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远玄咳嗽一声,上前道:“淳于姑娘,炎帝说得不错,当年南荒连年战事全因烈碧光晟而起。家仇也罢,国恨也罢,你的敌人都是烈碧光晟,而不是祝火神,更不该是火族百姓。烈碧光晟野心勃勃,一心并吞各邦,成就霸业,无所不用其极。这几十年来所欠的,又何止是南荒各族的血债?”

陆吾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拓拔野温言道:“淳于姑娘,当世炎帝深明大义,为了天下苍生,毅然与烈老贼斩断叔侄之情,誓于之死战到底。有这等明君,是火族之福,更是南荒各族的福气。只要大家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假以时日,必可还天下太平。那时厌火国中兴,还不是指日可待么?”

淳于昱脸色苍白,默然不语,被众人这般七嘴八舌地劝说,心中更是烦乱已极,蓦地朝后退了几步,柳眉一蹙,欲言又止。

烈炎见状,知道她心意已然摇动,当下朗声道:“炎天在上,赤土在下,我烈炎对着这剡山发誓,他日平定叛党,还复太平之后,若不与厌火国等南荒九族四十八国世代交好,和平共处,则永受地火煎熬,不得超脱,有如此石!”

说着,伸出右掌,凌空抓起一块石头,掌心烈火真气“哧哧”激响,顷刻烧化为石粉,簌簌掉落。

众人耸然动容,淳于昱大震,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烈炎,见他坦荡相对,殊不退缩,心底惊疑犹豫之意渐渐退去,眯起眼,半晌才一字字地冷冷道:“就算你不怕天谴,违逆此事,我也会教你毒火灼身,万蛊攻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闻言大喜,她的话虽说得阴冷狠毒,但言外之意却是默认了烈炎等人结为同盟的邀请。

烈炎、拓拔野、姬远玄三人相视而笑,齐声道:“一言为定!”有这善御毒兽的南蛮妖女相助,对付烈碧光晟无疑又多了一分胜算。

祝融松了口长气,脸上露出一丝悲喜交集的笑容,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两旁的火族卫士大惊,急忙奔上前来,聚气于掌,将他胸膛的伤口封住。

魅魂又是失望又是恼恨,远远地哑声厉笑道:“祝火神,恭贺你父女团圆,前嫌尽弃!嘿嘿,想不到数万条性命的血海深仇,竟被一柄短剑就给抵消啦。厌火国这三十多年来培养的国主,原来不过是个胆小如鼠的叛徒!”

淳于昱俏脸飞红,羞怒交加,“哼”了一声,正待说话,烈炎业已高声喝道:“梁嘉炽!若不是你当年煽风点火,在南荒大肆屠戮劫掠,欠下无数血债,今日火族与南荒各族之间,又怎会有如此隔阂仇怨?你不分是非正义,不知思过悔改,是以当年被烈碧光晟陷害之时,才没有一人肯为你求情!时至今日,还不懂得醒觉么?”

魅魂碧眼中怒火欲喷,哑声狂笑道:“黄毛小儿,也敢大放厥词!你当我像这小丫头一般愚蠢可笑,受人摆布么?似海深仇,不共戴天,凭你这花言巧语,也想就此平息?”

蓦地顿住笑声,凝视着姬远玄,森然道:“黄帝陛下,既然主公与你立誓在先,今晚我就暂且放过他们。但你若决意反悔,三日之内,九万里中州,定然变作人间鬼域!”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轰”地一声,红光炸舞,竟如轻烟似的消散不见了。

烈炎等人想要追救烈雪八刀,已然不及,山坡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众人又惊又怒,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破口大骂不止。

远远地,仿佛从天边传来那凄厉诡异的骨笛声,虚无缥缈,越去越远。那近万鬼兵凄号怪叫,纷纷冲入大河之中,波涛汹涌,霎时间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第十二章 皮母地丘

此时细雨已停,漫山遍谷的火焰也渐渐转小。夜风吹来,乌云离散,露出一角深蓝的夜空,星子寥廓,淡淡闪耀。

鬼兵既去,就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众人欢呼高歌,心情大为放松。倒是那万千南荒凶兽听不见巴乌之声,星罗棋布地散立在草坡上,茫然四顾,不知所从。

