人叫道:“大家小心!水妖的舰队杀过来啦!”

六侯爷一凛,凝神远眺,黑漆漆的海面上,暴雨密织,风浪如狂,隐约可见漫漫灯火连成一片,正缓缓逼近,显是水族舰队按捺不住,终于开始发动进攻。

真珠芳心嘭嘭乱跳,又是焦急又是忧虑,闭起眼,暗自祈祷:“也不知拓拔太子现在怎么样了?上神,请你保佑他和雨师姐姐平平安安……”

念头未已,“轰”地一声,火光喷吐,船身剧晃,大浪喷涌而入,三人踉跄后跌,险些摔倒。还未回过神来,几只巨大的触角横扫而入,陡然将真珠拦腰卷起,朝外抛去!

公孙婴侯将那艳红的雨师菊放在鼻前轻嗅,目光闪耀,似笑非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秋雨过后,毋逢山下开满了这艳红的菊花?有人对我说,此菊凌霜傲岸,越冷越香,纵然万花开尽,它仍忠贞不改。想不到今日菊花犹在,人面已非,人心还不如花期长久。”

雨师妾双颊渐渐恢复了血色,心中悲苦、羞怒、迷惘、痛楚、害怕、悔恨、酸楚……如波涛汹涌,过了半晌,才吸了一口气,冷冷道:“山名毋逢,本就不该相逢。不是人心不如花长久,而是那朵菊花所托非人……”

“好一个所托非人!”公孙婴侯将菊花一折,捏得粉碎,哈哈笑道,“当年口口声声说纵然历经万劫也永不变心的那个人,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地惦念着的那个人,居然在我重出大荒的第二日,便要嫁给别人了。原来这菊花之誓,不过是一个所托非人的笑话!”

“住口!”雨师妾俏脸潮红,胸脯急剧起伏,颤声娇叱道,“二十年前,是谁好色无厌,始乱终弃,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我搜天入地,伤心欲绝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自暴自弃、生不如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你……”

眼圈一红,这些年累积的委屈、悲苦、恼恨……全在这一瞬间爆发,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哽咽难言。

公孙婴侯神容微动,顿住笑声,眼中光芒闪烁,徐徐上前,伸手想要抚摩她,雨师妾蓦地后退几步,远远躲开。

他似是大为失望,叹了口气,咬牙冷冷道:“你想知道我这些年在哪里么?好,那我就告诉你。这十几二十年来,我一直被神农这个老匹夫困在地底!”

“神帝?”雨师妾微微一震,大感惊讶。

公孙婴侯双目中恨火欲喷,苍白的俊脸都已扭曲,咬牙切齿道:“不错,就是那个假仁假义、欺世盗名的老贼!我和我娘都被他关在地丘之底,朝朝暮暮,暗无天日,只能忍受地火煎熬,吃着剧毒的花草,与凶兽蛊虫为伴!”

雨师妾掐指一算,皮母地丘十六年前突然闭拢消失,与他销声匿迹的时间果然相差不远,将信将疑,淡淡道:“神帝仁义公正,天下皆知。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若不是你犯了什么重罪,他又怎会如此对你?”

公孙婴侯一愣,似是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双目中怒火一闪即逝,哈哈笑道:“都说女人一旦变了心,便如铁石一般,果不其然。枉我这二十年来对你日思夜想,时时牵挂,你却帮着那老贼来奚落我!”

爆发之后,雨师妾此刻反倒完全平静下来,淡定地凝视着他,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张脸俊美绝伦,一如从前。那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眼眸,那嚣狂倨傲、自负风流的神情……曾经让她那般神魂颠倒,梦萦魂绕,而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平淡。

突然之间,她有些恍惚迷惑,这当真就是从前让她爱恨交加、如疯如魔的人么?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究竟喜欢他什么呢?又为什么会为了他茶饭不思,生死两忘?甚至为了报复他,自甘堕落,摇身变成妖冶无双的天下第一妖女?

脸上忽然一阵热辣辣的烧烫,心中五味交杂,百感交织。那郁结于心整整二十年的阴影,却在这瞬间象朝雾一样地悄然离散了。

见她娇靥酡红,痴痴地凝视着自己,若有所思,公孙婴侯只道胜券在握,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倨傲自得的冷笑,一边缓步上前,一边沙哑着声音道:“好妹子,从前我拈花惹草,确是不该,但那不过是……不过是为了故意气你,其实我心底里真正喜欢的,一直只有你。”

顿了吨,柔声道:“这些年见不着你,日日夜夜地想念,想得我都快疯啦。昨日好不容易从地底出来,听说你要和那姓拓拔的野小子成亲了,心痛如绞,气得差点发狂,连夜赶到这里,只为了劝你回心转意。好妹子,随我走吧,一起回到大荒……”

雨师妾自顾想着心事,怔怔出神,听他提到拓拔野,登时一震,脸上莫名地焕发出光彩来,心中柔情汹涌,微微一笑,截口道:“不用多说啦,我是决计不会随你离开的。”

公孙婴侯叹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

雨师妾摇了摇头,眼圈莫名地一红,低声道:“我早已经不恨你啦。我只恨他,只恨我自己。恨他为什么不能早生二十年,恨他为什么不能早二十年让我遇见。恨我自己从前为什么会那么傻,稀里糊涂就将自己交给一个根本就不值得喜欢的人,还为此自暴自弃,如此轻贱自己……”

泪水忽然一滴滴地掉了下来,又是凄然又是甜蜜,柔声道:“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但我却总是说不出的难过后悔。每天夜里抱着他的时候,想到这些,心里常常象刀割一样,恨不能立刻死了。多么想将自己清白的身子给他,多么想在自己单纯如水的时候和他相遇。只可惜天地裂,尚可补,时光却永远不能倒流……”

公孙婴侯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突然森然大喝道:“住口!”右手一张,真气霍然怒舞冲出。

雨师妾呼吸一窒,还不及有任何反应,咽喉已被气旋隔空扼住,横空倒飞,“嘭”地撞在墙壁上,俏脸涨红,雪白的颈子隐隐现出一道紫痕,越陷越深,周身经脉震痹,动弹不得。

公孙婴侯双眸灼灼,杀气凌厉,一点点地收拢手指,见她秋波中惊骇恐惧之色稍纵即逝,嘴角竟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神色从容无畏,他的心中更是妒恨如狂,怒火熊熊,恨不能立时将其轧成粉碎,转念又想:“你为了这小子竟连死都不怕了么?嘿嘿,若是现在让你死了,那也太便宜你们了!”

蓦地松回手,哈哈大笑起来,道:“尘土慕青云,可笑不自量!拓拔小子现在贵为龙族太子,年少英俊,风头无两,哪个少女不对他青睐有加?再看看你自己,最为下贱的水族媸奴,脸上疤痕犹在,还是一介残花败柳……你真觉得自己配得上他?配得上龙妃之位么?”

雨师妾跌坐椅中,扶着颈子,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也不知是呼吸太急,还是被他尖针似的笑声所刺,心中隐隐作痛,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公孙婴侯负手徘徊,嘿然冷笑道:“我出来不过一日,却已听说你这位未来夫君红颜知己遍天下,和木族圣女更是金童玉女,心心相印……嘿嘿,你以为他当真喜欢你么?他不过是瞧你可怜,一时冲动,才在蟠桃会上当众宣布将你收为嫔妃,现在只怕连肠子都悔青了!”

雨师妾知他故意激自己生气,当下深吸一口气,强忍心中的酸楚与刺痛,嫣然一笑,柔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配不上他,所以只要能作他妻子,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个时辰,甚至只有一刻,我就心满意足啦。倘若他有朝一日当真厌弃我了,只要能作他的奴婢,天天伺候他,端茶倒水,那也快活得紧。”

公孙婴侯笑容登时凝结,冷冷地盯了她片刻,森然道:“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很好,那我们便让天下人看看,到底拓拔小子是喜欢你这丑贱淫荡的媸奴呢,还是喜欢那冰清玉洁的木族圣女。”

狂风鼓舞,乌云密布,时而亮起一道闪电,雷声隐隐。

汤湖淼淼,水汽蒸腾,如薄雾弥漫,方圆十里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惟有湖心的扶桑树如檠天巨柱,若隐若现。

虹虹仙子翩然飞掠,在湖边站定,指着那看不见的扶桑树顶,大声道:“拓拔太子,阳极真神说,扶桑木原是我木族圣树,所以便将姑射仙子寄托树顶。你若有本事,就去拿这份贺礼吧。”

众人哄然,仰头眺望,扶桑树笔直地破入黑压压的滚滚云层,也不知究竟有几百丈高,宽大的桑叶在狂风中沙沙作响,分不清哪些是乌云,哪些是枝叶。

拓拔野和蚩尤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凛。这扶桑树上,他们每隔十丈便布了一个哨兵,观察岛内外动静,稍有异常,当即刻来报。这些哨兵察觉不到公孙婴侯倒也罢了,此刻瞧见这么多人前来,又怎会殊无反应,连信灯也不见一盏?