飞兽军训练有素,纷纷俯冲而下,将众游侠围护起来,以防群兽再度发狂。

淳于昱冷笑一声,吹奏蛮笛,众凶兽顿时呜鸣怪吼,穿插奔掠,排列成几个整整齐齐的方队,随其节奏有条不紊地缓步徐行,夜色中瞧来,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说不出的诡异、滑稽。

众人好笑之余,大感佩服,能将猛兽训练得如此“军容整肃”,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这南蛮妖女了。暗暗又有些庆幸,倘若这妖女非友而敌,他日沙场相逢,要和这些凶暴守纪的兽军交起战来,那也是大大的头疼。

拓拔野与烈炎、姬远玄等人不期而遇,都颇为欢喜,当下一边帮助祝融以及其他受伤游侠疗伤驱蛊,一边围坐而谈,将近日来发生之事都细细地交流了一遍。

东海之战,众人虽已得知大概,但此番听拓拔野亲口说来,倒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般,更觉惊心动魄,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击节叫好,时而黯然扼腕。

烈炎听得气怒难平,心下愧责,摇头叹道:“三弟,二哥对你不住。倘若那日我亲自前往汤谷贺礼,多添几个帮手,公孙婴侯也未必能够得逞啦。”

拓拔野一愕,心中大暖,笑道:“二哥说得哪里话?南荒、中土的战事都极为吃紧,你们又怎能擅自脱身?再说,无论是烛老妖,还是那公孙婴侯,都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就算大家全都赶来了,他们也必定有对应之策。”

姬远玄沉声道:“不错。那几日之间,燕北鲜、八大天王全力进攻中土,烈碧光晟又大举北犯,便是为了牵制我们的兵力,无暇东顾。水妖此次倾巢而出,部署得可谓天衣无缝,若非龙族、汤谷上下一心,拼力死战,东海眼下只怕已被水族盘踞了。”

众人心下凛然,都觉得一阵后怕。东海一旦被水族所控,则北水、木、南火三族势力连成一片,对金、土、北火、南水俨然形成包抄围夹之势,大荒格局、未来胜负基本可以定论。

陆吾沉吟片刻,皱眉道:“奇怪,烛真神一向计谋深远,倒也罢了,那公孙婴侯从皮母地丘中出来不过两三日,又怎会对太子及龙族的情形如此了如指掌?而且看他的所作所为,每一步又都与水族的计划隐隐契合,倒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一般……”

拓拔野心中一凛,旋又摇头道:“公孙婴侯是黑帝的外甥,当初波母怀孕之时,便是被烛老妖所陷害,一家三口被驱逐到土族地壑之中,生不如死。以他狭隘自负,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会向烛老妖索仇,断断不会与他联手。”

姬远玄点头道:“不错,皮母地丘重现之日,便一气吞埋了两万北鲜军团,适才的鬼兵大多都是这些水妖尸身所化。公孙婴侯与我族盟誓互不相侵时,更直言不讳,说要以这些尸兵讨伐水族,为黑帝、波母报仇雪恨。”

当下又将此事的经过对拓拔野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原来真陵之战前,土族巫祝便已卜算到若与水妖决战于真陵之野,必有大捷。应验之后,欣喜若狂的土族长老会竟将皮母地丘奉为圣地,开坛祭祀。

公孙婴侯便在祭祀时突然出现,声称愿与土族结成同盟,共讨水妖。他原本就是土族从前最有威望的长老公孙长泰之子,加之又是大荒十神之一,修为超绝,当世罕有匹敌,对于土族中人而言,自有一番亲切感。

大敌压境,土族长老会均想拉拢他为己用,让这皮母地丘变成水族大军难以逾越的鸿沟要塞,于是不顾姬远玄的反对,立议结盟,彼此以真陵山为界,互不侵扰,共同对抗水妖。

不想一日之后,便传来公孙婴侯掳掠龙女,欲在皮母地丘中大婚的消息。姬远玄惊愕震怒,却苦于盟誓之累,不能出兵干涉,当下飞鸟传信,联络了烈炎等人,一齐赶往皮母地丘,等待拓拔野,共商对策。