赤铜石举起号角,呜呜吹奏了几声,杳无反应,拓拔野更觉不妙,当下吩咐盘谷众将各就各位,严阵戒备,自己则与蚩尤、流沙仙子、空桑仙子各骑乘一只太阳乌,朝扶桑树顶冲去。余下的六只太阳乌亦嗷嗷怪叫,展翅尾随。

狂风扑面,乌云飞散,四人骑鸟急速绕树盘旋,凝神扫探。

巨叶乱舞,光影闪耀,忽然瞥见枝桠之间蜷缩了一人,动也不动。拓拔野心中一凛,翻身跃入,定睛一看,心中陡然大松,但立时又被悲怒充盈。

那人红衣赤帽,满脸虬髯,正是汤谷火族的赤如浩,因其火眼出众,可以目视百里之遥,所以今日被安排到扶桑树上作侦哨。岂料只两个时辰不见,此刻竟已无声无息地惨死于此。

只见他双眼圆睁,满脸惊怖,胸腹间破了巨大的焦洞,五脏俱无,只剩下乌黑的脊骨。

流沙仙子“哼”了一声,道:“地火阳极刀!果然是那狗贼!”恨怒难禁,一贯银铃般悦耳的声音竟也变调颤抖起来。

蚩尤与赤如浩颇为熟稔,目睹惨状,怒火填膺,忍不住重重一掌击在树干上,震得枝桠乱摇,喝道:“不杀此獠,誓不为人!”驱鸟朝上冲去。

四人驾鸟急速飞冲,转眼便飞到了百丈高空,一路扫探,竟已发现了六具汤谷哨兵的尸体,死状全都和赤如浩一般,惨烈无比。

拓拔野越看越是悲怒难平,心中也更担忧起姑射仙子来,当下驱策太阳乌,全速上冲。风声霍霍,刮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忽听“轰”的一声震响,似雷非雷,黑暗中突然冲起一道艳丽的火光,横空怒啸,急电似的朝他们撞来,竟是一个直径达丈余的火球。

蚩尤一凛,只道是那厮前来偷袭,下意识地反手拔出苗刀,青光爆舞,轰然击中那道光球,火光奔窜,冲天炸散,扶桑巨叶顿时“劈啪”着火。

太阳乌欢鸣飞翔,将火焰一一吞入。

还不等拓拔野等人回过神来,又是一声震天炸响,轰鸣声接二连三,震耳欲聋,无数火光从海上交错飞起,如漫天赤蛇,迤俪乱舞,朝着汤谷岛密集爆射!

“水妖!”拓拔野凝神俯眺,心中大凛,这才发现四周那黑漆漆的海面缓缓浮起数百艘潜水战舰,那万千火弹竟是从这些战舰上发射出来。

“咻咻”之声大作,火球纵横破空,流丽乱舞,呼啸着撞入岛上的石堡、木屋、草木、汤湖……激起冲天火焰,摧枯拉朽,天摇地动。

火光处处喷涌吞吐,照得夜空一片通红。岛上惊呼四起,人潮纷涌,朝石堡城内退去。岛外礁石后暗藏的战舰也纷纷起火,不断有人浑身着火,仓皇跳入海中。

在这无数火弹的突然猛攻之下,汤谷军原先的部署全被打乱,局面混乱不堪。

拓拔野四人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的惊异骇怒。惟有太阳乌见猎心喜,欢鸣益甚。

其时大荒,两军交战多以箭石互攻,小神级以上的高手、法师虽能聚气为兵,燃气为火,使出威力极之强猛的“紫火神兵”等气刀,但那毕竟是极少数,对于整个战况更无决定力。

大荒568年,火族征伐南荒蛮族时,烈碧光晟首创火炮,威震天下。但因炮弹材料珍稀,造价太大,火力也不过百步来远,所以一直未能普及。但即便是当时最猛烈的“紫火神炮”,比起眼下这动辄破空百丈之高的火炮来,威力也悬殊如天地!