昨夜,烈炎方甫率部赶到,却遭鬼兵突袭围攻,激战中,烈雪八刀被魅魂下蛊控制,变作鬼奴。烈炎与姬远玄、陆吾各部会合后,追踪至此,却意外地邂逅了拓拔野和淳于昱一行。

听到这里,拓拔野方才了解来龙去脉。听说各族为了帮助自己解救雨师妾,都抽调了不少高手赶来,心潮汹涌,大为感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谢。

姬远玄道:“公孙婴侯原本便罕有敌手,得了黑帝余孽,势力大张,皮母地丘中的奇蛊凶兽更是数不胜数,不在灵山之下。他夺取龙妃,除了想羞辱三弟,以雪神帝之耻外,多半还想借她御兽之能,好好利用壑内的妖兽,像淳于姑娘这般组建兽军,以争霸天下……”

流沙仙子原只是笑吟吟地在一旁瞧热闹,闻言突然格格大笑起来:“这可真叫‘盘古门前耍大斧,伏羲府里算八卦了’!龙女也罢,姓淳于的老妖精也罢,你道她们的驯兽本领是向谁学来的?”

众人一凛,听她言下之意,这二女的驯兽之能竟似是公孙婴侯所授。

淳于昱脸色一变,眯起弯眼,冷笑道:“小妖精,你的子母针和百香囊又是从谁那里偷来的?当日又是谁死乞白咧地求着他传授蛊毒?只可惜人家怎么也瞧不上你,只是把你当作猴儿耍,耍成现在这副模样啦。”

流沙仙子大怒,嫣然笑道:“是呀,我不过是学不成艺,偷偷师而已,那又怎地?可不像有些人自甘下贱,把自己都搭进去啦。现在听说人要娶龙女为妻了,又气得肝肺齐裂,眼巴巴地赶来作弃女怨妇,羞也不羞?”

淳于昱俏脸飞霞,厉声道:“住口!”紫光爆射,两柄心血短剑急电似的朝她心口冲去。

“嘭”的一声,气浪鼓舞,拓拔野抄身将双剑抢下,苦笑道:“二位仙子,既然大家同仇敌忾,又何必自相残杀,让亲者痛,仇者快?”

二女“哼”了一声,齐齐冷笑道:“谁和这妖精同仇敌忾了?”

众人见状,心下已知大概,一时都不敢插话。

祝融在一旁盘坐调息,听见这番话,心里更是痛如针扎。以淳于昱刚烈如火的性子,当年必是为了报仇复国,不惜以色引诱正如日中天的公孙婴侯,结果反被其所惑,陷入情网,不能自拔。

淳于昱双靥如火,蹙着眉尖,忽然冷冷道:“不错!我今夜领着群兽到此,就是为了去搅乱公孙婴侯的婚礼的。这薄情寡义的狗贼,欠了我十八年,也该还我啦。”顿了顿,瞥了满地的鬼尸一眼,“哼”了一声,道:“就凭这些鬼兵,也想挡住我么?”

众人恍然,这才知道适才魅魂领着万千鬼兵到此,竟是为了狙击她的兽军。如此说来,她施放三昧离火烧山,倒也不全是为了困阻五族游侠,更主要的目的多半还是为了布置火阵,逼出尸兵来。

淳于昱转过头,弯月似的妙目灼灼地凝视着拓拔野,挑眉道:“拓拔小子,除了那薄情寡义的狗贼,皮母地丘再没人比我熟悉啦,闭着眼睛都能来去自如。你若想救出龙妃,便和我联手,各取所需……”

话音未落,流沙仙子又格格笑道:“哎哟,龙鲸打喷嚏——好大的口气!当初我在皮母地丘里待着的时候,你还在南荒的树林里和长右一起荡秋千呢!”故意紧紧地挽住拓拔野的手臂,笑吟吟地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蚊吟似的道:“臭小子,你若敢带着这老妖精去,瞧姐姐以后还理不理你……”

拓拔野被她吹得耳根酥麻,脸上烧烫,除了雨师妾和纤纤之外,他就是对这妖女最是没辙了,当下苦笑传音道:“多一个帮手,又有什么不好?有她陪着,你不也轻松了几分么……”臂上蓦地被她一拧,疼得龇牙咧嘴,后面的话登时说不出来。

姬远玄咳嗽一声,道:“两位仙子,皮母地丘在地底掩埋了十六年,这十六年间到底有多少变化,想必二位也无把握。况且公孙婴侯计划周详,必有所备,倘若冒然轻进,只怕正中其道。倒不如互通有无,携手合作。”

烈炎等人点头称是,纷纷劝道:“大敌当前,两位仙子理应尽释前嫌才是。”

流沙仙子眉尖一扬,笑道:“好啊,倘若她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勉为其难,只当瞧她不见。”

大风鼓舞,千山倒退,夜色苍茫无边。众人骑乘飞兽,朝着真陵山方向飞去。巴乌声悠扬响彻,转头俯瞰,远远地还能瞧见那狂奔如潮的兽群。

拓拔野瞟了一眼骑坐在敞凫神鸟上吹奏蛮笛的淳于昱,心下好奇,低声道:“好姐姐,你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条件?怎么她听了脸色那么难看,像是要吃了你一般?”

流沙仙子抿嘴微笑,嫣然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啦。”

此时祝融的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失血太多,脸色苍白,骑在双龙之上摇摆不定,直如纸鸢飘飘欲飞,几次想要与淳于昱说话,她却立即冷冷地转过头去,吹奏巴乌笛,御使众兽集结远随。

他心下黯然,知道女儿虽然已同意与拓拔野、烈炎结盟,只是为了复国报仇,并不意味着已经原谅自己这个父亲。三十余年所累积形成的看法,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转,只有循序渐进,日后慢慢再说了。

飞兽军速度极快,清晨时分,已到了真陵山一带。

东方朝阳初升,霞光万道,照耀得万里山野金灿灿一片。远远得便瞧见雄伟的真陵断山迤俪如城郭,崩岩碎石遍野都是,草原上布满了巨大的裂缝,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

北侧更远处,霓光万丈,霞云滚滚翻腾,一个巨大的地壑绵延二十余里,横跨千余丈,峭壁环立,雄伟险峻,隐隐可以瞧见壑中霞雾之中,一座山峰若隐若现,飞鸟盘旋。想必就是传说中的皮母地丘了。

流沙仙子清澈的大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在朝阳的照耀下,双眸映照着远处的霓霞虹彩,仿佛两团火焰,跳跃燃烧。

忽听下方传来阵阵欢呼,拓拔野低头望去,又惊又喜,越过山崖,只见真陵河遄急奔流,两岸的树林、草野上星罗棋布着数千个帐篷,无数人密密麻麻地站立在朝晖里,仰头挥手欢呼,服装各异,有五族游侠,也有金、土、火三族赶来助战的骑兵。

飞兽军急速俯冲而下,在平原上大步奔突,前方树枝扑面,裂缝横亘,直冲出数百丈,才渐渐放慢速度。四周人潮围涌而来,欢呼不已。

拓拔野从太阳乌上翻身跃下,眼光扫处,瞧见一个身着虎皮大衣、气宇轩昂的男子,正朝自己飞奔而来,大喜笑道:“拔将军!”正是新近升为寒荒国大将军的拔祀汉。

跟随拔祀汉身旁奔来的,左边是一个身着豹皮斜襟长衣的瘦削少年,斜挎一弓一弩,腰间摇摇晃晃地悬摆着琥珀色野牛角,正是箭术寒荒第一的天箭。

右边是一个毛裘长衣的少年,脸容俊俏,浑身虽无华服玉饰,却掩抑不住高贵之气,淡蓝色的双眼凝视着拓拔野,红晕遍颊,笑容明艳动人。

拓拔野一怔,蓦地认将出来,也不知是惊是喜:“楚国主?你怎么也来了!”身旁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揶揄道:“傻小子,这还用问么?”

拔祀汉奔到身前,和拓拔野互相拥抱致意,道:“楚国主听说龙妃被奸贼所掳,寝食难安,特让末将率领八百寒荒骑兵,到这里听候太子差遣!”