流沙仙子从树枝上撮起一些火灰,放在鼻前闻了片刻,皱眉道:“这气味倒象是火山灰……”

“是了!赤炎火山!”拓拔野灵光霍闪,登时了然,脱口道,“烈碧光晟这老贼深谋远虑,当日引爆赤炎火山,除了想害死赤帝,独揽大权之外,必定还想借火山炎灰,制造这威力惊人的火炮雷弹!”

众人闻言幡然醒悟,心中寒意大作。

蚩尤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水妖定是从烈老贼那里讨来这些火炮,想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乌贼,你去救仙子,我下去稳住军心,和水妖决一死战!”

不等他回答,呼啸一声,带着众太阳乌风驰电掣地朝下猛冲而去。

拓拔野驾鸟盘旋,心潮起伏,与流沙仙子、空桑仙子对望一眼,终于还是继续向上冲去。

太阳乌嗷嗷声中,展翅急电高飞。俄顷,穿过滚滚黑云,眼前陡然一亮,上方夜空如洗,明月如钩;下方云海茫茫,奔腾翻滚,极是壮观。那些轰鸣、呼喊……全都听不见了。

风声凛冽,扶桑树顶尚有数十丈高,枝叶纷摇,在月光下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拓拔野驾鸟直冲到顶,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端坐在树桠之间,周身被黑藤缠绕,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焕发出清亮柔和的光芒,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拓拔野又惊又喜,叫道:“仙子!”正想跃上树去,“呼!”地一声,狂风呼卷,腥臭逼人,那条黑藤突然幻化为狰狞巨蟒,朝他当头咬下!

第四章 新仇旧恨

闪电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大海一片蓝紫,漫天乌云也成了妖艳的紫黑色。雷声滚滚,和隆隆战鼓交织并奏,暴雨倾盆。巨浪狂涛中,水妖舰队正缓缓逼近。

那诡异的号角声渐转急促凶厉,汹汹逼迫,妖禽猛兽竟似越来越多,逐渐抛下其他青龙战舰,纷纷盘旋聚集到旗舰上空,呼号俯冲,朝龙神、科汗淮发动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龙神微凛,这些凶兽为号角所驱使,前赴后继,杀之不尽,自己虽然能自保周全,在这般疯狂猛攻之下,也无暇指挥舰队迎战,一旦与水妖舰队短兵相接,群龙无首,势必大败。

即便她能抽身指挥,被群兽这般狂攻恶斗,只怕不等与水妖舰队相逢,己方实力便已大受削减,寡众更为悬殊。

龙神一时无计,听着那苍龙角,心中恼恨益甚,格格笑道:“百里老妖吹得鬼哭狼嚎的,难听死啦。可惜我的乖儿媳妇儿眼下不在船上,否则就能羞臊羞臊他了。科大哥,不如咱们去将那号角抢过来,送给我的儿媳妇儿,凑成一对……”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科汗淮灵光一闪,想起当日在东荒平原上率领五族游侠,奔突于水族大军与惊狂万兽之间的情形。要想化被动为主动,惟有以牙还牙,借力打力,让这些凶禽猛兽为己所用。

霎时间已有了主意,微微一笑,道:“苍龙角原本便是一对,若能被龙妃得全,自是威力倍增。不过听这号角,这次来的,只怕不是百里春秋……”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船舰仿佛撞到了暗礁一般,倾摇震荡,冲起耀眼火光。

目光扫处,狂涛喷涌,一个通红巨物破浪冲起,呜鸣怪吼,几只巨大的触角轰然横扫,竟将坚硬逾铁的主舱木壁硬生生打断,朝里一勾,卷起一个清丽娇弱的人鱼,向外悠然抛舞。

“真珠姑娘!”科汗淮一凛,断浪气旋斩碧光狂扫,直冲出十余丈,朝那怪兽触角怒斩而下。

几在同一瞬间,六侯爷业已大喝掠出,赤光迸爆,不顾一切地挺枪电冲。

“嘭”的一声闷响,光芒鼓舞,那怪兽触角被断浪刀硬生生斩断一截,吃痛怪吼,触角陡然一缩,将真珠朝半空抛去,另外几只触爪则荡开六侯爷的黄金长枪,朝他雷霆万钧地拦腰横扫。

六侯爷原已受伤,避转不及,奋力聚气格挡,背上仍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嘭!”护体真气陡然瘪裂,登时鲜血狂喷,翻身高高抛起。

众人惊呼声中,他顺势抄足腾身,堪堪抱住落下的真珠,“啪”地重重摔落在甲板上,眼前昏黑,百骸欲散,疼得几欲晕厥,口中却兀自龇牙咧嘴地道:“真珠姑娘,你……你没事吧?”