拓拔野心中激荡,拍了拍他的后背,转头望去,楚芙丽叶在十余步外站定,嫣然微笑地望着自己,喜悦羞怯,而又矜持。一路奔得甚急,胸脯起伏,俏脸如霞,更添丽色。

对于这寒荒公主的暧昧情意,拓拔野早已知悉,但听从龙神之劝,此心既已有所系,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因此始终保持距离。此刻见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心中感激、感动,又夹涌起阵阵温柔之意,当下敛神微笑道:“多谢楚国主。”

楚芙丽叶脸上更红,摇了摇头,柔声道:“拓拔太子于我寒荒八族恩德深厚,孤家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只要能对太子有所助益,救出龙妃,孤家就欢喜不尽啦。”

此时其他各族的豪雄、游侠也纷纷奔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道:“不错!只要能救出龙妃,拓拔太子有何吩咐尽管说!辣他奶奶的,大不了上趟刀山,下回火海!”怒吼、欢呼声交杂翻涌,震耳如雷。

拓拔野心中感激无已,正想说话,却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道霞光从远处皮母地丘中冲天飞起,霓光四射,天地尽染,又听一个沙磁雄厚的声音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公孙婴侯大婚,竟有这么多贵宾高朋不请自来,情意深重,可真叫人授受不起呀。”

众人哗然,转头望去,只见空中彩云滚滚奔腾,霓光摇舞,如水光晃荡,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海市蜃楼似的图象。

但见那空中图景中,一个黑袍高冠的年轻男子傲然而立,脸容苍白如雪,俊美绝俗,目光灼灼地俯瞰着众人,笑容倨傲,又带了几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赫然正是阳极真神公孙婴侯。

在他身边的床椅上,端然坐着一个霞帔凤冠的新娘,红发如火,肌肤胜雪,秋水明眸中泪光滢滢,嘴角却挂着从容淡定的微笑,显得如此娇媚动人,风华绝世。

拓拔野心中剧震,呼吸几已停窒。短短三日未见,竟像是已经隔了十年。

群雄惊呼大骂,不绝于耳,纷纷弯弓怒射,箭矢如雨,朝那空中幻象中的公孙婴侯射去。但相隔太远,冲不到一半便已力竭抛落,惟有天箭的电弩箭、白六儿的银光矢破空激舞,堪堪从“公孙婴侯”的口中穿射而过。

光波晃荡,“公孙婴侯”扭曲着仰头大笑道:“如此贺礼,倒也别开生面!只是有来无往,我这主人岂不失礼?各位佳宾,多谢了!”

话音未落,轰隆连声,天摇地动,整个大地陡然向下塌落!

众人脚下一空,失声惊呼,踉跄奔跌,又听一阵如雷震响,土石迸爆,红光冲舞,四周的纵横交错的地缝中竟喷出数十丈高的冲天火焰!

众兽惊嘶,十几个游侠促不及防,登时被火焰烧着,惨叫着胡乱拍打全身,满地打滚,很快便再不动弹了。周围众人惶乱骇异,急忙围冲上前将火势扑灭,但为时晚矣,仅有两人气若游丝,一息尚存。

拓拔野惊怒欲爆,纵声喝道:“公孙婴侯,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要想报仇雪恨,尽管冲着我来,又何必伤及无辜!”声浪滚滚,压过四周轰隆之声,遍野回荡。

听见他的声音,海市蜃楼中的雨师妾登时眼圈一红,珠泪滚滚而落,但笑靥却如鲜花怒放,美得让人难以逼视。樱唇翕张,仿佛在说些什么,却没人能够听见。

“公孙婴侯”哈哈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自然不愿伤人性命,但你这些朋友放着甜蜜蜜的喜酒不喝,非要喝穿肠毒药,我又有什么法子?”

顿了顿,目中精光闪耀,昂头嘿然笑道:“黄帝陛下,炎帝陛下,怎么两位也在这里呢?莫非昨夜魅魂将军还没将我的话带到么?今日为止,我的敌人仍只是烛老贼,两位若不想让族人百姓备受地火煎熬、瘟疫肆虐之苦,还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上一杯喜酒吧……”

烈炎怒极,截口喝道:“枉你还是大荒十神,两族贵胄,竟然作出这等小人行径,也不怕给现人蒙羞么……”被姬远玄轻轻地拉了几回衣袖,这才强忍怒火,哼了一声,朗声道:“火族百姓都是磊落坦荡、视死如归的好儿郎,阁下想作什么,尽管来罢!”

火族群雄轰然怒吼,纷纷拔刀呼应。

“公孙婴侯”哈哈长笑道:“烈家男儿,果然有种!”话音方落,四周轰隆巨震,地火喷涌,整个大地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不远处的半截真陵山剧烈震荡,山壁陡然崩炸,万千巨石滚滚冲落,朝着人群飞窜砸来。

“住手!”拓拔野纵声大喝,骑着太阳乌冲天飞起,高声道,“公孙婴侯,倘若你还算是一条汉子,立刻放了雨师龙妃,出来和我光明正大决一生死!”

地火顿敛,震动少止。

“公孙婴侯”哈哈笑道:“拓拔小子,那夜扶桑树顶,是你自己选择了姑射仙子,雨师妹子伤心之下,看穿了你的面目,这才心甘情愿地嫁我为妻。你又怪得谁来?”

说着故意伸出手,托起雨师妾的香腮,低头吻去。雨师妾似是被封住了经脉,绵软无力,奋力挣扎不得脱,被他亲在耳根,满脸娇嗔羞怒,泪水纵横。

群雄大骂不绝。

拓拔野怒火填膺,几欲爆裂,狂风吹来,霓光摇荡,海市蜃楼渐渐变得迷蒙起来,两人的身影都瞧不清楚了,只听公孙婴侯的纵声狂笑:“拓拔小子,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作什么龙神?还平什么天下?若有胆子,就到这地壑之中,抢回你的新娘子,否则趁早滚回东海,作你的缩头乌龟去吧!”

一字字如根根尖针,扎入他的心底,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当是时,笑声回荡,霓光云彩突然鼓舞收缩,冲入地壑之中,炸散为七彩艳光。蓝天万里,白云飞扬,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拓拔野心意已决,朝着群雄当空抱拳行礼,朗声道:“各位好朋友,多谢大家牵挂关怀,但此事不过私人恩怨,无须牵扯各族。大家放心,明天日出之前,我必定会带着龙妃安然回返。他日重办婚筵之时,再与各位好朋友一醉方休!”不等众人回话,驾鸟电冲而去。

流沙仙子、淳于昱齐声叫道:“拓拔小子,等等我!”双双骑鸟飞追,紧随其后。

群雄大哗,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都要跟随拓拔野,一齐冲入皮母地丘,搅他个天翻地覆。

姬远玄朗声道:“各位朋友,少安毋躁!”等到喧哗声渐渐止歇,才又沉声道:“公孙婴侯虽是我土族贵胄之后,又助我大军消灭了数万水妖。但其狼子野心,卑劣无耻,从地底出来数日,便作了众多恶事,我姬远玄又岂能因私废公,与虎谋皮?不趁着今日诛灭此獠,又何以向瘟疫惨死的各族百姓交代?”

众人齐声喝彩,几个性急的游侠叫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不如大家一起跟着拓拔太子冲进去,杀他个痛快!”附应声登时轰然一片。

姬远玄摇头道:“皮母地丘犹如烈火地狱,毒虫凶兽数不胜数,公孙婴侯新近又收了数万尸兵……我们这般贸贸然地冲进去,和扑火飞蛾又有什么差别?”

楚芙丽叶眉尖一蹙,心下着恼,淡淡道:“黄帝陛下既知凶险,又怎能坐视拓拔太子而不顾?”

姬远玄微微一笑,道:“楚国主放心,且不说拓拔太子早已是百毒不侵之身,现在跟随他身边的两位仙子,都是蛊虫毒兽的祖宗,他们三人加在一起,一天半日之内,公孙婴侯也决计奈何不得。”

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绚光闪耀,环顾群雄,道:“这颗珠子叫‘鬼影珠’,西海‘鬼影鱼’肝中所生,两两一双。两人分执一颗,无论到哪里,都可以彼此照影成像,看得一清二楚。寡人知道拓拔太子的性子,定然不愿连累旁人,所以昨夜趁他不备之时,特意在他身上藏了一颗……”

话音未落,“鬼影珠”上彩光炸吐,蓦地当空化成一轮影像。只见三人骑乘飞鸟,正往皮母地丘中冲落,当先一人俊秀挺拔,赫然正是拓拔野。

众人哄然,大感有趣,姬远玄目中光芒闪动,微笑道:“只要拓拔太子身上的珠子不曾掉落,我们就能清清楚楚地瞧见皮母地丘中的所有景象,知己知彼,静侯良机。此外,寡人已经调集了所有飞兽军往这里赶来,一旦拓拔太子稍有凶险,我们立即尽数出动,杀公孙婴侯一个措手不及!”