真珠被他抱在怀中,安然无恙,又是后怕又是惊急,想到片刻之间,他竟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两次,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了,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泪水不断地滴落在他身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漫天的凶禽呀呀怪叫,似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怪兽与科汗淮这惊天一刀所慑,盘旋不敢下。

龙族群雄急忙围奔而去,将两人扶起,输送真气,团团守护。转头望去,又惊又怒,纷纷喝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道是谁,原来是这水鬼!”

只见惊涛骇浪中,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昂然踏波而立,高约七丈,通体鲜红,身形如巨大章鱼,九只硕大的触角如巨蟒般伸缩游走,蓝幽幽的巨眼灼灼如鬼火,万千触须迎风张舞,口中发出低沉呜鸣,火焰喷吐。

那九爪章鱼兽上坐着一个蓝衣人,眉清目秀,脸色惨白得接近透明,青筋可见,身形瘦长,右臂长袖空空荡荡,扎在腰间。坐在章鱼兽上摇曳不定,被那风浪一卷,仿佛随时都会刮飞吹倒。一双斜吊细眼,精光暴射,淡淡道:“四年弹指一挥间,龙牙侯别来无恙?”

赫然正是四年之前,在东荒驿站被科汗淮削去一臂的北海白水宫主海少爷。

拓拔野头顶一凉,那黑蟒红舌飞舞,森森巨口已霍然咬下,霎时间转身飞旋,从鸟背上冲天拔起,堪堪避过,反手倒拔天元逆刃,银光爆舞,如天河奔泻。

“吃”地一声,黑蟒登时断为两截,曲弹飞散。

拓拔野刚松一口气,却听流沙仙子叫道:“傻小子,这是‘玄蚓蟒’,切切不可将它斩断……”话音未落,脑后寒风凛冽,那两截抛落的蟒尸竟陡然复活,变成两条黑蟒,交夹冲来!

拓拔野大凛,突然想起《大荒经》中记载有这种“玄蚓蟒”,生长在地壑极渊之中,凶毒无匹,犹如蚯蚓一般,一断为二,越断越多,极难杀死。唯一的致命处,在于其两眼之间的那条红线。

当下翻身坐落鸟背,天元逆刃银芒如电,“吃吃”两声,不偏不倚,直贯入脑,两条黑蟒陡一收缩,立时毙命,软绵绵地从高空坠落。

这一切如电光石火,不过瞬间之事,流沙仙子呼声未毕,拓拔野已刺杀双蟒,御鸟冲上树顶,叫道:“仙子,你没事吧?”

四目相交,姑射仙子妙目中闪过欢喜、羞赧、焦虑诸多神色,娇靥一阵晕红,不敢久视,急忙转过眼去,蹙眉凝视着空桑仙子,樱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显是已被封住了奇经八脉。

久别重逢,想不到竟会如此相见。拓拔野心中象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正待上前将她经脉解开,流沙仙子又叫道:“慢着!你的心上人被地火蚕丝缠住,体内木属真气一旦运行,蚕丝立刻化成烈火,纵然不死,也要毁容啦。”

拓拔野大凛,凝神查探,果见她周身上下闪耀着淡淡的桃红光泽,如丝缕纵横,蛛丝密布,暗呼好险,定了定神,道:“除了这地火蚕丝,还有其他玄机么?”

流沙仙子从百香囊中取出一个铜锈斑斓的小圆镜,往姑射仙子身上仔细照探,碧气流离,光波闪耀,映得三人脸上阴晴不定,越看越是心惊。

从那“照蛊镜”中所看,姑射仙子体内竟被附了不下百种五色斑斓的蛊虫。拓拔野虽然遍阅《大荒经》、《百草注》,却也只能识得十之一二,但就他知道的每一种而言,无一不是大荒罕见的至毒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