拓拔野三人盘旋飞舞,俯瞰下方那壮丽奇诡的景象,心中大凛。

地壑辽阔迤俪,东西绵延二十余里,望不到边际,南北宽达千余丈,两侧悬崖峭壁,深不可测,仿佛一张森森巨口,择人而噬。

下方寒气、热浪交相喷涌,云蒸霞蔚,变幻出万千形状。深壑当中仿佛矗立着一座峻伟险峰,神龙见首不见尾,狂风吹来时,云彩飞散,奇峰怪石若隐若现,像是无数仙人、怪兽藏在云雾之间。

忽听一阵尖声怪鸣,一群五彩缤纷的巨鸟从下方云霞中冲天飞起,呼啸着朝拓拔野三人撞来,相隔数十丈,听见流沙仙子的号角与火仇仙子的巴乌,顿时惊啼冲散,远远地盘旋避开。

流沙仙子俯瞰下方,嘴角露出一丝悲喜讥嘲的微笑,低声道:“想不到相隔十八年,还是回到了这里。”蓦地高吹玉兕角,碧光冲射,一只巨大的怪物振翅盘旋,发出“那七那七”的刺耳怪声。

那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支尖角,仿佛一只巨大的昆虫。六足凌空乱蹬,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楞楞地瞪着拓拔野,若有所思。正是许久不见的那七怪兽。

拓拔野见到它,颇感亲切,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那歧兄别来无恙?我还道你主人找到新坐骑,不要你啦。”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道:“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般喜新厌旧么?那七的老家便是这皮母地丘,有它带路,可比你这傲慢无礼的鸟儿强多啦。”

太阳乌见他二人与这丑陋怪物如此亲昵,也不知是呷醋还是不屑,嗷嗷鸣叫,巨翅轰然横扫,想将它赶开。不想“那歧”庞躯被它拍中,竟巍然不动,懒洋洋地扑扇扑扇翅膀,大眼依旧直愣愣地瞪着拓拔野,也不生气。

拓拔野摸了摸太阳乌的脑袋,笑道:“鸟兄,委屈你了。”和流沙仙子一齐翻身跃到那歧背上,抽出断剑,将太阳乌封印其中,朝深壑中冲去。

敞凫神鸟尖声长啼,张开巨翅,滑翔紧随。火仇仙子骑乘其上,默默不语,弯弯的妙目凝神四扫,神色警惕,俏脸上酡红如醉,在四周云霞映衬下,更显娇艳。

三人驾兽急速俯冲,风声猎猎,云霞崩散,左侧崖壁如削,光滑陡峭;右边便是那从地壑深处拔地而起的神秘“地丘”,虽已冲入数百丈深,仍难以看清全貌。偶尔彩霞离散,才能看见突兀嶙峋的巨石、横空碧翠的青松。

兽吼鸟鸣之声震耳欲聋,不断地有见所未见的怪兽飞冲猛撞而来,或是被二女的号角、蛮笛惊得肝胆欲裂,狼狈飞退;或是被拓拔野顺手一掌,打得四仰八叉,撞在崖壁上,怪叫着一路摔跌。

倒是一群群毒虫怪鸟颇为难缠,始终嗡嗡地盘旋头顶,时而急扑而下,时而环绕身旁,三人少有举动,立即嗡嗡飞散,但过不片刻,又纠集了更多,彩云似的尾追不绝。

好在拓拔野三人俱是百毒不侵之体,偶尔不慎,被这些毒虫撞中,也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顺手拍死就是。

二女凝神聚意,转眸四处扫探,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拓拔野问了几回,她们或充耳不闻,殊不回应;或白他一眼,说声讨厌,就不再搭理。当下也只好苦笑作罢,随她们去了。

说也奇怪,越往下飞,光线反而越发明亮,云雾渐渐稀薄,那连绵蜿蜒的崖壁、尖利险峻的山石、数之不尽的奇花异草……一一从身边疾闪而过。仰头望去,上方早已被重重彩霞遮盖,连一角蓝天也看不见了。

想到雨师妾被囚禁在这地底,不见天日,心中又是一阵大痛,焦虑如焚,恨不能立时飞到她的身旁。

冲到了千丈来深处,风声凛冽,热浪从下方汹汹扑来,湿热难耐,汗水不断地顺着拓拔野的眉睫滴下,流到眼里,酸疼刺目,周身衣服全都湿透了,黏糊糊地难受已极。

二女罗裳尽湿,曲线毕露,拓拔野心中一荡,不敢多看,体香、汗味……交揉着周围浓郁的花香与青草气息,洇化成一股奇异的香气,仿佛芥末在口鼻间泛开,直炸头顶,一颗心莫名地嘭嘭狂跳起来。

火仇仙子回眸瞟了他一眼,蹙眉低声道:“拓拔小子小心了!这些花草本身虽无毒性,全是催情之物,在这地火烘烤之下,更是效力倍增,幻象万千,你就算是辟易百毒也不能克制,只能看你自己的念力啦。”

拓拔野大凛,凝神聚意,屏除杂念。但一闭上眼睛,全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貌,那娇媚的眼波、温柔的笑靥、热辣狂野的唇舌……心中突突狂跳,急忙一咬舌间,将那些幻象全从脑海里驱除而出。

但那浓郁奇异的香气却丝丝缕缕,扑鼻而来,如春风轻拂,暖洋洋地扫遍他的全身,周身毛孔尽张,浑身舒泰,丹田中那股热火随之越烧越旺,热血如沸。

迷迷糊糊中,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张脸容,清丽绝俗,一尘不染,那双澄澈清亮的眸子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又是凄婉,又是悲凉。

“仙子姐姐!”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阵剧痛,泪水莫名地涌上眼眶,伸手想要去拉她,她却忽然泪水涔涔,双臂软绵绵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那花瓣般湿润香软的嘴唇轻轻地印在了自己嘴上。

拓拔野脑中嗡然一震,如遭电击,霎时间,玉屏山顶的月夜初逢、密山冰洞的如火缠绵、章莪天湖那恍如梦幻的蜜吻、扶桑树顶那哀婉悲伤的眼神……如洪水狂潮,汹涌冲堤了他那苦苦垒筑的堤坝。

他心中裂痛如绞,强行深埋的情火陡然喷薄,直冲头顶,忍不住便想伸手抱去,恣情亲吻,但忽然又是一震,眼前闪过雨师妾含泪微笑的脸容,“啊”地一声大叫,猛地睁开眼来。

流沙仙子、淳于昱齐齐回头看了他一眼,娇靥如火,妙目水汪汪地媚态横流,想要说话,却又脸上飞红,掉过头去,显然也备受这地火情毒之苦。

拓拔野心中仆仆狂跳,想起方才的幻觉,又是羞惭又是愧疚,正暗暗自责,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轰”地一声,前方云霞如爆,火光狂舞,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如狂飙似的朝他们冲来!

第十三章 地火凶兽

炎风狂舞,拓拔野呼吸一窒,绮念尽消,口鼻、咽喉仿佛突然灌入熊熊烈火,热辣辣地直冲肚内,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急旋腹内辟火珠,“嘭”地一声,紫光大炽,遍体清凉;几在同时,丹田内真气轰然狂卷,绕臂飞舞,碧光如长刀迎风怒斩。

火仇仙子失声叫道:“慢着!”

话音未落,“轰!”橙黄气浪炸射喷涌,只听一声如雷怪吼,拓拔野掌心一麻,仿佛被巨力猛推,竟身不由己地从那歧兽背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崖壁上,骨骼欲散,脏腑如翻,心中大骇:什么怪物,竟如此了得!

凝神望去,只见云霞如织,霓光耀眼,一只巨大的黑犬当空伏身低首,作势欲扑,龇着獠牙,喉中低吼,一双赤目红睛,如火球灼灼地瞪视。下颌上那撮淡金色的细绒毛轻轻摆动,口涎涔涔滴落,瞧来凶暴已极。

敞凫鸟三翅迭拍,尖声怪叫,火仇仙子月牙般的妙目中噙满了泪水,惊异、狂喜、悲戚、恨怒……纷迭闪耀,樱唇颤抖,半晌才低声叫道:“如意!如意!”也不知是否那春毒作祟,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低婉温柔。